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日出之前(1 / 1)

夜中日 硯隨心啟 5888 字 2024-03-17

填滿蜂蜜的麵團滋滋作響,在火爐的炙烤下鍍上了一層橘紅焦香的外殼。   聚在爐火前的孩童們瞪著水汪汪的眼睛,敬重而又親切地凝視著手捧繪本的老人,心思卻早已撲在了那些噴香可口的麵包上。   【“尊貴的矮人之王啊,我需要鑄造一柄最為鋒利的劍,隻有它才能切開邪龍的鱗片,助我救出被擄走的公主。”勇者懇求道。   “當然沒問題,我的勇者。不過在那之前,為什麼不來上一點熱騰騰的麵包呢?”矮胖敦實的矮人笑嗬嗬地捋了捋自己華美的長須,“剛剛出爐的蜂蜜麵包可是最可口的。”】   老人悄無聲息地改動了故事走向,布滿老繭與疤痕的手掌輕輕合上了繪本。被遺忘在炭火中的燒火棍早已被燒至紅熱,他卻毫不在意地將其拾起,翻弄著火爐中隻剩半截的零星炭火。一枚又一枚油光璀璨的金色果實在垂涎孩童的注視下被從烤架上摘下,頑皮地在銀餐盤內打滾撒潑。   一陣繁忙後,老人有些疲憊地坐在爐火前,享受著寒冷發僵的身軀逐漸在火焰的烘烤下舒筋活絡的舒適感。在叮囑孩子們上床前完成洗漱後,老人今天的工作也告一段落,垂暮之年的他就像被送上烤爐的老麵團,火焰滋長燃燒帶來的光與熱已是驅使他這幅殘破身軀繼續行動的唯一動力——隻是無論再怎麼烘烤,他都不會像麵包那樣煥發香甜怡人的第二春。   銀製餐盤上孤零零地躺著五枚麵包,微弱的燭光為其抹上厚實的糖霜。   上了年紀之後,老人便沒什麼胃口品嘗這些過於甜膩的食物了,不過一般而言他並不會為這類問題感到困擾——因為那些貪吃的小家夥向來不會放過任何一塊試圖從眼皮下溜走的食物。然而這些麵包的成色和香味沒有任何問題,孤兒院的資金也沒有充裕到為孩子們提供過量的正餐,那麼麵包會有所剩餘的理由便呼之欲出了。   蠟黃乾癟的手指顫巍巍地端起餐盤,老舊的橡木大門與此同時被輕輕叩響。   遲疑片刻後,老人還是將盤中的麵包一股腦倒進了垃圾袋中。似乎是在對老人無意義的浪費行為提出抗議,原本輕柔的敲門聲瞬間變為了粗暴的猛砸聲。   “......現在是當地的就寢時間,你這樣砸門會影響到別人休息的。”   “那能怎麼辦?萬一這裡的居民沒聽到我們敲門,我們難不成還要在這枯等一夜?我們可沒閑工夫在這裡繼續浪費時間了。”   在老人拉開大門時,一名酒紅頭發的少女正在與一名腰胯大刀的中年男人拌嘴。當老人看到這個小團體僅有四人組成時露出了些許驚訝之色,不過旋即他便注意到另一名男孩正藏在一位肥胖傭兵的大腿後,怯生生、卻又探頭探腦地向這邊張望著,老人感到釋懷的同時一股無奈而又沉悶的心情油然而生。   “幾位是想要找地方借宿嗎?這裡的空房間還挺多的,雖然有些簡陋,但是至少能遮風擋雨,老身平時也有認真打掃維護。”   老人過分積極的態度讓黛爾娜略感驚異,雖然他們確實急需過夜的場所,她卻不曾料想會進展得如此順利:“那就承蒙您的好意了,隻要不會給您添麻煩——”   “沒關係,這附近原本有一處村落,後來因為光照減弱、農作物停產而荒廢了,隻剩下我這把老骨頭留下來照顧這些無力更生的孤兒了。偶爾會有人來接濟一些物質,不過大部分時間都不會有生人造訪,能有些客人造訪還能熱鬧一些,孩子們也會更高興吧。”老人和善地笑著,“隻是經過走廊時千萬留神,那裡的地板不大結實,盡量別吵醒了正在睡覺的孩子們。”   “你剛剛說村落因為光照減弱而荒廢是怎麼回事?”艾托亞對老人的說辭感到了一絲疑惑,“科斯塔的教士們不是會定期舉行加護儀式,確保太陽的正常運作嗎?按理來說,即便是百夜峰腳下的區域也隻會在加護儀式完成前幾年無法獲得正常光照吧。”   “那個儀式並沒有你認知中的那樣簡單。維係光明的代價是巨大的,然而正所謂碎鏡難重圓,即便我們竭盡全力加以彌補,我們的過錯以及我們的命運依舊被鐫刻在我們靈魂的最深處。”老人意味深長地看向艾托亞,那道視線中有著苦澀、有著憐憫、而更多的卻是不加遮掩的愧疚。   數十分鐘後,老人佝僂著背踏過濕漉漉的草叢。