今晨,少年醒得早。見格林小姐仍未擺脫夢鄉,他也不好洗臉刷牙,乾脆估摸著時間,算出家鄉的親人朋友是吃完了晚飯,撥通每周例行的會話,在報個平安的同時,看看近日來,大家的心情都怎麼樣。 剛建立會話,母親和叔叔阿姨就在網裡調笑不好意思講話的小伊雯。 聽他們講了好一會兒,賽爾才聽明白,伊雯姐姐是在學校裡被男孩子們追問年紀,還被人笑話是裝嫩的木靈老阿姨,一怒之下,追著領頭的跑進了男廁所,扒了人家褲子,當著一群哇哇亂叫的男孩子的麵,直接抽別人屁股,被喊了家長。雖然學校的老師和挨揍者的父母,都嚴肅批評了男孩子的不禮貌,但采取了暴力手段的伊雯,照樣逃不了罰,被訓得是翹耳朵、撅嘴巴,硬是要裝成懂事小屁孩的樣,跟哭紅眼睛的男孩子互相賠禮道歉,握手言和。 意料之中的情況,賽爾卻不便議論。每每在村裡玩跳格子、捉迷藏時,就常有些梁人家的小孩子蹦來跳去,勾肩搭背地圍在一塊兒,調皮地喊來喊去,把看似與他們差不多年紀的木靈女孩們喊成老嬸嬸。遇上這種情況,賽爾的姐姐、文德爾家的伊雯小朋友,往往是脾氣最火爆的,無需等其他木靈女孩哭鼻子,就會沖去驅散那群搗蛋鬼,順手抓一個溜得慢的回來,給大家夥揪耳朵、捏鼻子泄氣,最後,通常是在賽爾這個弟弟的調解下,才放別人一馬,等著下次再與他們鬥智鬥勇。 年齡的問題,賽爾向來是不理解的。他清楚,伊雯姐姐是有三十歲了,可按照木精靈的生長標準,這個年紀,也就和梁人孩子的六七歲相當,去上學都顯早了。可一旦被問到年齡,被男孩子們阿姨阿姨地喊,包括伊雯在內的木靈女孩,都惱火到恨不得去撓花他們的臉,實在叫賽爾霧水滿頭。 在聽伊雯說了些諸如“是他們沒大沒小”“自己是正當防衛”“闖男廁是一時沖動”的話後,賽爾已經能想象到姐姐是如何嘟著嘴躺在叔叔的懷裡、張牙舞爪地對著空氣蹬來蹬去了,便和母親聊了會兒,知道普老師稍後才回來,也不多打擾,先行問候瑣事纏身的朋友們去了。 剛接通會話,高亢悲怮的女音就告知了少年,指望抽中好簽、祈禱測試成績出現奇跡,從而到海軍與空軍去服役的李依依,是如願分進了陸軍,選入了鐵拳軍團中,成為了光榮的步兵。從現在起,可憐的少女,要學著養護那些堪稱古董貨的聖巖動力裝甲,練習部件的拆解與替換,記住這掛了幾張爆炸反應裝甲的老鋼殼能捱過哪些炮彈。等她熟記了這些知識,就該坐上飛機或者輪船,滾去南共治區,向長官敬禮報到了。 “小武啊,我聽他們說,那套沒品的烏龜殼,一悶可就是一整天,等爬回宿舍,人都給捂酸了!還別說那邊又熱又乾,流的汗都攢在鐵殼裡發酵,沐浴露都沖不走那味道!這哪裡是去當兵,簡直是去製醃菜!姐姐後悔了,姐姐真不想過去啊…小武啊,姐姐該怎麼辦呀,你幫我拿個主意吧…” 少年是想不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李姐姐,也會跟泄了氣的皮球一樣,沒了精神氣。不過,普老師講過,越是懼怕的困難,越有價值去挑戰。小武趁機搬出老師的教導,還說他也在共治區旅行,如果李依依到共治區來服役,或許,他們倆就能在異國他鄉接個頭,再合幾張影,跟幾位從沒出國玩過的朋友們炫耀了。 “說得好!慫卵不如拚一把,姐姐我就往共治區去了!大不了壯烈成仁,乾他娘的!呸,”罵了點兒臟字後,李依依的語氣逐漸歡快了起來,簡直聽得少年渾身發毛,“小武啊,瞧瞧你,軟軟噠噠的,跟個小媽子一樣懂得心疼人啊,你可留神了,別在外麵讓那些棕皮啊金毛啊晃花了眼,給歪心思的臭娘們兒哄到了手,白白給糟蹋了,那多虧啊,是不是?咱們說了,就是要舍己為人,也得先照顧自家朋友,給姐姐我先疼愛疼愛呀,嘻,對不對啊?” 