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兩天,除了為高僧準備齋飯,麻雀都是在幫大成公子謄寫兵法。城中內外,並無異常。 這天,中午。 天氣悶熱難耐,大成公子雖在房中,卻倍感焦灼煩躁。這裡沒有電風扇,更沒有空調,讓他很不適應。 心裡就想著要是有一杯冰鎮啤酒或是可樂,那是多麼愜意的一件事。可這是唐朝,怎麼會有這些東西呢。 那他們是怎麼納涼消暑呢?他心裡挺奇怪的。加之,這幾天窩在宮中,忙著和麻雀謄寫修改兵法,也無暇感覺燥熱。 今天兵法付梓,他突然閑下來,就倍覺無聊。所以,更是心浮氣躁,汗流浹背了。 等到麻雀過來陪他吃午飯,羊肉再加葡萄酒,他心裡的煩熱就更是難以忍耐了。飯還沒吃完,大成公子就躺在了地毯上,獠牙吐舌地耍賴了。 麻雀見他這般表演,笑得很難自持。心想,這大成公子癲狂起來,一點沒有儒雅的做派,倒是有趣得很。 就勸他回歸正形,端正坐姿。一會兒,叫人從山洞中取些山泉水過來,他浸泡一下,解暑。 一聽說有涼水,還要讓人去取,他就覺得那太麻煩了,還不如…看了一眼跟前的眾侍女,就貼著麻雀的耳邊說:他們偷著出城,到那河中暢遊一番,既可以解熱,又能消暑,還省了很多人為他頭頂烈日,挑水提水的辛苦。 公子竟是如此所想?麻雀聽他這樣說,簡直不敢相信,這大成公子竟然可以為下人著想。 那個時代,主子就是主子,下人就是下人,各乾各自該乾的事。他不欺壓下人就很不錯了,還能為他們著想,真是菩薩心腸。 忍不住被他的嘴吹得耳朵癢,就急著點頭答應了他的提議。嗯嗯,她裝作清嗓子的樣子,偷瞄了一眼眾侍女,見她們的臉都無所表情,才放下心來。 大成公子若無其事地揮了揮手,眾侍女會意,收拾起餐具行列出門而去。 可是怎麼出城呢?沒有阿笛萊的命令,沒有士兵的跟從,他們倆怎出得了門去呢?這,把兩人難住了。 要是給阿笛萊說,也許,就會派一隊士兵跟隨著他倆,如那日出門的情形一樣。試想一下,一群人在岸上看你洗澡的樣子,是不是很別扭? “不如我們化妝出城吧。”麻雀建議道。 “隻要能出城,怎麼畫都行。”大成公子急忙答應道。 “每天,這城裡的普通人家,都要到河邊去汲水,我們就混在汲水的人群中出城,你看行不?” “嗯,這個主意不錯,這樣就沒人注意我們出城,也沒人知道我們是誰。不錯,真不錯!你咋知道的?”他興奮地問麻雀。 “我每天要到宮外去買些瓜果菜蔬,自然能了解這城中風土民情。不像公子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不知人間煙火之事!” “不是我不知,是我被禁錮宮中,無從得知而已。”他為自己辯解道。 “公子所說極是,麻雀錯怪公子了。”麻雀也不和他爭辯,他說啥就是啥,本就是無關緊要之事,知道、不知道又能如何,隨口一說,較不得真。 瞧那大成公子衣著光鮮的樣子,他要是混在汲水的人群中,肯定一眼就被人認出來。而麻雀灰衣灰褲的與本地人的穿著並無太大差異,要不細看,很難有人認得出他的。 把他裝扮成啥人呢?麻雀轉著眼珠盯著大成公子看。 隻見他高挑的個子,濃眉大眼,口方鼻闊,頭頂長發,抓了個丸子在頭頂,兩邊鬢角卻是短茬——那是最近才長出來的,本來是青皮。這模樣在唐朝也算不上奇特。 