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曾經的光輝(1 / 1)

夜中日 硯隨心啟 6483 字 2024-03-17

莫比烏斯塔露臺的大門五十年一度地敞開,大司祭撐起雍容華貴的油布傘,擁護著年幼的聖女步上高臺,直到潔白無暇的欄桿與束帶平齊。一向活潑親人的慕斯表現得格外莊重肅穆,厚抹的粉妝幾乎完全遮蓋了她的原本膚色,厚重的長袍裹縛著她的關節,冠冕的重壓使她恰到好處地低下腦袋,俯瞰著在廣場上聚集的民眾。   灰白簡樸的道袍沿著臺階首尾相連地環繞一圈,與廣場外側的綿綿積雪連為一片,仿佛整片廣場都蒙上了一層朦朧似幻的細雪。隨著慕斯攀上梯臺的前端,跪拜在地的民眾齊刷刷地抬起頭,好奇地瞻仰著這位初次露麵的聖女的尊容,他們的眼神中或是仰慕、或是對於神力以及奇跡的期待與渴望、然而其中最為濃烈的感情卻是對於權威以及未知力量的恐懼與歆羨——這份感情尋常普通,卻又無比懷念。   慕斯的掌心朝上,雙掌平舉過腰,星星點點的熒光如同清晨葉梢凝集的露珠,從她的指尖溢出。四散紛飛的光點在慕斯的指揮下聚集成團,並最終匯聚為一輪當空高照的光球。這種劣質的人造光源算不上多麼新奇的戲法,亮度也完全無法媲美自然產生的日光——但是在太陽蒙上一層陰翳的大晦日,即便是這樣些微的光亮也足以成為驅散寒夜與恐懼的最後一支燭火。   廣場上的信徒們頂禮膜拜,禱告之聲於山嶽之間往復回蕩,經久不絕。大司祭左手持傘,右手握著一支嵌有紅寶石的鍍銀權杖,看似和善慈祥的笑容卻暗含著一股不怒自威的威懾感。   與此同時,白日峰另一側的大教堂內,無所事事的哈斯塔側臥在教堂中央,慵懶地抓撓著角質層增生的腹部。白龍如炬的目光凝視著高臺之上熟悉的老夥計,即便經歷了數不盡的歲月風霜,他依舊是那樣老奸巨猾、擅長偽裝自己的真麵目。   當空高照的光球逐漸與太陽的輪廓重合,和煦淡雅的微光使人們暫時忘卻了失去光源的恐懼,沉醉於神跡的光輝與庇護之中。不過白日峰舉辦的儀式充其量也隻是起到安撫民心的作用,真正解決問題的關鍵遠在數百裡之外的百夜峰——   “注意腳下,從山腰開始地勢就更加陡峭了,如果體力不支就及時停步休息,切不可追求效率貪功冒進。要是在這裡滑倒,說不定會一路滾到山腳下——克勞斯,你還堅持得住嗎?剩下的半程我背你上去也沒有問題。”戈頓高舉燈燭在前方開路。   百夜峰山勢險峻,因為稀缺光照幾乎沒有喬木與灌木生長,取而代之的則是大量菌類、蕨類以及苔蘚,這些生物腐敗之後在巖壁石路上附結了一層粘滑潮濕的黏膜,石階的嚴重風化更是使這一狀況進一步加劇。腳踏重靴的戈頓為眾人掃去了絕大多數的粘液阻礙,但是攀登百夜峰對於一名尚且年幼的男孩而言還是有些過於艱難了——僅僅是背起那盞半身大小的油燈,克勞斯的腳步便有些搖晃不穩,矮小孱弱的身軀仿佛隨時會一個跟鬥翻下山腰。   麵對戈頓過分熱情的善意,克勞斯也隻是輕輕搖了搖頭表示拒絕,提了提厚重的麻布背包帶,努力跟上眾人的腳步。   “感到累了隨時可以休息,雖說加護儀式是在傍晚時開始,實際上也有幾刻鐘的容錯,就算稍微到的晚了些也隻是麻煩老爺子多費費腦筋安撫信徒的情緒罷了,不過那本來就是大司祭的工作,沒必要為此感到抱歉。”艾托亞拍了拍克勞斯的肩,留下弗西格斷後,加快腳步跟上了隊列前端的戈頓與黛爾娜。雖然體力上的差距一時半會難以彌補,但是在共同旅行的這幾天內,克勞斯以極快的速度適應了風餐露宿、跋山涉水的生活,很難想象數日之前這個男孩還是一位嬌生慣養的貴族之子。相較於克勞斯,艾托亞反而更擔心自登山後便一直心不在焉的黛爾娜。   “怎麼了?