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寬恕(1 / 1)

明日無瑕 提筆隨緣 13219 字 2024-03-17

在坎沙驅車沖出酒店時,路邊的賽爾站定住身,看向那輛遠去的跑車,問同樣停住腳步的格林小姐,那是不是一輛敞篷車。   誰又能知道呢?   等他們走進酒店,卻發現背景音是哀嚎與悲泣、咒罵與禱告;而空氣裡,全是血腥的氣息。   不需要開啟視界,少年隨著血液的足跡,追到了宴會廳,看見了終生難忘的場景——屍體、傷者重疊在一起,交織為新的地毯,蓋住舊的瓷磚與編織品。   他下意識掏出手機,準備撥打急救電話。可一瞬的遲疑後,他請格林小姐代為求助,他自己則是走在傷者與死者間,搬出那些奄奄一息的人,同時開啟視界,看看是發生了——   坎沙·杜拉欣?   視界幫他看見,坎沙是如何在宴會廳裡起舞,將這些人當成鞭子和牛馬,抽成一片片肉餅。在盡情舞動後,坎沙離開宴會廳,走進電梯,按下三十三樓的——   “伊利亞姐姐!快!”   不能再等、不能再拖延。雖然尚不清楚是發生了哪些變化,他仍是帶著格林小姐沖進電梯,直奔海芙所在的房間。   見門在開著,他的心懸到嗓子眼。他打開視界,看到坎沙走進房間,沖澡後坐在沙發,摘掉戒指、說了些什麼。然後,戒指放在茶幾上,坎沙走了,臥室裡的衣櫃打開了,海芙顫巍巍地摸出來,在房門後探出雙眼,目送坎沙的背影消失在電梯後。   萬幸、萬幸,他趕忙沖進房,見到了正拿著戒指,蜷縮在沙發上的海芙。   “你好,是海芙蕾拉·奧莉菲蕾爾嗎?我們是聖恩者,是前行之地的…我們受你爸爸媽媽的委托,來麥格達尋找你,請問…”   聽到是父母請人來找自己,海芙抱著頭,嚎啕大哭。他隻能坐在海芙身旁,手忙腳亂地安慰著,聽這個比他還大兩歲的小姑娘,是怎麼描述坎沙的情境。   真的需要描述嗎?在聆聽的同時,少年開啟視界,將坎沙近來的見聞,收為一幕電影…   抗爭、妥協、失敗、殺戮、絕望、作嘔、痛哭與大笑,還有驚悚的明悟…深愛地弒母。少年看到一出幽默的喜劇,一出以坎沙·杜拉欣為主角,一出以生活為主題、以瘋狂為收尾的諷刺鬧劇。   正如海芙所說的,她不知道坎沙是怎麼回事,她隻是聽到那些慘叫,聽到高昂的歡呼,聽出那歡呼來自陪她打遊戲的朋友。她很害怕,她躲進衣櫃,她聽著朋友的腳步、朋友的獨白、朋友的道別,她聽出來…   朋友變成了陌生的怪物。   “你、你們是聖恩者?你們是…聖恩者?我曉得,我聽人說過,網絡上的人都說,你們是有本事的、你們啥都能乾,你們辦事肯定能成,是不是?是不是?我、我求求你們,你們幫幫哥、救救哥,他、他真的、他真的好嚇人,他不對頭了,那不是他,我不、不想…我求求你們,要多少錢?多少錢…我有、有這戒指,這不便宜、這夠了吧!夠了吧…求求你們…求求您們幫幫他、救救他吧…我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了…”   忽然,海芙爬下沙發、跪在地上,握著少年的手,看著格林小姐的綠眸,拚命地哭訴、拚命地俯低頭。少年急忙攙扶起她,告訴她沒事,告訴她別再哭,請她在這裡等候父母,而坎沙·杜拉欣的問題,會有人去解決——   “伊利亞姐姐,你能在這裡陪著她嗎?