因為,唐朝乃泱泱大國,四方歸順,八方來朝,國人所見識過的人種、膚色,衣著各有不同,再怪異的造型,也不足為怪。 這般模樣,勉強看得過眼。若是男扮女裝,倒還俗氣了。不如,他看見一個正提水走過的駝背雜役,就追出去連比劃帶說詞,就跟那人進了後院。 不一會兒,就抓著件下人穿的平常衣物,背著一隻手進來。遞過衣服,催著大成公子換上。 大成公子抖開一看,分明是一件大氅,麻織的,對襟,不曾看見一粒衣扣,隻有一截麻帶。他脫下錦衣就穿上身,把那帶子隨便往腰間一紮。 麻雀趁他不備,伸手在他臉上抹了幾抹。他吃了一驚,問,這是乾什麼。麻雀若無其事地答說,增白的脂粉。 他聞到那脂粉怎麼有股鬆香的味道。心想,也許唐朝的脂粉是綠色環保有機就該有這個味道。於是,並未往心裡去。 他的形象,他沒法看到。隻能從麻雀掩著嘴笑的神情,可以猜到他已經可以蒙混過關了。 臨出門,麻雀還不放心地把他換下來衣服墊在了他的後背,那樣子,讓人看起來仿佛駝背似的。前後看了幾眼後,才滿意地點頭拉起他朝宮門口走去。 隻要騙過了這城門守衛,中城門、外城門的守衛就不足為慮了。 宮門外的守衛認得麻雀,友好地朝他揮手致意。對他身邊那個大個子駝背的雜役,很是奇怪。見麻雀沖他擺手搖頭,以為兩人在搞什麼惡作劇,就曖昧地笑了笑,擺手讓兩人出了門。 兩人牽著手,嬉笑著在城中的馬路上穿梭。 人們看見那個駝背的雜役,烏黑著臉,身手驕健地拽著個灰衣童子,在城中無所顧忌奔跑,嬉鬧。 那是一個烏托邦似的寧靜而祥和的夏天。人們在樹蔭下的陰涼處,平和的臉上鑲嵌著微笑,看著他們欣快的身影。那畫麵給那個時代一個燥熱的午後,平添了一股清涼。 一群孩子,仿佛受了傳染似的追在他倆身後,奔跑著,嬉鬧著。一串串的在塵土飛暴的馬路上,像那清淺的河水裡,一群快樂的遊魚,歡暢而自由地享受著無拘無束的盛夏時光。 他倆跳到了一駕汲水的馬車上,車主友善地朝他倆笑笑,一揮鞭,那馬車就“嘚嘚”地朝著外城門跑去。小孩子們則無奈地看著他倆在馬車上,越跑越遠。 謝過了那趕車的主人,他倆從馬車上下來,避開人們的汲水點,往那河的下遊而去。 河邊這一堆,那一群在河裡遊泳、消暑的人們,有男的,也有女的,當然是分開的。見他們沿河走來,臉皮厚點的,笑著朝他們招手,靦腆的,則躲在水裡望著他們笑。 女人們驚叫著背對著他們,也有寒起臉嗬斥他倆的。他倆則自覺地背轉臉去,快步跑開。 大成公子開心得很,拉著麻雀不管不顧地跑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那是一灣水流緩慢的河灘,離那渡口不遠,中間隔著他那日來的地方。 就是這兒了。 哇噢,河水多清澈啊,他贊嘆道。三下五除二地脫去身上的衣服,高呼一聲“我來也!”就“撲通”一聲,跳到了河裡。 遠處蘆葦蕩邊的一群野鴨,被他二百五似的撲水聲驚擾了午後的瞌睡,嘎嘎地笑著,不好意思地飛走了。 他在水裡忘乎所以地撲騰了一會兒,溫暖的河水和腳下柔軟的沙粒,讓他感到舒服極了。 “麻雀快下水來,當真涼快得很!”他在水裡喊。 沒有聽到回應。咦,麻雀呢?咋那麼磨蹭呢,他想。 於是,巡眼在河岸上看麻雀在乾什麼。 隻見麻雀正背對著他,在采那蘆葦葉子,根本沒有要下水的意思。 嘿,這家夥是什麼邪魔歪道,興沖沖地跑過來,卻又不下水,這是啥意思? 