窗臺前的草堆早已被他踩出一片平整的草徑,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老人已經是偷窺童房的“慣犯”了。   孩童們安詳的睡臉倒映在明凈的玻璃上,對老人而言這是比最為璀璨奪目的寶玉更為貴重的珍寶。房屋裡側的幾名孩童不安分地扭動著身體,從那不自然的翻身頻率來看,他們八成是在桌板下藏了些果脯糖塊,正在裝睡試圖騙過自己,並在那之後獨吞那些不知從哪得來的戰利品。   若是平時,老人或許會壞心眼地偷走他們私藏的甜食,並在第二天委婉地訓誡他們的私藏行為——不過在這個特殊的日子,他還是決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科斯塔的教義第一章便有提及,麵對陌生的老者時應該表現出應有的敬意,你身為賢者是不是應該以身作則呢?”老人微笑著看向轉角環抱雙臂、靜靜等待的少年。   “同樣在第一章的教義上也有提及,神職人員內部需要向上級持有最高程度的禮節。哪怕是前任賢者,在辭退職務後也隻是一般的神職人員,對現任賢者知情不報可遠遠不符合教義的要求——所以這件事上就當是我們扯平了吧。”艾托亞苦笑著攤了攤手。   “所以科斯塔賢者蒞臨寒舍有何見教,是要為老身叛逃一事追究罪責嗎?”   “如果真是那樣,被我帶在身邊的就應該是科斯塔的精銳騎士,而不是幾個納萊耶的雇傭兵了。我隻是為了完成加護儀式恰巧行經此處,並沒有什麼特殊目的,更何況你離開教會已經有一段時日了,你現在的身份是那些孩子的監護人,而不是科斯塔教的傳教士,即便是科斯塔的賢者,也無權問責一位納萊耶的孤兒院長,對吧?”艾托亞沖著孩童睡房的方向努了努嘴,“不過,我有些在意之前你提及的‘光照減弱’的情況——按照教會的計算,執行加護儀式的周期應當正好可以滿足太陽的正常運作才對,某非是教會的計算有什麼謬誤?”   “並非如此,在大晦日執行加護儀式確實能最高效益地利用日光的饋贈。然而每一次完成儀式,復蘇的日光都會較上一次減弱。”老人說著從懷中取出一盞油燈,與之一同取出的還有一本毛了邊的牛皮書。   泛著焦黃色的扉頁上密密麻麻地塗滿了一連串的人名,即便是對教會歷史不怎麼上心的艾托亞也從中辨識出了幾名小有名氣的賢者姓名。這些字跡的書寫風格各異,靠近上端的簽名更是塗抹風化嚴重,幾乎無法辨別,如果這是歷代賢者留下的簽名,那麼序列最下端的“桑奇·科斯塔·斯芬德”無疑便是老人的姓名。   “根據每一任賢者的記錄對比,每次完成加護儀式後日照線便會向西方移動將近一百米,並且隨著加護次數的增加,這個數字還在不斷增長。雖然前幾任賢者沒有留下文字記錄,不過根據第五任賢者的筆記,當時納萊耶的交界地仍然屬於終日無夜的永晝地帶。如果弄清日照減弱的原因,加護儀式遲早會失去效力,整片大陸都會陷入永無盡頭的黑夜之中——當然,以我們的壽命,大概是沒有機會見證到這樣可怖的一天。”桑奇皺著眉頭,仔細辨認著紙張上模糊的字跡。   “所以你當初拒絕了賢者的職務嗎?因為你不滿於教會這種揚湯止沸的行為?”艾托亞問道。   “不,孩子,我可沒有如此高尚的情結——我隻是——單純貪生怕死罷了——”桑奇苦笑著說道,“最初我成為科斯塔的教士也隻是因為家庭窮苦,繼續留在家裡也隻有和家人一起被餓死凍死的末路。因此我從未認真聆聽教義,隻是裝作龍神的虔誠信徒,一根筋地向上爬,以為賢者的身份會給我帶來更多的食物——以及更多的榮譽——”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確實是這樣。”艾托亞贊同道。作為一名經常巡回宣講的賢者,他自然明白科斯塔人民的艱苦與矛盾——至少身為賢者,他從沒有為溫飽問題而煩惱,賢者的身份更是使科斯塔的一般百姓對他敬畏有加。   “確實如此,我享受了賢者身份帶來的優渥待遇,卻拒絕接受隨之而來的義務與代價。”桑奇頓了頓,臉色由黑轉青、再由青轉白,似乎是積蓄了足夠的勇氣後才重新開口說道,“加護儀式明天傍晚就要在百夜峰頂舉行了對吧?如果你不情願——這麼說就有些恬不知恥了,本來就應該由我代替你完成明天的儀式。”   “為什麼這麼說?