我…”   笑了,格林小姐側過臉,發自內心地笑了。那笑容,像是早就預料到一切,那聲音,是再無耐心的疲倦、是心滿意足的譏嘲:   “文德爾啊,不討好別人,你就沒法生存嗎?”   “我…”   “出來,來,出來說吧。”   少年很是茫然,隻得將海芙留在房間裡,跟著格林小姐出去,將門合上,聽她是如何評析自己:   “文德爾,你這種人,的確是珍奇——這一年來,你誤導了我多少回啊,叫我看不懂、看不透你的心。而今天,我終於明白了你是什麼樣的人…你是為了討好他人而存在,卻視那討好為善意與好心的…小醜哦?馬戲團裡,紅鼻子的小醜…招人笑話的…小醜呦?”   少年聽傻了。他實在想不通,為什麼格林小姐突然…   “哎呀,文德爾,是真的不會生氣呢。但,這恰恰證明,我的論斷符合實際。文德爾,你知道嗎?我真的、真的很討厭你。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是你陪著我?為什麼是你替代了老師的位置,成日盯著我,照顧我的起居、清理我的衣物——你洗過的衣服,每每穿在身,都跟粘了蕁麻似的折磨,讓我惡心。”   “伊利亞姐姐,我、我…”   “文德爾,你真的一無是處啊。當然,喜歡承接討好的庸人,會覺得你是個好孩子吧?班布先生、偉大的帝皇使者,可曾有這麼褒獎過你嗎?有嗎?告訴我啊,文德爾,有嗎?”   “我、我是…”   “不重要了,文德爾,不重要了。去吧,陪著你想討好的孩子,陪著可憐的女孩,陪著她,等待她的父母吧。怎麼,你真想答應她,去拯救她的好朋友?請不要做些過於癡傻的白日夢啊,文德爾。那個男孩是死定了,他殺了多少人呀,哪怕他是遭受刺激,是瘋了、是失去了自控的能力,哪怕他成為了聖恩者,他都要死、他都會死。如果你還想討好、還想欺騙,就回去,陪著那孩子抹眼淚吧——我會處理好他的困境。   沒有痛苦、沒有遺憾…他會在我的祈信之力中,進入最甜美的夢境。”   “伊利亞姐姐…”   “文德爾,一些話,講兩回就夠了。等我幫他安息,我們就分道揚鑣,好嗎?”   是的,不用再強調第三回了。   伊利亞·格林走了,賽瑞斯·文德爾回屋了。   文德爾啊、賽爾啊、少年啊…   他曾設想的道路,注定要行不通了。   在學校的對麵,擊斃坎沙的狙擊手正在收拾他的武器。他替狙擊炮退好膛,抓著那枚標注著“化學彈頭”的彈殼,得意地在臉上劃了兩道,兀自吹噓著:   “聖恩者,哼,聖恩者…擊斃前行之地的聖恩者,這回,領個戰鬥勛章,不為過了…”   他沒有留意在放大倍鏡裡,學校的教室中出現了何等恐怖的景象——   在老佩姆的注視下,坎沙·杜拉欣翻身而起。他摸著破了皮露出骨的頭,看向穿出洞的玻璃,躍出教室站上了廊道。他的眼睛勝過最清晰的望遠鏡,成功抓到了在街對麵、在廁所樓頂的士兵。   他握住封死廊道的不銹鋼護欄,在一道道陰影裡扭過頭,朝同學和老師笑了笑,然後將監獄似的陰影掰斷,飛躍而去。   很高、很高,這一躍,他躍過操場、躍過馬路。他躍得很準,準到剛好墜落在士兵的身後,能回頭笑一聲:“還玩嗎?”   巨大的沖擊力震得士兵耳鳴。