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那門簾又撩開了,方才的那姑娘進來,拉著二妞細瘦的手,說:“跟我來吧。”二妞喜歡這姑娘,便聽她的話跟著她去。 打開簾子,出了那門,便是一個院落,小樹空房,有幾個女孩子走過。那姑娘走著,與二妞道:“待會兒教姐姐給你取個名兒。我在這兒叫藥娥,你要叫藥姐也行、娥姐也行,都隨你,隻是決不能隻叫姐姐,這兒的姐姐隻有一個。我先帶你去沐浴,洗凈了身子,喝口茶,再去姐姐的房間,你還要給姐姐奉茶,請她收你……“叨叨絮絮說了許多。 轉過幾條長廊,經過幾間院房,二妞跟著藥娥,來到一間朱漆金瓦的大房前,那房門緊閉。藥娥拍了下二妞後背,笑道:“去吧。”轉身走了。二妞急回頭看時,已不見了人影,慌起來,“娥姐”叫幾聲,“爹”叫幾聲,不見人應。偌大院子,不見一個人,沒有一聲兒響,心裡驚怕,便哭起來,蹲在地上,嗚丫丫哭個不停。一時哭累了,便站起來,看著眼前的房門躊躇。 那房門好似老者垂目,不問世事,又似茫茫蒼天,遠高不可及。二妞慌極了,又不敢便推門進去,於是伏在門上,拿眼往門縫裡瞅去,隻見白蒙蒙一片,虛無縹緲,竟不知是何處所。 二妞猶豫半天,淚痕早乾透了,又沒半個人得見,隻好推門進房。 房門一開,便是一陣幽香,門內彩雲作地,白霧為蓋,好似天上神宮;金漆棟梁,朱紅柱子,還有環鳳盤龍;更繞著仙音妙樂,銀鈴叮當,清歌曼唱,曲調悠揚;香爐雕海刻日,屏風繡水畫山,珠簾綴彩掛月,剪梅傲骨凝霜。 那女娃兒進得這門,驚得目瞪口呆,渾不知天上地下,隻道這便是人間天闕,仙子閨房。 那屏風後忽轉出數名美人,一個個好似神仙妃子,天娥美姬。踏著彩雲,繞過來扶起二妞,送她往屏風後走。二妞茫然無措,隻得隨她們擺弄。 來到了屏風之後,是一個浴桶。身邊仙子即替二妞解除衣衫,抱了起來,放入桶內。那桶中溫湯泛香,飄紅遊紫,泡得二妞意舒神暢。又有美姬與她洗頭抹身,盡心服侍。 一時洗凈了二妞身上塵世汙垢,抱她出來。一個仙子嘬唇一吹,即吹乾了水漬。又將孩童短服替她穿上,轉出屏風,教她坐於椅上,端出茶來,便給她喝。 二妞不曾喝過什麼茶,這時兩手捧著茶碗,隻當喝水,咕嚕咕嚕便喝盡了。 那些仙娥們侍奉二妞用茶畢,送她出房門來,這可不是來時的門了。二妞一步三回頭,雖非不舍,卻極好奇,隻望能與那些仙子問得一問,是否真自天上來。 然而二妞腳步一出了房門,再轉回頭去看時,那門竟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關上了。二妞吃了一驚,又急伏在門上,拿眼往門縫裡去看。裡頭卻是青石磚,老紅柱,蒙塵的房梁,結實的桌椅。那些彩雲飛霧,珠簾屏風,並仙子美姬,統統不知何處去了。 二妞且驚且憂,又傷又悔,淚珠兒隻在眼眶裡打轉,左右眼輪換著沖門縫裡去望,隻盼能再看一眼那樣的天上宮闕。小手已逐漸使勁,登時便想再推門回去。 陡然間兩隻手搭上二妞肩膀,二妞大驚回頭,見是藥娥姐姐,小心肝兒才跳回肚子裡,喊了一聲“娥姐姐”。藥娥將她轉過身來,上下打量著笑道:“嗯,這樣才像個小姑娘的樣子。”二妞聞言,也自個兒打量起來,小手白凈,紅衫綠襖,繡花鞋三角辮,正是仙子們替她打扮的樣子,心中愈發不解起來。 那藥娥倒似開心,又拉了二妞小手,往前走去,嘴裡仍叨絮。二妞跟著她走,這一會兒才見了這一邊的景況。