在她發表更恐怖的言論前,少年果斷道了聲再見,結束了聊歪方向的閑話,去找能管教李依依的好大哥談談了。 小武要找的,自然是泡在大學圖書館的劉刕。身為李依依的堂兄,劉大哥是叫小武別操心,進了軍營,有的是輕車熟路的老兵收拾她,叫她明白跟小朋友亂開黃腔的下場,比拳拳到肉的暴打好不到哪去。 “反正,她翅膀硬了,我是管不動了,總不能飛到軍營,跟以前一樣揍她一頓,叫她學老實點兒吧?”聽上去,擺脫了堂妹的劉刕是樂在其中,不過那抑揚頓挫的腔調,有了些別扭的大人模樣,“我啊,有書讀就夠咯。小武啊,這兩天,你是跑到哪玩了?有去灰都瞅兩眼沒?聽哥哥的,天武的古城值得一遊,必如永安那般,此生難忘啊。” 永安? 如果可以,小武倒是想回到過去,勸叔叔阿姨挑處別的地方去度假,這樣一來的話,或許就不會發生那些糟糕的事情,他也不會和親友分離,不會在溫亞德傷了小孩子的心,更不會在奇聞頻出的共治區,陪難以捉摸的少女旅行。 “怎麼不吭聲了?有煩心事?別愁啊,小武弟弟,人生路漫漫,一醉慶今朝…哦,你還不能喝酒,”樂天派的劉大哥,向來是這樣喜慶,即使勸言諫行,也不會生巴巴地照著書念,“可我倒想多飲幾杯啊…轉專業的事,太難辦了,早知如此,我就報了歷史專業,何必在這唉聲嘆氣,補習舊業啊。我隻怕苦出白頭發也沒得整,寸步難移啊…” 小武真真是吃了一驚。他可記得,劉大哥報考的可是數理相關的學院,怎麼會想到轉讀歷史類的專業? 劉刕也不瞞著,說自從遇見那位教他讀古籍的老學者後,他就對過去的朝晟、曾經的梁國、大一統的帝國起了濃厚的興趣。這些天,他時常請教那位老學者,可一談到朝晟建立初期的歷史,人家就諱莫如深,激得他不休不饒,非得問個明白。那位學者也是怕了他,告訴他,若想探究隱秘的故事,就轉修歷史類專業,等學業結束了,去狄洲進修,隻有到了那裡,才有人能教授在朝晟不可名言的秘辛。 “小武啊,看著吧,總有一天,我會轉了這要命的專業,跑到冰天雪地的狄洲去耍樂子。你啊,也別悶著,我遭了麻煩不灰心的竅門,無非是多喊幾聲泄火,鉚足乾勁,去拚他一拚,相信我,隻要你放開手去乾,絕對沒有踩不過的溝,也沒有踏不平的坎啊。” 謝過劉大哥後,小武總覺得,在哪裡聽過狄洲的名號。想了許久,他才記起來,那所謂的冰雪,不正是指代大地北方、北海以北的遺忘之地嗎?不論是圖書、紀錄片還是無秋爺爺的講述,都提到過那個地方——一方充斥著非人生物、與世隔絕的凈土…或者說,監獄。 為什麼去了那裡,就能夠學習在朝晟不能宣講的歷史?少年是百思而不得解,暫將其拋諸腦後,轉而向艾斯特問好,卻被搶先問了句,是不是和新朋友住在一起。在給出了確定的回答後,他又被金精靈批了句“壞孩子”,還沒來得及聊兩句,便被踢出了通話,茫然不知所措,苦思是哪裡做得不好,惹惱了艾姐姐。 按理說,朋友的心思,是最好猜測的,有時候無需思考,一個人就能看明白朋友的想法。互為朋友的年輕人,思慮更純良,他們的心事,都沉在澄澈的水流下,澄澈到隻要趁著光去瞟一眼,就能看清他們不願說的心裡話。 有的人是犟著股氣,非要別人猜自己的想法,把朋友間的交流玩成了猜謎遊戲;而有的人是懶得藏藏掖掖,心直口快的同時,不忘吐露芬芳,用最隨便的臟話問候朋友的親人乃至全家,表明相互之間的知根知底,印證他們是不需要拐彎抹角的好兄弟。 而坎沙正是一個藏不住話的人。 上完晚課,老佩姆特意叫他到辦公室,告訴他,別把警署的事情放在心上,寡廉鮮恥的條子哪都能撞見,他不過是倒了黴,還沒出學校便提前受了社會的毒打,長長記性,也是好的。 坎沙摸著貼滿紗布的臉,忍住了罵一句“去他媽”的沖動,也不問老佩姆到底是在安慰學生,還是單純地想陰陽幾句,隻是點頭加嗯聲,應付完了,聽著老師那語重心長的嘆息,默默地回教室收拾書包了。 