有東西忘在孤兒院了嗎?”艾托亞問道。   “不,我隻是有些擔心——周圍的亮度這麼低,如果受到襲擊,我們恐怕無法及時采取對策——”   黛爾娜的遣詞用句相當生硬,顯然她所擔心的應當是某種更為具體、更為可怕的事物,不過戈頓早已習慣了另外兩名同伴各懷心事,隻是輕描淡寫地聳了聳肩:“因為植物稀缺,這座山上的動物數量相當之少,最大的肉食動物大概是蟒蛇吧。目前也沒有發現土著民族的存在,再說迄今為止加護儀式已經舉行了數十屆,如果有賊人潛伏在山中,恐怕早就——”   “噓,你們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黛爾娜突然麵色凝重地打斷了戈頓的論述。   艾托亞側耳聆聽,除了眾人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他能聽見的便隻有登上百夜峰後便回蕩在耳邊的淒厲寒風聲。正當他打算暗示那不過是黛爾娜神經過敏產生了幻聽時,他卻從蕭蕭風聲中分辨出了某種硬質摩擦空氣的聲響——那是他無比熟悉,曾與那隻老龍一同立於白日峰之巔時,朔風在白龍的鱗甲上奏響的音符。   在他來得及出聲提醒前,弗西格便飛身撲倒了隊伍中央的克勞斯,便在下一秒剛剛二人的立足之處被烈焰焚為焦炭。借著炎柱燃燒的光與熱,眾人看清了潛藏在黑暗中的可憎的蜥蜴麵容以及焦黑如炭的甲殼鱗片,那毫無疑問便是曾在科斯塔邊境襲擊眾人的黑龍。隻是在火焰吐息消停之後,黑龍的身影便再次隱沒進了夜幕之中,即便是巨龍那版巍峨龐大的身軀,遁入百夜峰周遭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後也完全無法確定其行蹤方位。   “可惡,那隻畜生一路追蹤我們來到這裡了嗎!”   弗西格眉頭緊鎖,起身抽刀將克勞斯護在身後。戈頓相當乾練地重組隊形,舉盾護在二人身後:“別犯傻了,就算我們遲鈍到沒有察覺一隻巨型生物的跟蹤,被那樣一座移動天災尾隨早就引起當地民眾的恐慌了。”   話雖如此,百夜峰與科斯塔邊境相距數百裡,而百夜峰的環境顯然並不適合黑龍築巢,若是將二度相遇解釋為單純的巧合未免過於牽強。艾托亞的餘光掃向黛爾娜,這名少女手持長劍,護衛在眾人右翼,依舊是往常那樣精明乾練的模樣,然而對於黑龍的出現她卻沒有表現出類似詫異或是慌恐的情緒。   “......無論如何,目前的狀況不適宜開戰,現在我們優先向山頂前進,那裡的神殿或多或少能為我們提供掩體。”艾托亞明白這種狀況下堅持前進並不是賢明的統帥該做出的決定,但是如今路過半程,即便原路折返也勢必會受到黑龍的襲擊——更何況點點滴滴臨近的時限並沒有留給他們後退的餘地。   連株的火球在石灰巖的路麵上留下一處又一處坑洞,引燃的黏液為前進的道路提供了些許光亮,卻又完全不足以照亮潛藏於黑夜中的巨龍;巨翅掀起的狂風與碎石使得眾人步履維艱,時不時掠近地麵襲來的利爪更是難以提防。   最終一行人抵達神殿時,艾托亞甚至產生了如夢初醒的不真切感,雖然他並不懷疑三名傭兵的實力,但是在烈火利爪的襲擊下能夠毫無損傷地抵達目的地並不是有著充分實力便能達成的壯舉。似乎是為一行人順利到達神殿頒發嘉獎,在跨越神殿大門後黑龍便停止了對五人的襲擊,虔誠的科斯塔信徒或許會將此詮釋為龍神的庇佑,不過艾托亞顯然不會接受這樣模棱兩可的答案——風蝕嚴重的大理石柱上沒有任何施加神跡的痕跡,無論是物理性質還是源自外界的乾預,這座老舊的神殿都不可能在黑龍的轟擊下毫發無傷。   ——不過這些對他而言都無足輕重了。   雖然這麼說有些不負責任,不過他的工作也僅僅到加護儀式完成為止。   