之前我也說明了,無論是我還是教會都不再在意你的賢者身份,你完全可以作為一名納萊耶人安度餘生。”   “再怎麼安度也不過是餘生罷了。”桑奇輕聲嘆息著合上卷宗,吹滅了油燈中撲朔的殘燭,“我這一生已經活得足夠久了,該經歷的與不該經歷的都感受過了,就算人生在此止步也不會有什麼怨言。相較於我這個毫無價值的老頭子,你的生命才剛剛開始,不應該由你來負擔我曾經犯下的錯誤。”   “沒有這回事,生命的價值可不是用長短來衡量的。對這些孩子而言,相較於太陽潑灑的陽光,你才是那道照耀並陪伴他們成長的陽光。相反,即便我明天便不復存在,這世上也不會有任何一人感到難過。”艾托亞自嘲地笑了笑,“而且你手上的那本筆記是前代賢者們留下的記錄吧,我可沒有耐心去研究記錄那些繁瑣的問題,那些數據還是由你繼續整理,流傳給後人吧。”   童房裡側的男孩呼吸逐漸趨於平穩,即便最初隻是裝睡,為了不被桑奇發現而長時間保持靜止,最終也逃不過睡癔的侵蝕。老人將視線移回麵前的青年,長時間與孩童相處使他對於細微的情感波動更為敏感,那雙看似明快而堅強的眼眸之下潛藏著更為復雜的情感——不安、猶豫以及矛盾。   “孩子,你是當真要親自完成加護儀式嗎?一旦登上了百夜峰頂,可就沒有後悔的餘地了。”桑奇問道。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遲疑片刻後,艾托亞決定向老人道出實情,“最初我沒有考慮過那些復雜的問題,隻是覺得完成加護儀式,就能夠為這片大陸帶來光明與幸福,能夠以一人的生命換來整片大陸的未來無疑是極有價值的交易。”   “但是,最近我開始懷疑這樣的行為究竟是否值得,就算我願意犧牲性命換取其他人的幸福,也沒有人期待我繼續活下去,甚至更多人巴不得我早些犧牲,以保全自己的利益。”艾托亞繼續說道,“當然,我這麼說並不意味著別人必須為我的投入提供等價的回報,但是一想到有人期盼著自己的死亡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不是滋味。”   “即便這樣,你還是要去完成加護儀式?”   “嗯,當然了。我的心理狀態再怎麼矛盾隻是題外話,比起內心躊躇不安,我更不想看到其他人悲傷的模樣。”艾托亞抬頭望向懸浮在山脈頂端的日輪,這顆沉寂已久的球體正向外開合、為蒼茫大地鍍上絢爛耀眼的鍍層,“光明是生活在大陸上每一個人都有權利享受的權利,就算我無緣繼續沐浴在陽光之下,我也希望其他人能夠麵帶笑容迎接第二天的朝陽。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   繼續閑談片刻後,艾托亞與桑奇作別,試圖趕回房間與美夢良宵來一場簡短的幽會。由於孤兒院建設於百夜峰山腳下,即便是正午時分也不會進入日照圈內,無法從日光亮度判斷當前時間。不過從體感上來看,現在應當是淩晨三點左右——從五點開始攀登百夜峰,差不多剛好能在傍晚時分到達峰頂,考慮登山前的準備時間,留給他的休息時間隻有將近一個小時。   然而在路過庭院時,一位意料之外的熟人讓他不禁停下了腳步。   “艾托亞,你怎麼在這裡?”黛爾娜表現得格外慌張,匆忙向一旁挪動了幾步遮住了樹叢,然而再怎麼看那一叢小型灌木都不足以藏下一名成年人。   “隻是和桑奇院長稍微聊了兩句,倒是你現在還不去休息嗎?攀登百夜峰可是相當艱苦的,不充分睡眠儲備體力可是會吃苦頭的。”   “唔,隻是睡不著,稍微出來透透氣。”黛爾娜不知為何顯得有些猶豫不決,“艾托亞,我們一定要立即出發登山嗎,會不會有些——呃,準備不夠充分?”   “假如條件允許,我也想做足準備再啟程登山,但是加護儀式隻能在大晦日的傍晚舉行。如果錯失這次機會,直到下次大晦日前,太陽的運作都會受到影響。”艾托亞安慰地拍了拍黛爾娜的肩膀,“沒問題的,我們已經來到這裡了,隻要咬緊牙關堅持一下,很快就能完成加護儀式了。”   “應該是這樣吧——”黛爾娜欲言又止,最終隻能目送著艾托亞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