剛塞好輔導資料和練習題,一個沒輕重的巴掌就拍響了他的背,是塔都斯來看他的傷勢了:“不疼吧?哥們兒?” “不疼,”巴掌落在淤傷處,坎沙是咬著牙,給了背後的朋友一個似要把他抓去殺千刀的怪笑,“不過,我突然想給你兩拳,好讓你感同身受,有興趣嗎?” “免了免了,我不是故意的啊,”塔都斯舉起手,連連退後,再從口袋裡拿出一盒藥,遞給了他,“我買了點止疼的藥膏,你塗塗看,開藥的說是效果不差。” “多少錢?” “行了,別和我談錢,我又不缺這點兒花銷…乾他媽的!”塔都斯扭扭脖子,掏出手機,把一頭燙卷的棕發甩開了花,剛想再講兩句,卻在看清時間後扔下書包,邁開腿跑出了教室,“有事先行一步,你自個兒回家啊!明天中午請你吃好的壓驚,在校門口等我啊!” 等他走遠,坎沙拆開消炎止痛的藥膏,揭開紗布,小心地塗在創口上,眉頭都不皺分毫,嘴上倒念了句:“可少臭屁了,沒個正形,真討打啊。” 擦完藥,他咬緊牙關,背上書包,適應著酸脹的刺痛,大步前行。就是跑軟腿後抽了筋的酸痛,在擠壓的淤傷之前,也不過兒戲罷了。但他沒有叫喊沒有叫,走得越來越快、越來越急,比往常更早抵達校門口。他正要朝左轉,徒步走回家,卻看向了右手邊路燈下,一個背著雙肩包,像小孩子抓住書包的肩帶,靜靜佇立著的同學—— 富達爾·瓦汀。 “杜拉欣同學?你好呀,”見他在瞅自己,小個子的可愛男孩歪著頭笑了笑,正如陽光一樣,蓋過了路燈的光,“聽大家說,你又在外麵教訓壞人,受了傷。” 坎沙咂咂嘴,扣起後腦勺,不知道該怎麼和沒說過幾句的同班同學聊起來。明明同在一座樓,同在一間教室,他們卻像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找不到共同的話題。沒準,坎沙可以試著扯幾句老師講過的難題,請教請教瓦汀同學,但又說不出口。因為他清楚,同學之間的陌生,興許就是學不完的課本、做不完的習題在搞怪。 所以,他是慢吞吞地反問:“瓦汀同學,為什麼是…又?” “老師去年說過啊。達西歐同學被搶劫的時候,不是你見義勇為,打跑了幾個流氓嗎?”富達爾是看不出他的局促,還是笑嗬嗬地跟他講話,那神情,就像他們是認識很久的好朋友一樣,“唉,真羨慕你啊,杜拉欣同學,你生得好結實,好…有氣概,你瞧我這樣,常討大家笑話…” “沒什麼,可愛也挺好的。” 剛說出口,坎沙就後悔了,後悔到直想扇自己一個耳光。他都想罵自己是發言不過腦子的聊天鬼才,專抓別人痛處開講——個子不高,還瘦弱的瓦汀同學,平日就常被班上的壞小子們笑話,被揶揄沒丁點兒男人的威猛樣,他還不識相地誇對方可愛,這不是趕傷口上撒鹽,巴不得人家急火嗎? “謝謝杜拉欣同學,”但富達爾沒有氣惱,還是真切地笑著,沒有半分作假。可忽然之間,一隻手拍上了他的頭,他先是一愣,而後鼻翼微攢,臉紅得比油墨還光亮,“呀…媽媽!同學、同學在呢,別…別逗我啦。” 坎沙看見,富達爾·瓦汀的身後,來了位梳著馬尾辮的年輕婦人。那樸素卻潔凈的衣裝,比走秀的模特更貼身,襯出了身材的窈窕;那成熟又活潑的眼眸,如電影裡的明星般活靈活現,顯出了臉蛋的韻美線條。隻見一麵,坎沙便明白,為何塔都斯要說瓦汀同學有個漂亮的老娘了。 但坎沙的目光,焦點是在那秀眉。那眉裡的寵愛,溢於言表,是坎沙在童年時,會於母親安蘇妮眼裡看到的光彩… 是不求回報的關懷,是母親對孩子的愛。 “媽媽,這就是我給你說過的杜拉欣同學,坎沙·杜拉欣,”富達爾側過頭,臉上的羞赧漸消,“杜拉欣同學,這是我的媽媽,黛麗婭·瓦汀。” “阿姨好。” “你就是杜拉欣家的坎沙嗎?