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巴爾托坐上飛機沖破漆黑的雲層後,璀璨的星河正在窗外流淌。那美麗的光芒吸引著他凝望,那俏皮的星星在對他說悄悄話—— 日落的夜空皆是星辰的海洋,隻是多數人的目光不曾穿過烏雲上。 樂意眺望夜空的人有很多,巴爾托僅是他們中平平無奇的一員。拿正在瑟蘭旅行的賽瑞斯·文德爾來說,他也沉浸在星月的流光下,聽星星月亮講無聲的童話。 在晨曦流連些時日後,文德爾一家告別帝皇的巨木,向雲之森的村落進發。雲之森的樹木種類多樣,有筆挺卻無枝的高樹,也有蔥鬱如波濤的矮樹,可謂是千奇百怪到叫不出名號。這種時候,艾麗莎倒是宣講起專業的知識,教著兒子與外甥女分辨植物的名稱。 榕樹、樺樹、栗樹,還有巨杉,雲之森裡最為宏大的便是巨杉。它們普遍有百米高,根部經得起四五十人環抱。巨杉猶如佇立在泥土上的自然之像,宣告著這顆星球孕育的生命有多麼偉大—— 梁人稱之為天與的行星,在精靈的語言中被喚作艾瓦曼。艾瓦曼的結晶豐富多樣,人類、精靈、獸族甚至詭怪的異族都生存在她的土地上。每當太陽環照這顆九億平方公裡的星球,總有精靈感嘆抒懷—— 時至今日,仍有蒼翠的森林、廣袤的海洋等待著生命的探索。哪怕壽命最悠遠的精靈,也無望見證艾瓦曼褪去神秘的麵紗、展露全貌的時刻了。 但,如果是帝皇? 按照古生物學家的說法,從第一條蛋白質誕生在水裡開始,艾瓦曼的生命經過數十億年的演變,才進化出巨杉這種有史以來最為龐大的樹木。而按照教典與詩歌的傳說,幾千年前,帝皇剛剛降臨世界便能營造出偉岸勝於巨峰的晨曦城。 現代的科學更是證明,晨曦城的能源運作完全違反了已知的能量守恒定律,源源不斷地誕生在虛無中,仿佛是洶湧噴薄的無底深淵,永無窮盡可言。 業因於此,崇尚自然的木精靈最為尊崇帝皇。他們視帝皇為自然法則,詠嘆帝皇為艾瓦曼的守護者,獻出最大的虔誠與敬意;相比木精靈,金精靈的態度就要曖昧許多。他們對帝皇的信仰更接近刻在靈魂裡的慣例與恐懼,而不是某些狂信徒般的中洲人所懷揣的滿腔炙熱。 深入雲之森的村落中,賽爾更能體會到精靈對帝皇的信賴。他們的木屋刻滿了宗教式的符文,他們的胸前多有拇指頂額的掛飾;路邊歇腳的長椅刻有經書與箴言,廣場四周的石像刻有記錄神話的浮雕;不少衣著老派的木精靈聚在一起,討論著年輕時代的往事,講述著觸怒清規的蓋裡耶王族如何畏縮於帝皇的天罰下、將權力還歸議院與民眾。 有些眼袋不似他們烏黑的木精靈則是哼哧著抱怨,說議院的政客也是酒囊飯袋,特羅侖人殺入雲之森就是議會的罪過。 這些說辭氣得老人們連連擺手,叼著水煙教訓起這幫詆毀議會的後生,直怨他們年歲淺,未曾見識議會執政前的瑟蘭是何種景光。 喝著白樹汁的賽爾隻是立在不遠處細細聆聽,便明白是一群四百來歲的木精靈在教訓三百歲出頭的後輩,難免笑出些難言的微妙。 他摸著自己的臉,慢慢走出老人們談天的花園茶座。他走到村落的邊沿,來到一株表麵粗糙的巨杉下。他手腳並用,緊扣樹皮間凹凸不平的創口裂痕,隻憑借這雙手臂就將身體帶動,靈活而富有力量,比生有尖爪的鬆鼠還要敏捷。 他也不清楚為什麼想爬樹,他隻知道心口癢癢的,像是有塊冷冷的大石頭在壓著,務必忙些無關緊要的事才能忘卻這沉壓。他沒有留意到,巨杉下還有些年幼的精靈在圍觀。這些年紀與他姐姐相仿的精靈們無不指手畫腳,試圖用驚呼阻止他繼續危險的攀爬。 