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紅的焰火遍及整處村落,染紅了山丘對側的半邊天。 飛龍撲打著翅膀在半空中斡旋盤桓,浸透了黑夜的鎧甲在日輪的第一縷陽光映照下閃爍著令人不悅的光澤。隻要以日光為導標前行,便能到達光明交匯之處,白日峰的頂端,但是那裡終究不是他的歸宿。 蘇爾特俯瞰下方,那座仍舊籠罩在夜幕之中的山丘,還有不到一個小時那裡便將迎來劃分新一天的陽光,不過對於不習慣寒冷與黑夜的人而言,哪怕隻是這一個小時的等待也是分外難熬吧。 在他移開視線的短短數秒內,一塊不祥的蔭翳從地平線的山丘後側悄無聲息地藏進了另一座山頭後側。蘇爾特並沒有漏看這一點,肅穆地直立起身握住了飛龍的韁繩,而飛龍也相當默契地扇動翅膀,流線型的身軀像離弦的利箭般向東北方突進。 “黛爾娜,有什麼在意的事嗎?” 山丘坡頂附近,戈頓很是關切地問詢著仰頭望向天空的少女。在離開那座詭異的村落後,黛爾娜的精神狀況與健康狀況都好轉了不少,即便沒有戈頓攙扶也能自如地行走和揮動武器。然而此刻她卻出神地眺望著一片漆黑、空無一物的天空,這讓戈頓再次擔憂起了黛爾娜的身心健康。 “沒什麼,我隻是想起了——某個人。”黛爾娜輕輕搖了搖頭,一向清明澄澈的眼中卻滿是黯然神傷。 爬上山丘頂端後,二人第一時間注意到了樹根下頷首打盹的克勞斯。雖然疲憊又滿身塵泥,克勞斯的身上卻沒有留下外傷,克勞斯聲稱他是在樹林裡迷路時被一位灰色鎧甲的騎士所救,然而直到他想要向二人介紹救命恩人時,他才發現那位騎士竟不知何時悄然離去。 “總而言之,繼續在這裡滯留也不是辦法。現在我們跟弗西格失散了,也無法確定自己所處的位置。不過大體上我們應該還處於科博多柯河的中下段,隻要向西北方向前進,應該就能找到駐有工會據點的城鎮——” 黛爾娜的視線掃過空蕩蕩的街道,映入眼簾的三個人影令她急匆匆地打斷了戈頓的行程安排—— 歐律斯科的刀刃碾碎了聚集在袖口附近的幽夢蝶,不僅如此,從刀柄反饋的鈍感來看,這一擊至少還切斷了一到兩塊指骨。然而在刀刃收回之際,塞瑞昂的手掌卻是完好無損,臉上掛著一抹得意洋洋、甚至有些輕蔑的笑容,就連被扯斷的手臂也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愈合。 “嘁,這種程度的恢復力已經不屬於人類的範疇了吧。不僅銳器留下的傷口能夠瞬間愈合,就連流入體內的毒素也完全沒有效果,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弗西格砸了咂舌,即便麵對如此反常的狀況,他依舊沒有顯露出絲毫畏懼,字裡話外盡顯對反常生命體的厭惡。 “大概是那些植入孩童體內的幼蟲正在采取精血供給他療傷吧。”艾托亞的視線注視著居民宅前承裝著孩童的蟲繭,塞瑞昂受傷越是嚴重,從蟲繭中飛出地幽夢蝶也數量也越多,與此同時,那些孩童麵色也越加慘淡。 “正是如此,成年人的血管和呼吸道都更加厚實,植入雌性蝴蝶的蟲卵往往無法發育,不過對於那些更為纖細的孩子就沒有這樣的顧慮了。” 塞瑞昂擺出一副從容自得的神情,實際上卻對於不得不動用雌蟲分外不舍。這是由他培育並植入人類體內的第一批雌蟲,不僅可以將孩童作為人質要挾村民聽從命令,被植入雌蟲的孩童成長成人後更是會成為人蟲共存的共生體,既方便奴役操控、也能為塞瑞昂提供源源不斷的幼蟲。為了對抗外來者而促使雌蟲提前發育,不僅會讓部分體質較差的孩童直接死亡,更是會損失一大批成功植入的雌蟲。 