那嬉笑的聲音逼著士兵轉身,讓士兵看向那中彈的腦袋瓜,看向那沒有被洞穿的額骨…   聖恩者,但是第二巔峰。   這是腦子飛出顱腔前,士兵沒能說出的遺言。   一拳揍中士兵的臉、貫穿士兵的麵骨與腦勺後,坎沙端起那把狙擊炮,照著被塔都斯拉去打遊戲時的經驗,裝彈,上膛,對著天空開火。   炮彈飛得很高、沖得很遠,卻無法墜入雲層。他搖搖頭,將這把武器折成兩段,準備回到學校,收完最後的場。   “嗯?”   他看到,一個金色的身影走入了校門。是個女人,是個很漂亮的女人、是個漂亮的格威蘭少女。看上去,年紀和他差不了多少。他拍拍手,才想起來從酒店到學校殺了這麼多人,卻還沒殺過白皮的女人。   “好啊、好啊…犯賤的豬狗,虛偽的白皮,今天,我的本源力量,可要把你們拯救個乾凈啦,哈哈——”   坎沙高高躍起,如一顆墜落的炮彈,砸在格林小姐的身後,擋住了她的退路。   不需要回頭,空前的危險感催促著她下達命令——用中洲語、用祈信之力去命令來人。   “後退。”   “有意思,有意思,”坎沙的身體一僵,步伐放緩了不少,“你是…會說我們的話?你是…覺醒者?哈,聖恩者、聖恩者…你是,白皮的娘們,不在家窩著,來共治區,來麥格達,看我們受苦…”   祈信之力在流逝,格林小姐是汗水淋漓,眼裡的墨綠,已經是痛苦的猙獰:“後退,我命令你…後退。”   “你,來看我們受罪?你也是…賤啊,賤啊。”   沒有用,坎沙走到她的麵前,抓住她的脖子,毫無憐惜之意。接著,坎沙先是摸了把她的臉,刮走好多汗水,又盯著她的眼睛,從罕見的綠眸裡看出了痛苦,恍然大悟:   “啊啊啊,原來會痛、原來用光了會痛…還真好玩啊,本源的力量——真是公平啊。”   坎沙鬆開手,隨便格林小姐開口,隻管揮出一拳,打在她的腹部。坎沙適時減少了力量的增幅,試著去“節約”一些。不過,在祈信之力的阻止下,兇猛的拳頭失去了大部分殺傷力,隻是揍得她趴倒在地,把帶血的胃液吐到了坎沙的鞋上而已。   “唉,我的鞋…算了,看你身子骨弱的,一拳都經不住,我幫你鍛煉鍛煉吧,不用謝啊。”   一腳,坎沙一腳踹向格林小姐的胸部,踢斷了試圖阻擋的雙臂,將她踢得滾了好幾圈。跟著。坎沙吹著口哨走過去,又補上一腳,將她踢上操場的圍欄、摔落在地。   “真不經練啊…垃圾白皮,”見她連掙紮的力氣都沒有了,坎沙無奈地打起哈欠,抬起腿,對準她的頭跺了下去,“上天國享福啦,相信我,隻要眼睛一閉,就什麼苦都沒了。還能欣賞這些活著的蠢蛋怎麼受罪,是不是啊——”   在他的腳踏落前,比炮彈更猛烈的硬物撞進他的懷裡,把他撲飛出去。   “你聽著,不要再發瘋了,停手,跟我們走,海芙在——”   他看清了,壓在他身上的,是個黑頭發的博薩少年,漂亮得很、可愛得很,那臉蛋,比富達爾還討人喜歡。不過,正因如此,他的力量再度洶湧,才不管少年說著海芙的名字,毫不留情地揍了過去。   在巨大的沖撞下,少年仍舊抓著他,帶著他在地上翻滾,讓他不由一怔,反壓著少年,捧著少年的臉,死死盯著那雙異色的眼睛,咧開嘴,笑得無比開心:   “你、你和我一樣、你和我一樣啊!你的本源、你的祈信之力和我一樣啊!你,是不是受了和我一樣的苦、遭了和我一樣的罪啊!說、說說說,跟我說說,跟我說說你是怎麼覺醒、怎麼成為覺醒者、聖恩者的啊!”   “別再發瘋了!請冷靜下來!你聽著,海芙請求我們來幫你,她希望…”   被少年掰開雙手後,他愣住了。因為那雙眼睛像是澄澈的寶石,沒有絲毫的雜質——沒有痛苦、沒有怨恨、沒有恐懼、沒有憤怒…   他笑了,笑得那樣爽朗、那樣高亢。他的眼淚如花,那神情和小學時那個被壞孩子欺負、受了傷又得不到老師幫助的好孩子似的…   是最純潔的絕望。   “本源、祈信之力、聖堂、真理教、帝皇、天國…”   他說著少年聽不明白的東西,用盡所有的力量,抓住少年的雙肩,用出第一次和人打架時的經驗,把頭向少年的頭磕了過去,說…   “命運就是個不公的東西啊!”   血花四濺,他和少年雙雙倒在了校園的道路上。沒有鈴聲,沒有喧囂,沒有學生的吵鬧、老師的批評…   真真正正的清凈了。   夏風溫暖,幫格林小姐恢復了神智。她趴在角落裡,目睹著血肉縮放——血液與肉沫忽大忽小、且近且遠,得雙目她生疼。她無暇擦拭汗水,任之流入眼中,酸得難受。   她想說話,想求救,想喊老師救救她,可她開不了口,也說不出任何言語。她隻能捂向臉再抱住頭,卻摸到了古怪的凸起——是血液在泵動。血液泵動著痛,給安然的麵容刻上了青筋與皺紋。   她看到有什麼站起來了,是少年,是文德爾。   少年擦走了眼裡的血,對著坎沙的屍體垂首沉默,然後跑過來,伸出小小的手,將什麼托抱在懷裡。直到風景飛速逝去,她才明白,少年抱著的是她自己。   少年跑得飛快、不,是躍得飛快。沒多久,她見到了潔白的建築、哦,是醫院吧。她沒聽到少年說了些什麼,耳朵裡,隻有嗡鳴的回音。當脊背壓住柔軟、眼裡充滿光暈時,她知道是躺上了手術臺,想撐著胳膊坐起身,卻在醫生的針頭下睡了過去。   好久,好久,等她蘇醒時,眼前是白凈的天花板,隔壁是無人的陪護床。稍許的恍惚後,她笑了——路邊的陌生人、花叢裡的小動物,都能奢望有人來陪伴,但她沒有。   她傷害了少年太多。送她治療,應該是最後的關懷。不,用她的話說,對喜歡討好人的少年而言,連關懷都算不上,僅是順道而為吧。   在她自嘲的時候,病房的門開了,少年帶著醫生走到她身邊,陪醫生幫她換好吊瓶。然後,少年謝過醫生,兌了杯溫水,還取了顆藥丸遞到她唇邊,說:“喝吧,伊利亞姐姐,止痛藥,喝了應該就不疼了。”   她想問少年為什麼回來,卻發不出聲音,乾脆抿緊嘴,不想理會。但少年撥開她的唇,輕輕捏開一口緊閉的牙,放入藥丸、傾入溫水。   她試著吐出止痛藥,她想咧開嘴,卻撐不起往常那禮儀般的微笑…她的眼裡,多了分迷茫的渾濁。她努力張開口,是想說什麼話,而少年看懂了她的嘴型,那是某個單詞…   不,是一句很完整、很倔犟的格威蘭語。   “你是在可憐我?”   少年沒有回答,而是注視她的麵容。見她麵龐的汗珠仍舊細密,少年爬上床,沒有理會綠眸裡的錯愕和抗拒,幫她枕住自己的膝,揉摁起緊張的雙顳,緩而輕、沉又疾…   有藥物的效應、有按摩的緩解,痛苦慢慢消去。她卻愈發看不懂、愈發迷茫。她明明看著討厭的少年,瞳孔裡又映照出了不同的身影。那些身影變幻不停,是在王庭的冷殿內,擁著她安眠的老師;是童年時,也曾在病床旁,安撫她不要恐懼疾病的母親。   終究重疊在一起。   有這些身影陪伴,蒼白的臉漸漸有了血色,茫然的眼眸也不再強睜。