我做美容時,碰見過你媽媽呢,”黛麗婭從兒子的肩上卸下書包,毫不費力地拎在腰際,放進了自行車的儲物籃,拍了拍後座,叫兒子坐上來摟住她的腰,在騎走小車前,還回頭贊美了兩句,令坎沙無言可表,目送這位騎著自行車的媽媽,載著兒子回家,“富達爾可跟我提過,你是班裡最會打架、最有正義感的同學,說是想變得跟你一樣威武健壯哦?等有空了,教他鍛煉鍛煉吧,他啊,太瘦弱啦。” 坎沙想回一句“好的”,但又說不出任何話。在漆黑的街頭,在閃爍的路燈旁,在緊閉的校門前,他能做的僅僅是站立著,站立著投以說不清的艷羨。 回到家,渾身都是紗布、繃帶的坎沙,與俯在茶幾前檢查文件的安蘇妮對視一眼,得到了一聲冷冰冰的質問: “你又和誰打架了?” 沒有多講,坎沙隻是簡單復盤了昨晚的情況,告訴母親,他的傷不是和去年那樣多管閑事、因為毆打想搶同學手表的混混才留下的。 “坎沙,我說了多少次,不要管與學習無關的事情,”安蘇妮把手裡的紙筆拍在桌上,閉著眼、垂著頭,雙手抓緊裙擺,渾身都在顫抖,“警署的人都是黑心的豺狼,他們有心咬住你,就不會鬆嘴,非要撕掉你一塊肉才罷休,明白嗎?” “明白。” “和達西歐先生道過謝了嗎?” “說過了,還有塔都斯。” “醫藥費花了多少?”問完,安蘇妮鬆了口氣,從棕黃色的挎包裡翻出酒紅質感的皮錢夾,“我給你補上,拿去還給你的朋友,不能虧欠人家。” “我…沒看。” 數著鈔票的手指停下的時候,安蘇妮的嗓音瞬間提高了幾個度:“沒看?” “我…我沒敢看,”書包壓得肩膀哢哢響,坎沙撇過頭,不想再聽母親的指責或嘮叨,“我給了,他也不會要的,我去寫作業了,媽。” “站住,你怎麼不明白呢?”安蘇妮把錢夾合出了擊掌的聲響,撐著腦袋擰起眉毛,那垂落的眼角和唇角,又低了幾分,“給他是你的心意,收不收是他的態度,你要記住,不能隨隨便便欠下別人的情,就是像今天這樣,迫於無奈受了別人的恩,也要表明你的態度,不能讓別人瞧不起你,明白嗎?” “他沒有瞧不起我吧,”坎沙搖搖頭,走回自己的房間,聲音壓得很低很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們是朋友,沒必要浪費時間你推我搡…沒必要。” 終於,沉重的書包能砸在地上了。 坎沙坐在書桌前,盯著臺燈照出的灰塵與細絲,把身子傾過去,輕輕籲了一口,讓這些肉眼難察的塵埃淩空飛旋,飛進眼眶、吸進鼻腔、落進嘴巴,又隨鼓動的舌頭,與唾沫星子一起噴回了原來的地方: “兄弟,你說,我是她的兒子嗎?她甚至不如你關心我,把我當成畜生、把我當成垃圾…可為什麼,她偏偏是我媽…偏偏是我媽…” 門突然開了。 安蘇妮拿著藥膏、紗布和棉球,走進了兒子的房間,說:“坐到床邊,把襯衣脫了。” 坎沙老實照做,閉著眼睛,脫光了上身的衣服,給她揭掉醫院的紗布和膠布,把皮鞋和警棍留下的淤青展示給她。坎沙聽到,她似乎是吸了口氣,嘶了聲語不明的輕顫,且用棉球沾了藥膏,輕輕地抹在了皮膚上。 藥膏很涼,抹在創口,冰走了疼痛,吹走了緊張。坎沙已經不記得,上次被母親照顧是哪年的事了,或許是小學,或許是幼兒園,又或者更早,早到記不清,早到被時光遺忘。 “下次,先想辦法給我打電話。” “知道了,媽。” “先睡覺,休息吧,我有事回公司一趟。” 坎沙還想說些什麼,但家門已然鎖上了。不知為何,他感覺眼眶裡酸溜溜的,像是進了汗水,刺痛又模糊。他拿手背抹了抹,但酸酸的水越抹越多,流得滿臉都是。 不知為什麼,他趴在書桌上,哭得像孩子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