艾托亞取下神殿頂端銹跡斑斑的吊燈,用自己手中的提燈取而代之。微弱的燭火照亮了狹窄破敗的神殿,爬滿青苔的石磚一路延伸向大殿正中的環形水池,水池中流淌的並非是尋常的清水,而是某種粘稠的琥珀色液體,水池本身沒有加裝任何機械裝置,這些液體卻又源源不絕地從圓柱狀的泉眼中滲出。   水池兩側則是一眾人像石雕,從外型來看均是些身著長袍、耄耋之年的老人,神情肅穆地跪坐在水池前,仿佛是在祭拜池水中某種神聖的存在。這些石像雕刻得栩栩如生,彼此之間的距離卻又極為隨意,仿佛是未經測量便被工匠丟棄在了這裡,甚至有幾尊石像偏離了環形軌跡,孤零零地跪坐在外圈。   “這就是科斯塔的雕刻水平嗎,如此精細程度用以假亂真來形容都有些過謙了。”黛爾娜一邊檢查著石像的棱角,一邊情不自禁地稱贊道。   “畢竟他們原本就是賢者先烈所化,與真人相似再自然不過了。”艾托亞苦笑著拉開殿堂深處的石櫃,從中取出一隻銀杯,小心翼翼地擦去其上的銹漬,“科斯塔教對外宣揚的典籍中聲稱,初代賢者的虔誠祈禱使龍神再度睜開了雙眼,將光明與祝福帶回了大地——事實上,這不過是用以安撫信徒的偽造典籍,仔細琢磨便不難發現了其中的漏洞——既然龍神再度蘇醒,為何我們現在所能見到的隻有‘龍神的眼睛’太陽?又為何需要五十年一度地執行加護儀式,維係龍神的賜福?”   “接下來這部分典籍是僅在教團高層內流通的真傳。實際上,在初代賢者找到龍神時,龍神便已經殞命,即便再為偉大的神跡也無法令死者蘇生,但是這片大陸的居民依舊需要光明。因此,初代賢者選擇了犧牲——”艾托亞說著用銀杯舀起池中的淡黃色溶液啜飲一口,從他的表情來看那些黏液的味道實在不怎麼樣,不過他還是將杯中的溶液一飲而盡,“他喝下了龍神的血液,並用寄生儀式與龍神的部分軀體同化。這麼做當然沒辦法復活龍神,但是他卻以人類的壽命與肉身換取了龍神部分肢體的控製權——至少能夠做到睜開龍神的眼球。經歷了數千年的沖刷,龍神趴伏在百夜峰頂端的肉身早已腐敗消散,然而它的眼球卻在寄生儀式的保護下流傳至今。”   “所以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模仿初代賢者,延續寄生儀式——也就是對外宣稱的加護儀式對太陽的控製?”戈頓冷靜地分析道,“不過這些應該是科斯塔教的不傳之秘吧,可以對我們這些外人說明嗎?如果有必要,我們可以當做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些——”   “放心吧,我不會因為這些事就安排科斯塔的騎士阻擊你們——不過前提是你們不要對外大肆宣揚,畢竟在我完成加護儀式後就不再是科斯塔的賢者了,如果大司祭探聽到風聲安排人手對付你們我可就愛莫能助了。”艾托亞將銀杯收回石櫃,重新回到了水池前,燈燭在晶瑩的池麵上倒映出淡綠色的微弱火光,在這妖異光暈的襯托下,艾托亞的麵容反倒顯得更加枯槁憔悴、缺乏血色,“一般而言,護衛隊是不被允許進入神殿的,不過若是讓你們在神殿外待命,遲早會遭到那隻黑龍的襲擊吧。既然你們都看到這些石像和水池了,索性就將加護儀式的真相一齊告訴你們,總好過你們回到納萊耶胡亂揣測,最終以訛傳訛傳出什麼不得了的謠言。”   “你這麼說可就有些見外了啊,一同旅行這麼久你應該明白我們不是那種四處宣揚同伴的重要情報的人。”戈頓半是認真半是打趣地說道。   “這個嘛,我是相信各位的人品,不過我可不敢斷言某位大叔不會在酩酊大醉之後向酒客耳中鼓搗一些誇大其詞的冒險故事。”   弗西格乾咳一聲,有些做賊心虛地打著哈哈糊弄過了這個令人尷尬的場麵。   