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十五日,聖黎塞甫在下雨。 雨絲落在清澈的窗玻璃上,匯集成水晶樹枝樣的曲折細流,將對岸微微隆起、隨風輕顫的青草地分隔成自由而清新的碎片,隨後流進窗底幽靜深沉的墨綠色河麵。 窗內,映著一張二十四歲的俊朗男性麵孔,安靜、沉穩、與窗外一般無二的景致。 背後那張黑色古典沙發,椅背一邊搭著融入其中的女式宮廷禮裝外袍,它的主人慵懶地斜倚在靠窗一邊,雪白頎長的手指間夾著一支雪茄煙。 “洛瑟琳的客廳,窗戶和這裡一樣寬敞。” 她額頭飽滿,眉線窄而修長,眼窩被挺直的鼻梁和晦暗陰影反襯得格外深邃,深棕色發髻輪廓下,臉頰白皙平展,下頜冷峻得迷人,充盈感性的紅潤豐唇在開口說話時,嘴角微微上挑。 “嗯,前段時間來過,她和她的妹妹,妮露·克勞狄安。” 厄金斯轉過身,手裡的黃銅左輪被白帕擦得閃亮。 “她和妹妹……克勞狄安——” 萬妮莎低聲笑了笑,笑得意味深長,肩筒緩動後換了坐姿,掌心撐著下巴,纖瘦腰身像是隻黑貓。 “你想說什麼呢。” 厄金斯垂著臉,看向她帷幔似的絲織天鵝絨裙擺裡藏匿著的暗紋。 她湛藍的瞳孔總讓他想起聖殿的穹頂。 “你解釋什麼呢?” 萬妮莎不依不饒地反問,似乎感覺這樣很有趣。 “窗戶。” 厄金斯手中的白帕抬向身側,裝作沒有察覺到她的意圖,回想著作為穿越者對於世界的改變,幾年來也不過是幾扇落地窗罷了——隆頓公國的紳士小姐們,骨子裡更喜歡富有神秘感的窄窗。 “噢——我知道的,小妮露回去之後,纏著她父親敲掉臥室裡的墻,當時克勞狄安家族正因為老伯爵的病痛而焦頭爛額,自然沒人理睬她。” 萬妮莎在銅雕圓盤裡敲了敲煙灰,“小姑娘偷偷溜進祖父房間,趴在那個不省人事的老人耳朵旁邊,小聲抱怨了幾句,老人居然勾動手指搖響了鈴鐺,嗬——” 她撫著額頭笑了起來,“妮露的大伯——老伯爵的長子諾丁,每天侍奉在父親身邊,祈盼著聆聽一聲有關家族未來的教誨,卻隻在那天看到老人顫巍巍地指向窗戶:墻,墻……” 厄金斯也笑了,她模仿克勞狄安伯爵沙啞的嗓音惟妙惟肖。 “未必就不是教誨。” “我想,是的。” 萬妮莎眼神迷離地點頭,“新伯爵,也是這樣認為的。老伯爵彌留的那些日子,城堡裡洋溢著歡快的敲打聲,簡直像要迎來什麼喜事似的,小妮露領著一班建築匠人在家裡逛了好幾圈,隻要她經過的地方,窗子隔墻全要敲掉。” “難為老伯爵,小心謹慎地過了大半輩子,臨終前還要忍受如此折磨。” 厄金斯轉回身子,重新麵向連綿至遙遠天際的草地,曲線柔和的地平線上,浮著一座方形立麵的潔白建築。 “城堡被敲成廢墟那段時間,他一直強撐著,直到最後一麵玻璃被送進客廳,才咽下那口氣。” 雪茄煙的煙頭在盤子裡碾了幾圈,“薩圖堡也需要一扇窗。”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窗戶。” 厄金斯平靜地回道,“你到底想問什麼呢。” “你——知道什麼呢?” 萬妮莎的語調拖得很長,悠閑愜意,愜意得像是在撒嬌。 “我已經答應小妮露的請求了。如果這就是你想問的事情。” 厄金斯淡然地擦著黃銅槍管。 “我可什麼都沒說。” 萬妮莎突然端正的坐姿和語調略顯賴皮,盯著他手裡的左輪槍看了一會兒,“它總是讓我想起在薩圖堡的日子,想起那間企圖擺脫命運的偵探事務所,想起薩圖領主將它贈送給我的教父,作為偵破大規模失蹤案的獎賞——那可真是個讓薩圖人如釋重負的好天氣。” “薩圖從來都沒有好天氣。” 厄金斯同樣對那些日子記憶猶新。 “我總是會夢到,俄訶泰斯夫人手裡花紋精美的碟子,上麵的森林慕斯……” 萬妮莎因此陷入回憶,回到了靦腆的少女時期,歪著頭看著他,“說起來,也不過幾個月時間,我簡直都快被她喂成小胖妞了。” “那倒是真的。” 厄金斯挑起眉毛笑著回道,或許是由於下頜線條略顯銳利,長酒窩浮上臉頰時,笑容裡總是帶著些嘲諷揶揄。 他其實根本不記得她有胖的時候。 “嗯……” 萬妮莎臉上的笑意隨著他的壞笑漸漸消散,最後瞇起了眼睛,“你準備哪天啟程?” “這麼急著讓我走?” 厄金斯故作無可奈何,“既然未來的黑綺花大公發話了,那麼,盡快吧,就在克勞狄安伯爵的葬禮之後好了。” 片刻沉默。 兩個人的表情重新回到今時今日。 萬妮莎麵帶憂思。 “如果,你從他的記憶裡看到了那件事的……” “你希望,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有個可以倚靠的對象,但是不知怎麼,這處能供你吸煙、讓你無需顧及形象、但你心知肚明無法提供任何幫助的屋子,卻成了你……” 厄金斯冷漠地打斷她的話,緩慢地、切割肉排似的說著,即便沒有窗戶的倒影,他也清楚地知道她的臉色非常難看。 “扶我離開。” 僅僅是一個瞬間,萬妮莎的語氣變得比深秋的河水更為冰冷,她抓過外袍,抬起一隻胳膊僵硬地等在那裡。 公國裡沒有任何人能如此輕鬆而又深刻地傷害到她。 厄金斯把左輪槍塞進腰間槍套,撫平襯衫褶皺,皮靴踩著地板、踏上花紋繁雜的厚羊毛地毯,走到她身邊,禮節性地托起那條胳膊和她輕盈的身子,走向屋門。 她的發髻在不遠處擺動,傳來幽冷的香。 “俄訶泰斯漫長的家族史中,沒有任何一位伯爵夫人不怨恨丈夫。” 厄金斯推開門,把她的胳膊遞給院子裡撐傘等候的侍女,雨滴即將落入她肩膀的蕾絲飾物之前,突兀地消失在一小片扭曲空間裡。 “除了你的母親。” 萬妮莎猛然回轉的臉上,目光中殘存著最後一絲仍屬於少女的、天真的任性。 “她隻是個普通人。他們同一年下葬。” 關於這個問題,厄金斯心裡早就有了答案,他看著萬妮莎在侍女的攙扶下遠去,背影走過分割開院落草坪的白沙小徑,走出常年敞開的白漆木柵門,抬起裙擺邁上純黑色的、四匹駿馬牽動的四輪馬車,窗子裡精致的側臉慢慢離開視野。 他看著連綿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