終於啊,名為伊利亞·格林的女孩合起乏力的雙目,沉沉睡去了。   等她醒來,午陽西落,天色昏黃。她突然慌了神,掀開不知何時蓋好的棉被,貼著靠背坐起身,又軟軟滑倒。幸好,少年聞聲而來,扶住了她,並拿枕頭幫她墊起腰背,好助她坐著休息。   她剛想說話,少年又跑開了,再回來,已經捧著碗飄散香氣的湯:“喝口牛肉湯吧,伊利亞姐姐。吹溫了,不燙的。”   嗅了嗅、看了看,她又撇過頭,不發一言。少年深吸一口氣,打開電視機,然後坐在床頭,耐心地眨著眼睛:“伊利亞姐姐,你的身體很虛弱,喝點湯,會很舒服的。是不喜歡牛肉嗎?要來些別的嗎?還是要喝水…嗯,飲料呢?咖啡不行哦,黑茶倒是可以,我去買些吧。”   “喂我。”   “啊?好…”   在他們喂湯、喝湯的時候,電視裡,播報起坎沙的屠殺行徑:   “近日,發生在麥格達的…經確認,犯案者為在讀高中生…據知情人士透露,他酷愛電子遊戲,有嚴重的暴力傾向,且通過網絡接觸…受真理教的蠱惑…受不當言論的洗腦…休假中的副市長發布呼籲,請市民減少在網絡沖浪的時間…專家表示,監察網絡論壇勢在必行,必要時,要采取強製措施,建立審核製度,確保無資格人員不能上網…”   少年放下小湯勺,苦笑著感嘆道:“伊利亞姐姐,看來,我們的賭約,是你贏了呢。”   喝完了湯,她的身體暖了許多。她沒想到,她以為的有異食癖的少年,竟然真有這樣的廚藝。舌尖的清湯,鹹淡恰好、鮮甜適口,美味得讓她不安。   少年明白,她是哪裡不安,便說:“在醫院的餐廳啦,我和他們說了聲,就讓我借用灶臺了。這裡的叔叔阿姨都很好心,還問要不要幫忙呢。”   “哦,是這樣…”   太陽落去,月亮升起,她再不言語。少年收拾好餐具,去衛生間沖澡。梳洗完畢後,少年將衣物掛到空調的風口,挽起長發,小心地請教:“伊利亞姐姐,你的衣服我沒有動,是護士阿姨幫忙換的。現在,時間不早了,明早他們還要查房,我們早些休息,可以嗎?可以的話,我先關燈,要是還想看電視——”   “休息。”   上床後,少年伸了伸懶腰,關掉燈,裹進棉被裡,說:   “伊利亞姐姐,晚安。你的心事,我和班布爺爺說明了,過些天我就走了,他會接你去瑟蘭、嗯,晨曦的。在那裡,要和你的老師好好相處啊?希望有一天,我們能夠再見麵——晚安,伊利亞姐姐。”   黑暗裡,她忽然顫了顫:“我冷。”   “嗯?”   “我冷。”   “好,我調空調——”   “我冷,我冷,我很冷。我討厭冷,我害怕冷,我想要熱,我想要暖和…。”   “等等,我去拿熱水袋——”   “陪我休息。”   “啊?”   “陪我休息。到我的床上,到我的被褥裡。”   “這…”   “我冷,替我暖床。”   “不是,伊利亞姐姐,我是說…”   “你賭輸了。”   少年撓撓頭,坐上她的床,揭開棉被的一角,盡快鉆了進去。借著月光,少年偷瞥著她,見她仍側著臉朝向窗外,除了耳與淌在枕間的金發,再不能看到任何。   不過,有件事,少年能確定。也因此,一個疑惑,回蕩在安靜的房間裡:“伊利亞姐姐,不冷啊?”   很久,她才說:“我冷。”   聽出聲音裡的悶,少年老實收口,乖乖休息了。同一床被子裡,隔著不足一掌的空氣,烘熱的溫度非常明晰。