就又在水中喊道:“麻雀快快來,水裡安逸得很。你不熱嗎?” 那麻雀被他喊得不耐煩,就回說,哥哥遊吧,麻雀不會遊泳,不敢下水。 “切,膽小鬼,有哥哥在,保管你沒事,快快來,我教你,快來!”呼裡嘩啦又是一通亂撲騰,那樣子別提多開心了。 戲水累了,停頓了片刻。定睛看那水中的映像,“嗚呀!”嚇了一跳。那水中的麵孔跟狒狒似的,烏漆麻黑的,難怪麻雀笑得那麼詭異。 就朝岸上喊叫起來:“麻雀,你快下來,我保證不整你。” “哥哥開心遊玩就是了,別管麻雀。”他嘻嘻笑著推辭,就是不肯下水。 大成公子見狀,就裝作不再理會他。在水裡嚎叫著:我已成仙,快樂無邊…“撲通、撲通”又遊了一會兒,軲轆著眼睛,腦子裡忽然冒出了一個壞主意。就停下戲水,裝模做樣地在身上搓洗起來。 隔了一會兒,他躡手躡腳地從河裡出來,忍著那蘆葦紮腳溜到了麻雀的背後,猛地把他抱起,哈哈笑著朝河邊跑去。 麻雀沒料到他會這樣做,嚇得驚叫起來。嘴裡連連喊著:公子不要,哥哥不要,麻雀不會遊泳,麻雀怕水,求求你了,快放下麻雀。他可憐巴巴地喊著,一邊在大成公子的懷抱中不停掙紮。 那大成公子正玩在興頭上,哪管得他喊叫。到了河邊,一記扔鐵餅似地拋投,就見那麻雀真像麻袋一樣地飛了出去。 媽呀——那麻雀嚇得都叫不出人聲了。他在空中劃出一條完美的拋物線,就“噗通”一聲跌落在水裡。那濺起的水花,都能讓人看見彩虹。真重! 他旋即一個漂亮的猛子紮進了水裡。快快地遊到了麻雀身邊。就看見麻雀頭發漂在水中,正悶在水裡兩手亂抓。 真不會遊泳?他一把把他拎起來,那水剛好沒過麻雀的胸脯。 咳咳,一陣劇烈的咳嗽,又吐了一口水,嗆著了。那麻雀驚魂未定地摟著他的脖子,哭了起來。閉著眼嘴裡叫著:“你欺負人,你哈慫,你欺負人!” 切,不嗆兩口水,能學會遊泳?他不以為然地想。還是抱起了麻雀,畢竟是個小男生,別落下了恐水癥的毛病。嘴裡安慰著:“小麻雀,是哥哥不好,有哥哥在,麻雀沒事的,乖!” 說著,就往岸上去。 那麻雀在他懷中,哭得稀裡嘩啦的。他一臉壞笑地扮著無辜,嘴裡還一邊念叨著哄麻雀:小弟弟,流鼻涕,哭著嚷著要媳婦兒,不給,不給,就不給! 上了岸,放麻雀下來。看到麻雀的臉真的都嚇白了,正閉著眼睛不理他,嘴裡哼哼唧唧還在怪他欺負他呢。 他就調侃道:此去西天千山萬水,艱難險阻數不勝數,這點小事,就嚇成這樣,怎能陪他師傅取得真經,修成正果。 說著,就伸手要把那濕衣服為他脫下。 才解開胸襟,卻見那灰色的僧衣下,一抹白絹纏繞在胸前,那肌膚吹彈可破,細若凝脂,潤似美玉。雖是平坦,卻是不一樣的風景。 再細看那麻雀的臉,紫黛退去,峨眉淺現,麵容皎白,明眸緊鎖,這模樣分明是那廣寒宮中的美嬌娥! 他這才醒悟到他犯了一個極大的錯誤!一時不知所措,竟楞在了當下。 麻雀被大成公子那壞人拋進了水裡,嗆得暈暈乎乎的,感覺有人在解他的衣裳,不知何故,卻又停下來。張目一看,大成公子正赤身露體地注視著他。 四目相撞,兩人幾乎同時“啊——”地驚叫起來。 麻雀慌亂地從地上爬起來,掩起衣襟慌張地跑開去。 大成公子則捂起眼睛,心中羞愧萬分,扭身往河裡跑去。卻被河邊的蘆葦根絆了個狗啃屎,一頭滑倒在河邊——屁股還露在外麵,別提多狼狽了。 呸,呸!一邊吐著嘴裡沙子,一邊乾噦了兩口。 蹲在水裡,朝著麻雀隱藏的方向喊:“你為什麼不早說你是小女生呢?