可喊久了,精靈們的嗓子也沙啞了,仍舊是拗不過聾子般的人類少年。他們互相對望,幾個回村喊家長,幾個收拾起落葉鋪在樹蔭下,生怕樹上的少年腳滑、摔個粉身碎骨。 在他們的忙碌中,少年總算達到巨杉的頂端,靠著樹乾休息起來。 少年就這樣坐在橫伸而出的粗枝上,把視線望向不遠處的燈光,那是薄霧裡的村落,也是家人們休息的地方。 他伸手摸向自己的耳朵,那是對標誌的人類耳朵,並無精靈的纖長輪廓。他是在想些什麼,以至於聽不見孩子們的呼喚?他是在惆悵些什麼,以至於望著家人們的方向又失魂落魄? 他摸著耳朵,摸著臉蛋,又摸過柔順的長發,閉著眼躺在榕樹的乾支上,驚得樹下的孩子們再度尖叫。他盯著黑漆漆的天,眼裡迷茫無光。良久,他才張開口,吐出心底的困惑: “人啊,人啊,我是人啊…我不是精靈,不是精靈啊。” 是啊,他是人類,是標準的梁人,就算樣貌生得再討巧、發型梳得再規整,他也不是真正的木精靈啊。人類能生存多久?一百年到兩百年罷了。可木精靈的壽命普遍在五百歲以上,且不會有身體機能的老化。看那些針鋒相對的老年木精靈吧,若是不注意他們的眼袋,哪能瞧出這些靚麗精靈的實際年齡? 而身為人類的他卻是不同。他會長皺紋,他會生白發,他會骨質疏鬆,他會雙眼昏花… 等他冒胡子了,他的姐姐興許才找到摯愛,產下後代;等他離不開老花鏡、要賴在病床上維持生命了,他的外甥或外甥女估計還沒能成年。 說到底,他真的能融入木精靈的家嗎? 哦,那個古怪的聲音又響在他耳邊,用譏嘲的語氣笑話他—— 不能啊,不能啊…傻孩子,傻孩子,愚蠢的可憐孩子,注定不能啊。 不適時宜的嘲笑恰好喚醒少年的神智。他猛甩頭,自己抽起自己耳光,叭叭幾掌趕走了縈繞在耳畔的譏笑。別擔憂,別害怕,也別緊張,他隻需要記住一件事,那就是家人們深愛著他,無論血緣年齡…更無論他是否衰老。 他張開雙臂,向著月空縱情呼嚎,悠遠又綿長。 這一聲嘹亮後,黑夜的烏雲似乎消散不少,點點熒光閃爍在暮色上,讓少年眼裡的黯然悄悄滅去了。 這時候,他低下頭來瞧見慌張的精靈孩童,急忙扒住樹皮,貼著樹乾滑落到地上。眼瞅這些孩子目瞪口呆地說不出一句話,他也是滿頭大汗,隻好撓撓頭撒腿便跑。 他跑回旅館所在的主街,摸了摸咕咕作響的肚皮,把目光投向一家接著彩燈的小店,邁步鉆進去了。 這家店的店主是位看不出年紀的木精靈女性,店裡的陳列既像是小商店,又像是小酒館。櫃臺的玻璃櫥窗後,還陳列著一排排麥香濃鬱的麵包,看那粗糙的表皮,該是沒有去過麩皮,做法比較原始。 少年拿錢買了兩塊麵包與一杯熱羊奶,拍著胸膛向店主保證不會浪費糧食,而後便找了空位坐好,瞞著媽媽吃起夜宵。 少年吃著淡口的粗麵包,看著新的顧客或是買來啤酒,或是自帶茶水入座消受。他得承認,瑟蘭的木精靈村落是真心繁華,規模要趕得上朝晟的鄉鎮了。在綠鬆村的中心地帶,商鋪們都是早早閉門謝客,深更半夜瞧不見幾多人家。但瑟蘭的木精靈沒有受人類影響,夜生活還是多姿多彩,別樣的熱鬧。 麵包吃到一半,少年掏出手機,向店主要到無線網絡的密碼,刷起近日的新聞軼事。 讓他吃驚的是,北共治區爆發了諸多亂象。幾座靠近邊境線與山脈的城市都出現了由叛亂分子發動的襲擊事件。珀伽的事態還算平常,這些人僅是毆打聖職者,搶劫聖堂的捐款箱而已。其餘的地方可遭殃了,要麼是炸彈扔進市政廳,要麼是煤氣罐射進警署。 最有創意的還要數莫加厄的某棟辦公大樓,據知情者透露,是一群被開除的員工給人帶路,引叛亂分子到公司裡斷了整棟樓的地線不說,還挖出客戶信息,綁架了許多有錢人。