另一方麵,盡管艾托亞有心救助那些受到幽夢蝶感染的孩童,但是他缺乏醫學和昆蟲學的相關知識,想要移除蟲卵就隻能在擊倒塞瑞昂後將孩童帶去附近的城鎮就醫;然而,隻要這些孩童存活,便會為塞瑞昂提供持續的恢復力。這種自相矛盾的困境使他陷入了兩難的境地,不過似乎弗西格並沒有這方麵的顧慮—— “是嗎,那麼隻要能解決源頭,就沒有任何問題了吧?” “等等,難不成你要——” 黛爾娜三人趕到村落中時為時已晚,未經阻止的火勢蔓延至整座村落,木板崩塌與磚瓦碎裂的聲響此起彼伏。雖然畏懼著塞瑞昂施予的毒物,求生的本能依舊驅使著村民爭先恐後地逃向村外。 村外便是潺潺溪流,卻無一名村民萌生打水滅火的念頭,即便有黛爾娜等人協助,單憑兩名成年人的搬運量完全不足以撲滅延燒整座村落的火勢,按照這個勢頭,整座村落被夷為平地也隻是時間的問題。 然而,比起煙熏火燎的火災,更為觸目驚心的是浸透整條街道的血液。 每家每戶門前的蟲繭無一例外地留下了一道顯著的刀痕,從空洞中滲出的鮮血浸染了潔白無暇的蟲絲,也染紅了鋪砌道路的青石板磚。隻需撥開些許殘絲便能確認內容物,不過黛爾娜並沒有心情確認——從出血量來看也沒有進行確認的必要。 一路鋪展的鮮紅地毯將三人引導向一處充滿炭煙味與血腥味的胡同中。魁梧男人手中的兵刃沒入另一名男人的胸膛,劃開膚肉的傷口遲遲沒有愈合,傷口中甚至沒有迸出幾滴血珠,受創男性的生命力卻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 “咳,沒想到你比我還要瘋狂。不對,從你的稱號來看,這樣才是——” 環繞在塞瑞昂身邊的蝶群向著四麵八方散逃開來。在弗西格毫不留情地擰動刀把、給予其致命一擊後,這位奴役村民的毒師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半截身軀無力地栽倒在血泊之中。弗西格臉上露出一抹冷峻而又險惡的笑容,迎接姍姍來遲的三人——尤其是滿麵愁容的黛爾娜:“如何啊?在一切麻煩事了結之後,才露麵查收成果,順便指責我的手段過激嗎?” 艾托亞無疑覺察到了空氣中的火藥味,出言調解道:“弗西格大哥這麼做也是無可奈何之舉,否則不僅是我們,就連這裡的村民也會繼續遭受這個家夥的毒害。而且弗西格大哥現在隻是在賭氣,你們失蹤的那段時間他還是很擔心你們的。” 黛爾娜欲言又止,最後卻隻是輕輕嘆了口氣,幽幽地說道:“的確,我在這場事故中沒有做出任何貢獻,沒有資格評判你的決定,而且這麼做確實能最有效率地解決問題。我隻是——需要一點時間平復一下心情——” 見黛爾娜轉身離開,弗西格又不依不饒地轉向了戈頓,以過分苛刻的語調追問道:“胖子,你又怎麼想?你也和那個不諳世事的丫頭一樣,覺得為了誅殺一個魔頭傷害這些為虎作倀的村民是有問題的?” 戈頓聳了聳肩,似乎比起事件本身,他更在乎團隊內部的平衡與矛盾。他相當明智地避開了弗西格的無名怒氣和糾纏不清的話題,轉而輕輕拍了拍弗西格的肩膀:“誰知道呢,你也明白想從我這裡獲得認同或者討一頓臭罵都不是那麼容易的吧。不過至少在這件事上,我認為你原本有能力做的更好——無論是處理問題的方式還是對待同伴的態度,老兄。” 有聲與無聲的戰場均告一段落,無論起因為何一行人的行為終究為村莊帶來了難以彌補的損失,為了緩和與村民之間的矛盾,眾人撤離了村落,在遠離村莊的河畔邊紮營修整。畏懼於傭兵隊伍的武裝力量與弗西格在村中犯下的暴行,村民們弗敢接近或是指摘他們的行為,隻是偶爾路過營地時向其中投來幾道哀怨的目光。 途遇火龍,接著又受困於燃燒的地下室,接連遭遇火難使戈頓的鎧甲與大盾上留下了一塊又一塊顯著的焦痕。