一派和樂融融的景象令黛爾娜既疑惑又不解,她焦急地打斷了這場看似你情我願的告別儀式:“等等,假如我沒有會錯意,接下來你就會像前任的賢者們一樣變成石像吧?你怎麼能那麼冷靜地接受這個結果?而且需要獻祭賢者的生命來換取光明也隻是科斯塔神話一廂情願的說法吧,又怎麼能擅自認定犧牲人命是必要的?”   “在我開始作為賢者接受教育時,就已經知道加護儀式需要獻祭自己的性命了。就算曾經感到過恐懼或不滿,那時候也已經發泄過了。”艾托亞意味深長地將視線移向別處,很難從他的神情中讀出他的所思所想,“而且我之所以同意完成加護儀式並不是因為我確信科斯塔的教會是真實準確的,而是因為這是一場無法接受的賭局——即便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如果不完成加護儀式導致太陽隕落,饑荒和動亂將會犧牲成千上萬的生命。犧牲一條人命就能規避這樣的風險,顯然是筆穩賺不賠的買賣對吧?”   “怎麼能這麼做比較!任何生命都是無價的,犧牲再多的生命和無故犧牲一條生命本質上是沒有區別的,這不是能用數量衡量貴賤的交易。”黛爾娜不知為何表現得格外激動,除卻對同伴的珍視與不舍,其中似乎摻雜著更為復雜更為深邃的感情,“而且,身為你的朋友,至少我不能接受你獨自赴死的決定。”   黛爾娜的話語使艾托亞產生了一絲動搖,臉上的神情似是微笑又似是傷感,良久之後他才開口說道:“謝謝,有你這句話我便放心了。原本我還有些遲疑,如果這片大陸上的所有人都期待著我獻祭自己,我究竟能否繼續愛著這個世界以及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人們,如果否定了這一點,我的犧牲行為又是否存在意義。但是現在,我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期待我能繼續活下去——哪怕這個結果可能招致更多人的不幸。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樣一來,我也就再無任何遺憾了。”   眼見無法說服艾托亞改變想法,黛爾娜抽出長劍,神情堅毅地立於水池另一側,似乎是不惜動用強硬手段也要將艾托亞從神殿拖走。對此,艾托亞隻得苦笑著向另外兩人詢問道:“你們兩位還不打算插手嗎,傭兵乾預雇主的計劃可不是什麼值得稱贊的行為,流傳出去的話生意可是會變得很難做呢。”   “哼,這種問題本來就和我沒什麼關係,老子本來就不關心那些委托人怎麼想,沒有生意上門反倒是樂得清靜。”   一向和自己唱反調的弗西格不出意外地站在了另一隊,就連一向充當和事佬的戈頓也隻是輕描淡寫地攤了攤手:“無論你是不是雇主,凡事都講究公平公正,你和黛爾娜的意見相悖,又是一對一平票的場麵,我自然沒有出手乾預的餘地。”   話雖如此,這個局麵下保持中立觀望的態度無異於支持黛爾娜的決定,艾托亞也明白弗西格與戈頓本性善良,不可能放任自己迎接必死的結局,但是至少在這件事上自己沒有妥協的餘地。艾托亞深吸吐納,整齊衣衫,捏了捏拳頭擺出迎戰的架勢:“那麼,就讓我們做個了斷吧。就算沒辦法對你下死手,我也會竭盡全力應戰的,畢竟現在我還是科斯塔的賢者,不能為了一己私欲讓千萬生命涉險。你就卯足全力,放馬過來吧——”   成片的陰翳完全蒙蔽了太陽的光輝,陰暗與恐懼見縫插針地爬上了大地的脊背,白日峰頂的鐘聲回蕩於沉寂的山穀之中,做出決斷的一刻終將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