她並不冷,少年也知道她不會冷,少年猜到她別有所指,卻猜不到她想說什麼。   是啊,她會想說什麼?說抱歉說對不起?會嗎?有用嗎?假如有用,她何不開口?反正,應她的要求,少年就會乖乖離開。這個高傲狠厲的人、這個瞧不上少年的人、這個輕蔑善意的人,總該道歉了吧?   可是她仍未開口,或許,不管看上去多麼成熟,哪怕像一方屹立於寒風之崖的孤石,她終究是女孩,會害怕、會羞恥。   可錯了就是錯了,錯了就應該道歉,道歉也必須誠懇…總不能,因為不知道能否取得原諒與寬恕,就怯於開口吧?   其實,少年是明白了,還正在醞釀起措辭,準備告訴她不必多想。但班布先生說過,伊雯姐姐也證明過…   女孩子的臉皮都有些薄,不好戳破。   少年還是收住口,隻是陪陪她,陪她做個好夢。   或許,等分開後,兩人天各一方了,她會在哪天想通,明白少年從未有過責備。   在這時,淡如清風的音,飄入少年的耳中,問…   “為什麼?”   少年搖搖頭,雖晃走了睡意,卻是不明白她在問什麼:“啊?”   “為什麼救我?”   “嗯,因為伊利亞姐姐遇到危險了,我…”   “為什麼不走?”   “啊?這是什麼話呀?伊利亞姐姐受傷了,很難受,很痛苦,我當然不能坐視——”   “我罵你。”   “嗯?”   “我辱罵你、坑害你、嘲笑你是偽善者、譏諷你是靠討好別人來獲得滿足的小醜。”   “嗯,沒關係——”   “我挖苦你,我把你當成笑話,我從沒當你是朋友。這些我都告訴過你,我明明告訴過你,我的確告訴過你——為什麼?為什麼還這樣對我?為什麼?為什麼?”   少年撓了撓頭,還是那樣怯生的可愛,還是那般自然的溫和。雖然她未曾投來視線,但那真摯的聲音,令她微微顫抖,出賣了逃避的心,戳穿了最後的高傲:   “伊利亞姐姐,那些事不用放在心上。你之前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很多時候,我確實做得不好,尤其是不懂得考慮邊際感,弄出了很多糟糕的誤會。   伊利亞姐姐,你說得也沒錯,我是想回家,回到家人身旁,可是,伊利亞姐姐,我真的想幫助你,還有…這裡的人,還有你,伊利亞姐姐。   我知道,我笨,不夠敏銳,想不懂簡單的道理,發現不了伊利亞姐姐是想做些不好的事,沒能勸你,讓你覺得我是個虛偽的人…可我想說,伊利亞姐姐,我是想,不論遇到什麼情況,隻要在我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我們盡量做些好事,沒做成,就去補救,補救不了,就去補償…總之,我想盡可能幫幫他們,不論是對我們自己,還是對他們,不留遺憾就好。   我明白,伊利亞姐姐是有一些不好的回憶,會誤解別人的好意。但我相信,大家的內心深處依然善良的,隻是要用些時間去接觸、花些日子去理解,就像坎沙…我沒能幫到他,我很懊悔…我知道,如果我早幾天…但我也清楚,如果他身邊的人、他的朋友、他的母親、他的老師和同學能理解他,他就不會…   其實啊,伊利亞姐姐,我知道這樣說很幼稚,但我相信,我們的內心,到底是良善的,不管什麼人,不管待在什麼地方,不管遇到怎樣的險惡,不管交際的是親切還是陌生,在我們的最內裡啊,想展露的,都是善意吧。