戈頓費力地彎腰蹲在河邊,擦洗著鐵皮表麵難以去除的碳質。 “戈頓先生——我應該沒交錯名字吧?您似乎是專門使用盾牌的傭兵吧,感覺這類傭兵很罕見呢。”克勞斯怯生生地上前向戈頓搭話道。 對於這個生性怯懦的小小訪客會主動找自己攀談,戈頓感到有些意外。不過縱觀整片營地,黛爾娜與弗西格都是擺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分別靠在營地的東西兩處角落;雖然艾托亞還是平日裡那副和善健談的樣子,但是任誰都看得出在經歷村落一役後,他的精神狀態便不大對頭,經常毫無由來地分神或是情緒低落。在這種情形下,或許與自己交談才是最為安全保險的決定。 “沒有那回事,隻不過是黛爾娜與弗西格都是使劍的好手,戰術上也都是側重速度與進攻的流派,使用盾牌能為他們提供最大程度的援護。”戈頓皺著眉頭,似乎在努力回憶著往事,“最早我作為傭兵獨自執行任務時使用的武器是劍盾;後來我加入了一個撒羅族為主的傭兵團隊,他們的作戰方式主要是陷阱與伏擊,近戰武器在戰鬥中派不上什麼用場,那段時期我主要在使用投矛與弩箭。不過如果隻是討論我最擅長的武器,那大概還是戰錘與手斧。” 克勞斯興致缺缺地聽著戈頓的講解,顯然對他這種長期深居閨中的貴族少爺而言,討論武器與傭兵生活還是有些太跳脫現實了。直到戈頓結束冗長的回憶,他這才有些怯生生地問道:“說起來——我們對那些村民做的事真的是正確的嗎?我也明白有些犧牲是無法避免的,不過我還是忍不住會去考慮,如果我是那些受困於蟲繭之中的孩子,僅僅因為不幸成為了壞人的綁票對象,我就失去了活下去的資格——那樣未免也太令人悲傷了。” “隻要這個世界還存在——應該說,隻要人類的欲望還存在,這樣的矛盾就是無法避免的。就像索爾隆境內隨處可見的貧民,他們窮困潦倒、為了生計不得不去偷竊搶奪,即便再怎麼努力勤奮,他們也無法觸及納萊耶灑滿陽光的生活,我們能因此就去指責他們盜竊的行為違法低賤嗎?”戈頓繼續說道,“貧窮的人想要得到別人所有的一切,而富裕的人不會停下前進的腳步,每一個人都渴望幸福,而每一個人都不會讓出自己的幸福,矛盾也應運而生。” “麵對這些矛盾,更加符合大眾價值觀的則被稱為正義,但是我們本就不是大眾價值觀的代言人,沒必要被這些條條框框束縛。所以比起‘做的事對不對’,我更加關心‘這麼做能不能達到合適的結果’。”戈頓看向營地東側怔怔出神、眺望著河川的黛爾娜,“我的那兩位朋友們價值觀並沒有偏離大眾理解中的‘善’,雖然他們處於幾乎相反的極端,但是其中的矛盾理應不是不可調和的。隻是現在促使他們做出決定的並不是他們自己,而是他們的過去——” 營地的西側,成功誅滅惡人的弗西格情緒卻異常糟糕,他甩動著手腕,任由歐律斯科的刀鋒掃過長草叢的莖葉。遍布毒素的刀刃僅僅在枝乾上劃開了不足半公分缺口,便使整株植物瞬間枯萎。可即便礙事的植株倒在腳下,也沒能為弗西格煩躁的心情帶來絲毫寬慰,反而使他愈加焦躁不安。 “那時找架吵的是你,現在鬧情緒的也是你。可別告訴我,事到如今你又開始為對同伴使臉色感到後悔了?” “臭小子,別來惹事,老子現在心情可不大好。”即便不回頭確認,弗西格也能從那充滿朝氣的聲音辨認出來人是誰。 “別這麼說,單論心情不好我們現在可是彼此彼此,就算兩個心情不佳的人互相倒苦水,也不會讓事情變得更糟吧?”艾托亞不由分說地在弗西格的身邊坐下。與弗西格共處的這幾日讓艾托亞深刻地明白了,雖然弗西格常常擺出一副生人勿近、熟人同樣勿近的態度,不過他這幅蠻不講理的態度隻有在對待惡徒時才會貫徹始終,實際上他並不是能狠下心腸傷害同伴的性情。 