在收到贖金後,他們沒有撕票,而是讓人質開車回城。可誰能想到,窩囊的警署偵查有誤,誤把人質當成綁匪,用路障把滿車富豪摔成骨折加腦震蕩,還用地雷誤傷了趕到現場協助的駐軍裝甲車,被網民們投票選舉為年度十佳笑話。 格威蘭倒是沒整出什麼新花樣。這些天來的新聞無非是黑水與軍方鬥法,而軍方又永遠是落於下風的那個倒黴蛋。 倒不是說黑水挖醜料的能力有多強,隻是長久以來,格威蘭的軍方已經爛成一張漁網,渾身都是漏洞,隨便誰來都能挖出幾條勁爆的內幕。 這兩天登上格威蘭各大門戶網站頭版的消息,是有關軍事委員會委員的性醜聞。據知情人士揭露,某位委員經常出入服務於上流人士的情色場所,即便在帝皇使者駕臨溫亞德的審判日,這位道貌岸然的紳士仍在廂房裡舔妓女的腳,足足舔了有四十分鐘,直到電視機裡放送斷罪之塔的落成才嚇得他穿衣出房。 在黑水的正義訊問下,場所的服務者提供了當日的全套錄像,更有好事者把視頻片段泄露到某些網站裡,招得網民們想盡辦法剪輯,進行了無數的二次創作,招致全大地哄笑。 目前,格威蘭的網民都在等著康曼城大法院審理該委員,期待著新委任的法官會以何種表情檢查黑水呈交的證據—— 堂堂格威蘭的軍事司法部門,活脫脫成了人們嘴裡的笑柄,不熬走一代人怕是無法洗脫這份恥辱。 相較之下,博薩的新聞就要歡樂很多。較為討人注目的便是博薩的小偷,他們可以說是熟能生巧,不僅敢扒便衣警察的錢包,還敢順走巡警的配槍。他們總是逍遙法外,氣得市民無可奈何,可惜一位缺乏眼力的新手盯上了朝晟的遊客,從遊客身上順走了幾千圓的現金,惹得全城的警探竭力追拿,害得全城的好多窩點被警方一口氣端掉。 可等這位倒黴的賊落入警方手裡,朝晟的遊客又原諒了他—— 原來這個賊瞅著人年輕,隻順走了錢包裡的大鈔,多餘的都悄悄塞回了錢包。弄到最後,警方還給竊賊送了張錦旗,稱他是“盜亦有道”,贈他免費的租房外加四年白飯,以示嘉獎。 類似的案件數不勝數。按他朋友在涅玟形容的經歷來看,博薩的警員也不知是犯了哪些毛病,每逢本地居民財務失竊,總是變著法搪塞報案人,拿警署事務過多推辭過去。可一輪著朝晟的遊客丟了幾千圓,他們就和聞到薄荷的貓那般瘋癲了起來,巴不得竭盡全力辦好這麼樁無關痛癢的小差事,反倒把重要的大案拋在腦後,顯得之前警力不足的說辭像是個笑話。 至於瑟蘭本地…瑟蘭的花邊新聞反而少見,沒有幾件丟人的醜事能挖。硬要說有,也就瑟蘭頭版的“反?罪者入境”的遊行較為吸引眼球,看來瑟蘭的木精靈確實深受獵艷者的煩騷,不堪其擾。 臨走前,他又挑了些餅乾和牛奶作為明天的早餐,回到下榻的旅店。他和櫃臺的招待打過招呼,知道家人們還沒有睡覺,便放心地邁出步子,打算回屋休息了。 賽爾剛走到門前,艾麗莎就走出來,拉著兒子進了自己的房間。原來伊雯白天鬧得太歡,剛剛已經趴在床頭流哈喇子了,現在進去就怕吵醒她,惹得大夥都睡不著覺。 賽爾也樂得進屋,卻見屋裡的不是普萊沙老師,而是艾爾雅阿姨。他摸摸腦袋,好半天才明白媽媽到底是薄臉皮,不好意思跟人常住,還得把預備男友趕去姐夫那邊才敢睡大覺。 艾爾雅早就梳洗完畢,正穿著睡裙在沙發上看書。見小外甥來了,她是無奈地揶揄起自家妹妹,說艾麗莎都把賽爾帶這麼大了,自己卻還是小孩子性情,睡覺流口水的模樣都和伊雯相仿。 艾麗莎正急著爭辯,卻見兒子坐在床頭,直愣愣地盯著吊燈不放,似乎心事重重。她也不說話,就坐到兒子身旁,像從前那樣揉著兒子的腦袋,等孩子自願把心事揭開。 