裝神弄鬼的,快要被你羞死了。”他倒占理了。 那邊麻雀羞惱地吵:“都給你說了我不會遊泳,沒見過你這樣的!沒被你個二半吊子淹死就是萬幸了,倒聒噪著別人的不是!” “我又不知道!還以為是個小屁孩,怕水。所以,就逗你玩兒,沒想到惹了恁大一場尷尬。” “你下流!”那邊飛過來一句。 “你險惡!”這邊扔過去一句。 兩人東一個,西一個,互相看不見地打口水仗。 見兩人這般光景,那天上的太陽老爺也忍不住笑得天花亂墜,煙袋鍋裡磕出滿天的紅霞,準備下山回家去了。 夕陽西下。 大成公子開始哆嗦了,在水裡。蘆葦叢中,蚊子、牛虻飛出來準備晚餐了——這兩人真是難得的美味啊。 嚶嚶、嗡嗡,兩人頭頂上盤旋著成群結隊的蚊、虻。 “你不咬嗎?”他遞聲過去,已經客氣了許多。 “咬得心慌。”那邊小聲地說,也已溫和有加。 “你不冷嗎?”她問話過來。 “都泡了一下午,快縮成一團了。”他堅持不住地認輸了。 “哼,哼,你乾下的好事,泡到明天早上才好呢!”那邊仍是氣哼哼地說。 “我要起來了,再呆下去,凍不死,也要被蚊虻叮死。”那大成公子啪、啪地拍打著身上的蚊子,要從水裡出來。 “你別過來!”草叢中傳來她緊張的喊聲。 切,傻麻雀,是我光著又不是你!他心想著。“我要能過來,就不在水裡泡一下午了。”他報怨地說。 顧不得許多了,他摔打著,從水裡跑出來,抓起大氅先穿在身上,再套上褲子。總算能隔擋一下的蚊子、牛虻的圍攻。 穿好衣服,就搜尋麻雀躲在何處。隻見麻雀一身濕漉漉地坐在葦叢中,酡紅著臉,正無聊地折著蘆葦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不看他。 他走上前去,把“駝背”遞給她,小聲地對她說:“去把衣服換了吧。” 她瑟瑟發抖地從草叢中站起來,兩人對望一眼,旋即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了。“你不許偷看!”說完就紅著臉,跑到河邊一叢蘆葦底下,脫下了濕衣服。 “你不如到河裡清洗一番,再穿上乾爽的衣裳,或許會清爽些。”他關心地提議道。 “哼!居心險惡!”那邊並不領情。 “我保證不偷看,你看我捂著眼睛呢。”他討好地朝她說。 “全憑自覺,公子是讀書人,當真是要一諾千金的。”她把緊箍咒給他套上了。 “那是當然,我大成公子做人光明磊落,豈是那言而無信的登徒子。麻雀放心就是了。”背轉身去,看那殘陽如血,漫山紅透。 聽到身後“嘩嘩”的水聲響起。他幾欲回頭,一想到剛才對麻雀說過的話,於是就斷了那好奇的念頭,正襟危立著。 “好了,我們走吧!”良久,身後響起了麻雀的聲音,恍惚之間成熟了許多。 他回過頭來看她,已然換上了大成公子華麗的衣衫,剛洗過的頭發似女人一樣地挽起,容顏清麗,雙目含煙,清波蕩漾。在夕陽餘暉中,別有一種神韻。 “你是誰?”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問。 她假意整理衣衫,垂眉赧然,並不答話。他不再問,轉身欲走。 “哥哥背我。”她在他身後婉轉鶯啼。 他回頭訝異。 “你答應過的。”她笑得花樣燦爛,那俏麗的顏色溶化在夕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