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因為五黃臨太歲,周圍都有旱災。 有旱災,就有麻煩。 黃老漢年愈不惑,因人顯老,都叫他老漢。 這老漢貧苦半生,上無父母,枕邊有妻,膝下,有一兒一女。 因這一場旱,揭不開鍋。樹皮草根,吃了幾個月,也過不下去。眼看寒冬即至,便與老伴商議,將女兒賣了,換些錢來,往大戶人家裡去,買糧過活。 他老伴無計可施,隻得應允他。 倆老便尋人去問,覓得一個婆子,說是有門路,便托人找來了。 那婆子,聽得說是賣女兒,要尋下家,喜滋滋地薦了北鎮上的一個員外。說他家家業盛,人丁旺,又念了許多好處。 黃老漢跟老伴猶豫再三,擇不如撞,定下這家來。 那婆子更是歡喜,便說:“我今兒個就過去,打個招呼,明兒一早,你們隻把女孩兒送過去,便成了。” 次日,老漢塞兩塊草泥下肚,便告別老妻孩兒,抱著小女,淒淒然往北鎮去了。 野郊上,秋風凜凜,天凈藍,白骨皚皚,野蕭瑟。 黃老漢走過一個土丘,回頭望去,他那草屋妻兒,已遠出天地。便轉折西行,再往南,繞過自家,徑小道投路再走。他懷裡抱著女兒,小小的身子,瘦弱好似柴枝裹皮,正伏在老漢肩上,昏昏欲睡。 那老漢走著,忽地就自己說起話來。他說:“日子難過啊……二妞啊,你莫要怪父親心狠,實在是老天爺不長眼……”說著念起家中辛酸,老淚兩把,幾乎要淌出血來。拍著他家二妞背脊,續道:“你這一去,雖給人家糟蹋了,養活得你父親、母親、哥哥,也算是你的孝心……”他女兒隻是伏著,也不知道聽得不得。 原來,這老漢卻有個心思。他曾聽得說道他們南麵山裡鎮上有個窯子,也買賣女孩兒。不分何時,不看姿色年齡,一律能得足兩的銀子。若賣到別戶人家,這荒年裡至多給百十錢。然而,若明說是賣進窯子裡,那老漢的妻決計是不肯賣。因此,這老漢才虛覓個婆子,假意要賣員外,先抱了女兒北行,騙過他老伴,才轉折南去,要尋那窯子來,賣女兒。 這一去,該有,十多裡野路,八九裡山路,三五裡水路。但天旱地乾,江水枯涸。黃老漢走走歇歇,過午時來到一座山前。那山也不高,也不險,隻是山裡無端端起了一陣霧。老漢便納悶,今年大旱如斯,赤地不知幾百裡,哪兒去起得來這一陣濃霧呢? 他雖疑惑,卻不多想,直往霧裡去。那山路卻平坦,隻是霧濃,不得見遠。一時走出霧來,山道旁一塊似石非石的大碑矗立,碑上大篆古樸蒼勁,刻的兩字是,青丘。 老漢識字不多,看得兩眼,便抱著女兒前行去了。 出得山腰來,那山下小鎮便現在眼前。 這鎮上無甚奇處,街市也不熱鬧,也不冷清;人家也不多,也不少;天氣也不旱,也不潤。就如凡間最尋常的小鎮一般。 黃老漢懷裡女兒這時醒過來,老漢便把她放下地,牽著她手,一塊兒,往鎮上走去。路上見有破廟,廟後有溪流,忙伏在水邊,看那溪清澈透底,急掬一把,送進嘴裡,甘甜可口。黃老漢久不見水,這番直喝至肚子撐起,教女兒喝了幾口,才站起續行。 來了鎮上,沿路人家,問是哪一家,收買女孩兒。老漢手牽女兒,便往南去行。 尋覓間來到一條大道,那道中間一幢鮮麗紅樓,俏生生立在那裡。便知道,這就是鎮上窯子了。 老漢牽著女兒,來到樓前,細打量時,才見這樓的好看。朱紅柱子琉璃瓦,百格窗欞四扇門;門內屏風遮攔,不得見裡邊是如何;門額上的四字是,湖林瑤夕;門邊題的是:紅塵冷眼,看世人金迷紙醉;對的是:賤妾暖懷,討凡間一晌貪歡。因那字極雋秀,老漢便站著,看了許久。 忽見門裡兩個姑娘,有說有笑的,送一個公子哥兒出來。老漢才醒覺,帶女兒,往那樓邊巷子裡去。那樓的邊門倒不似正門那麼富麗,隻貼了兩個到福。老漢又再猶豫了一會兒,才拍起門來。即刻來了個姑娘,把門一開,問清了來意,讓老漢入內,在一個房裡坐等。那房也不甚華麗,桌子上倒擺了糕點餅果。老漢肚饑,便吃了一個,又叫女兒吃。他家二妞也餓了,一手拿個綠豆餅,一手拿個鬆花糕,左右開弓吃起來。 糕餅還沒吃完,便聽見說話聲來了。老漢急催他女兒“快吃快吃”。便從門簾裡掀出幾個姑娘來,當首一個穿戴整潔,麵容秀麗,眉目間溫婉可人,輕輕柔柔地說:“慢點吃,別噎著。”說畢笑問老漢:“是您老人家要賣女孩兒麼?”黃老漢見她和藹,便舒下心,回說“是啊”,跟著便要訴苦,擰起臉來說難。哪知那姑娘竟不理會他,蹲下身子一邊替老漢女兒抹嘴角餅末,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邊問她:“今年幾歲了?家住哪裡?可真要到我們這兒來?”一疊說話都隻是問這女孩兒。 老漢見了便犯懵,心道:“這裡姑娘看著伶俐,怎麼不知事?一個七歲的小女娃懂得什麼?是我老黃賣女兒,又不是她自個兒賣自個兒。”欲待插嘴,又不敢造次。 卻見那姑娘連問三次:“你是不是要到我們這裡來?”二妞不知該如何答,看著老爹,老漢也不知該怎麼說;“你想清楚,真的,要到我們這裡來麼?”二妞傻了,隻知道看著那姑娘;“你要來,就點頭——來麼?”二妞看了她老爹一下,黃老漢點了下頭,二妞又看著眼前的姑娘,想了一想,便也點下頭來。 既如此,便成了。 那姑娘教人取出金稱,當著老漢與二妞的麵,稱足十二兩銀子,布袋兜了,卻交予二妞。二妞本來還不敢要,在姑娘手裡推搡著。老漢看見銀子,都忘了還沒談價錢,喜得便伸手去拿,他兩手合托著,伸過去,銀子便落在他手裡。這老漢自也是第一次賣女兒,也沒見過,也不知要立文契合同。但人家不說,他也不知道要問。 那姑娘見了,也不著惱,便說:“那麼待會兒,就要帶她進去了,爺女倆說會兒話吧。”帶著別的姑娘先走了,留著他倆在那房裡。 黃老漢一把鼻涕一把淚,抱了會兒女兒,哽噎難言,自哭了一陣,聽得人聲來了,便說:“二妞,爹走了……”轉身原路去了。 那二妞還不知道是什麼事了,見了他老爹哭了一陣,轉身走去了,隻叫了聲“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