賽爾的問題是相當簡單的。他半垂著頭,有些茫然地望向母親的眼睛,想要從那雙單純的豎瞳裡找到答案。 “媽媽,瑟蘭的精靈都生活得幸福。為什麼共治區的人不能像他們一樣簡單又歡樂呢?” 艾麗莎先是愣住,而後抓撓起腮幫子。她那小小的腦瓜飛速運轉,試圖拚湊出最合理的回答。可思慮了半天後,她反而摸著後腦勺,滿頭大汗地傻笑起來: “賽爾,這問題有些難度啊…你看,媽媽沒去過北共治區,不知道怎麼比較為好…不然,問問無所不知的阿姨吧!艾爾雅姐姐——” 忙著看書的艾爾雅可沒閑心接過妹妹的吹捧,果斷回擊道:“艾麗莎,閉嘴。賽爾,等你選讀一些社會學與經濟學的專業課程,相信你能明白…” “社會學?經濟學?阿姨,大學裡要學這些嗎?” “是啊,總歸是要學的啊。” “嗯…那媽媽也是農林大學的學生哎,媽媽怎麼不知道呀?” 艾爾雅瞥向羞紅臉的妹妹,沒好氣地說:“她?大概是工作後忘光了吧,年輕大學生的特色啊!不得不品嘗。反正啊,按我當年在校內選讀的課程來說,經濟平衡這種事永遠是個笑話,幸福就像砝碼放在天平上,永遠無法達到完美的公正平等,總會偏袒更富裕的一方。” “艾爾雅阿姨的意思是要從天平入手,才能改善不公的現狀嗎?” “道理是這個道理,賽爾,但天平是什麼,你明白嗎?” 賽爾不明白,艾爾雅也不願意外甥這麼早就明白。少年隻能保持迷惑告別阿姨和母親,溜到叔叔和老師的房間睡覺去了。 他知道,要是他留在房裡,母親肯定要和以前旅行時一樣纏著跟艾爾雅阿姨睡覺——說到底,文德爾一家的孩童階層,永遠給艾麗莎留下了席位。 深夜,賽爾窩在穆法叔叔的身邊,眨巴著眼睛想聊好多的話。他想問叔叔,當年母親收養他的時候家人的反應如何;他還想問叔叔,為何木精靈婚後的姓氏都是隨妻子,而不是和金精靈、中洲人、格威蘭人一樣隨丈夫;他更想問叔叔,從收養他的那天起,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文德爾之家有沒有考慮過他會衰老的難題… 可到頭來,他隻是向叔叔請教美食的做法。 談到最擅長的手藝,穆法便有的聊。他告訴賽爾,生在木精靈這樣人均俊美的種族裡,容貌姣好在追求愛情時並不是加分項,擁有一技之長方能爭得他人欽慕。 而穆法的長處恰好是廚藝,用來征服女性的味蕾簡直是不二的絕招。他還笑著拍拍外甥的頭,擔保外甥日後絕不愁找對象——既有臉蛋這個對人類而言最重要的加分項,也做得一手美味佳肴,何愁沒有女孩子喜歡他呢? 叔叔的玩笑話,倒是讓賽爾聽出些別樣的意味。正因為木精靈都擁有美貌,美貌才是他們眼中的無謂之物;但美貌對人類而言是珍寶,因此有不少人視美貌為擇偶的第一要義,什麼靈魂、智慧、長處與品德? 沒有能勾引出興趣的美貌,統統免談。 相比木精靈,某些人類的戀愛會不會有些虛偽? 想歸想,清楚答案的他隻是啞然失笑。如果他保有這般想法,那他的觀念就如先前的格林小姐那樣扭曲了… 容顏可以是相遇的開始,絕不能是愛情的結束。 恐怕,這是那些來瑟蘭獵艷的浪蕩子永生無法接受的現實吧。 睡在叔叔懷裡的少年並不知道,遠在格威蘭的伏韋侖,伊利亞·格林正盯著手機裡的合影,眼含霧水,親吻屏幕裡的少年,笑出陣陣低吟。 她是在吟誦什麼?不,她是在說… “文德爾,文德爾,乖巧的鬆鼠,黏人的小貓,真是可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