哪怕有不愉快的經歷,哪怕自暴自棄…我相信,隻要我們加以關懷,總有一天,會忘掉曾經的不美好,能夠對善意回以同樣的愛心…   我相信,伊利亞姐姐會明白的,我相信,伊利亞姐姐能做到的。等我們分開後,我希望、我也相信伊利亞姐姐會記住我的話,明白——”   “對不起…”   少年愕然了。   在少年的記憶裡,這是她頭一次展露軟弱、也是頭一次哽咽。   是的,她哽咽了。   “對不起…對不起…”   少年聽清了,這是夾在抱歉裡的抽泣,是控製不住的顫抖,也是不願麵對、不敢麵對的悔意。   她說出來了,斷斷續續地哭出來了。哪怕隻看側躺著的背影,也能想象她的神情。   倘若少年有心去看,一定會瞧見滂沱的雨。   “沒什麼,沒什麼…”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沒…”   “我、我錯了…我不該罵你、我不該、不該傷害你…我…我想錯了…我講錯了…我做錯了…”   “不是,沒——”   “是、是…我、我…我…我才是蠢人、笨蛋…壞人…我…是壞人…”   “沒這回事的,沒——”   “我自作聰明,我隻是、就是壞、單純是壞得惡心…壞得讓人惡心…惡心…”   惡心,惡心…   她一直重復這簡單的詞匯,一直躲在黑暗中,被口吐的詞匯掩埋進冰冷裡。曾經的高傲、自若和頑固,成了沉重的石磚,要將她永遠蓋住,永遠地蓋住,永遠凍在以淚凝成的冰棺裡。   但少年過來了,用童稚的音搬走那些磚、趕走那些詞,融開了結晶的淚滴:   “惡心?不會的。真的不會,我真的沒有責怪過你。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不是,伊利亞姐姐,你不要、不要再哭了,我、我原諒你!原諒你了!我、我原諒你啦!唉,伊利亞姐姐…不行就哭吧,哭沒什麼的,哭一哭就好啦。爺爺告訴過我,哭不丟人的,還能——”   不待少年語盡寬慰,她回過身,將這還未高過她鎖骨的男孩子抱進懷裡。許久,她都在啜泣、都在道歉,忘了懇求諒解、忘了少年承諾了寬恕。   就這樣,她哭了好久好久,沒了力氣,睡了過去。可即便沉入夢裡,她還在哭、還在道歉,還是用手臂緊緊捆著少年,生怕這孩子掙脫了懷抱、永遠離她而去。   少年則是無措,不知該回以何言,更不敢有動作,生怕吵醒這需要安養的朋友,哪怕她並未當自己是朋友。   漸漸的,黑夜遠去,黎明蘇醒了。在晨光的籠罩下,少年感到她的脈搏,看清那近在咫尺的睡顏,看到濕潤的淚痕,看到了歉意、看到不舍的心…   少年恍然大悟。原來在昨晚,他成為了伊利亞·格林的朋友。   聽啊,虛弱的朋友正在呢喃:   “別走…不要走…朋友…不要走…文德爾…別走…賽瑞斯…別走…賽爾…賽爾…不要走…”   不會,不會的…   少年說著不會的,並打開網,給不知在何方的老師發去消息,告訴班布爺爺他不用走了,因為格林小姐原諒了他。   而現在,他們是朋友。   是的,他們是朋友了。   靜悄悄的病房內,這對初次相擁的朋友一齊歸於夢境,在高升的朝陽中,走出了一年多的血色,走向破曉的晨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