而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弗西格一邊不住咂舌嘆息表達著對艾托亞到來的嫌棄與不耐煩,於此同時卻又不動聲色地另一側挪開一個身位,以免手中晃動的刀刃不小心割傷了艾托亞。 “說真的,你有必要故意對黛爾娜擺出一副兇巴巴的樣子嗎?我們在村邊樹林裡見麵時,你也是優先問我有沒有見到黛爾娜吧,既然你那麼在意她為什麼不試著對她態度好一點呢?”見弗西格遲遲不肯開口,艾托亞索性先一步打開了話匣子。 “我又沒有故意對她態度兇狠,我隻是單純說出自己的見解罷了。隻是我們倆對事物的見解大相徑庭,老實說我最初就不該同意和她組成隊伍。”弗西格的話與其說是在狡辯,反倒更像是在抱怨或者表達某種不切實際的幻想——如果那個人的想法能夠有所轉變,又或者如果自己不是現在這個令人厭惡的自己—— “沒有那麼誇張吧,哪怕是夫妻,喜歡吃的食物有所不同也是很正常的情況吧。再者說,如果你壓根不在乎一個人,你也不會去在意那個人與自己的觀念上有什麼差異矛盾對吧?”艾托亞輕鬆地壞笑著,“比方說,弗西格大哥你挺久沒洗澡,身上都有些發餿了,就算我這麼說你也不會感到害臊的對吧?” “你——”弗西格忍不住對艾托亞爆了粗口,看來這個不正經的科斯塔賢者隻有一半目的是協調傭兵團體內部的矛盾,另一半單純隻是為了戲耍自己取樂。不過弗西格依舊在艾托亞竄向營地另一端叫住了這名後生,“等等,之前你有說過你的心情也很糟糕對吧?既然我都向你開誠布公了,你是不是也應該公布你的苦惱?” “這個嘛——”艾托亞假裝苦惱地思索了一會,“這個可是私人秘密。” “喂,這可和說好的不一樣啊。”弗西格不滿地皺起了眉頭。 “我的開場白可不曾保證向你公開我的個人隱私。放寬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所謂賢者就是這樣的職務,一方麵傾聽群眾信徒的煩惱,另一方麵打造自己無欲無求的高潔形象。” “好吧好吧,那麼我至少應該在你離開前告訴你,距離你的那什麼儀式開始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了。”弗西格很是得意地欣賞著艾托亞臉上的笑容逐漸凝固。雖然拿這方麵的問題開玩笑並不道德,不過弗西格也向來不是心思細膩、會悉心嗬護他人感受的類型,“你們幾個失去了意識沒有什麼時間觀念,不過從我們抵達村落算起已經經過了整整三天。算上我們之前匯合與趕路的時間,距離舉行儀式的晦之日就隻有不到兩天的時間了。” 另一方麵,最後一簇餘燼熄滅之後,廢墟殘垣中的村民正強忍悲痛,打掃著遍地的焦炭與屍骸。 “真是的,所謂的傭兵和士兵們都是這樣,光顧著為自己的利益而戰,到頭來倒黴的還是我們這些百姓。”一名中年男人一邊抱怨著一邊扛起一整袋碎瓦,“喂,那個男的應該怎麼辦?和村長他們一起埋了嗎?” “也隻能這麼辦了吧——” “等等,就這麼放他安寧也未免太便宜他了!”一名血氣方剛的青年氣沖沖地打斷了老婦的話,“都是因為這個家夥的奴役,我們才落得現在這樣慘兮兮的下場!再怎麼說我們也應該把他曬成人乾,再把他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 青年很是憤慨地抱起塞瑞昂的屍首,費力在後者的身上纏上麻繩。然而就在塞瑞昂的身軀逐漸被麻繩吊起之際,一隻青藍色的蝴蝶悄無聲息地從青年的袖口中飛出,溜進了塞瑞昂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