那裡花樹繁茂,好似四季長開;欄桿雕雲鏤月,泥瓦青綠如煙;洞門裡穿男越女,石橋上走情談生;小池繞亭,細瀑流假山,鴛侶坐戲,耳鬢磨天涯。 二妞隨著藥娥,東張西望,已不知人間疾苦。她倆東拐西繞,不一時進了一所房子,那裡也是鶯歌燕舞,花紅柳綠,不知是何等極樂。藥娥牽二妞上著樓梯,不時有人客路過,都與她招呼,笑問閑事。藥娥也笑,各個說著趣話,一道走上樓來。又是一陣長路,才到了一個房間前。 那藥娥蹲下與二妞整理衣衫,嘴裡說:“這回要見姐姐了,你方才喝了定神的茶,這回可別嚇著。乖乖地,別怕,奉茶時也是,記著我給你說的,別弄糟了。” 說畢推開房門。這門才一開,便是一陣暖風襲來,裹挾著魅香異嗅,震得二妞渾忘了世間紅塵。這一進門,更是妖氣大作,隻見,花仙兔精,女鬼蛇妖,各自打牌摸麻,說笑閑聊;那一個女鬼幽怨怨蕩來蕩去,這一個蛇妖懶洋洋翻去翻來;桌邊的花仙抹骨牌、嗑瓜子、啜盞茶,窗下的美人繡鴛鴦、刺牡丹、吐線絨;還有燒水的靈兔,執扇細看火,端茶的妖姬,捧托怒闖關;碎銀銅板滿臺響,醇酒香茶杯中濃;燭光灼爍,歡言笑語,不是天上人間,哪得群妖亂舞。 二妞一見了這陣仗,震怖非常,膽顫心驚,縱使藥娥牽著她手,也萬不敢進房門一步。藥娥無奈,隻得蹲下來輕拍她胸脯,嘴裡吐著笑念叨:“二妞不怕,二妞不怕……”。哪知房裡那蛇妖下半身盤作一盤,往這邊瞟了一眼,即把個二妞嚇得險些兒丟魂。藥娥怪嗔了那蛇一句:“誒,你別嚇著人家。”那蛇還深深刮了二妞一眼,笑著拿塊糕點蘸茶吃,又與一旁的妖精說話去了。 藥娥好容易才將二妞大驚壓了下來,拉著她小手走進房裡。二妞一步分作三步走,生怕挨著碰上了哪個妖精。然而滿屋子的妖魔自然並不理會她一個小女娃娃,各自顧著各自的興頭,碰牌自摸,吃茶喝酒,嬉笑怒罵,踩人尾巴。二妞猶似歷盡辛苦,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才跟得上藥娥,來到南墻床前。 那床頭邊架著小爐,一隻白大兔子,正猛力搖扇,不知爐上壺裡,煮的什麼。 而床尾邊擺著腳榻,榻上坐一位姑娘,正拎著一截氈子,將一把玉梳,來梳氈子上雪亮白凈的細毛。 二妞極困惑,一張氈子,因何要梳它?待她看到床上,才見了此間正主。 那床極寬大,墊的那張氈子仍鋪滿玉席掛出床沿,氈上橫躺著一位美人。那美人半截身子蓋著白氈,一邊玉腿橫陳,一邊藕臂支頤,也不知裡麵穿沒穿衣服。她手上握一本半舊老書,也不理會房內喧鬧,自頷首垂目,怡然靜讀。 藥娥牽二妞來到床前,一手撫著二妞肩背,一邊笑喊:“姐姐!”那床上美人放下書來,微抬眼眸,目光裡慵神愜意,懶態淺含,往二妞看了一眼。二妞深自驚懼,汗毛倒豎。 好在藥娥即向姐姐說道:“今兒早說的要來的姑娘,方才送到了,剛洗漱過,現來見姐姐。”那姐姐好似來了精神,卻仍歪著,含起笑來,妖艷非常,半抬眸子裡眼波流轉,打量二妞一陣,柔聲說道:“好,這麼一個妙人,倒來對了地方。嗯?”說著望著藥娥意味深長地抬了抬雪頜。 藥娥忍俊不禁,反唇道:“你卻先別說這個地兒對不對,我還怕你們這些個凡間的妖精禍害了人家。”這話剛說完,那摸牌的花仙轉頭啐道:“甚麼叫禍害她呀?咱們這是救苦救難。凡人說,咽喉深似海。肚子餓起來,誰有辦法?又沒有男人養著,哪兒有不接客的道理?”說得一圈妖怪都歡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