漸漸的月上中天，太陰光華，滴在水中，響起一聲，如音如樂。那黃老漢見湖中月滿了，便站起身來，前行幾步，凝目細觀那湖水。湖中央，那淺浮半沉處，一點碧色，果然飄在那裡。這好似，便是青衣後生，先時所說的寒玉了。 　　這一枚玉，正處湖心，靜待月光。那湖中之月，依時約會，慢慢地照映在那枚玉上。老漢見狀，便如後生所言，退了幾步遠，尋著了位置，恰見湖麵月玉，均重疊在中央，便跪下禱祝道：“我老漢一世貧苦，活到而今，已無生意。隻為一見世間至美，祈山中仙人，賜福降真，以完我老漢心願。”祝罷叩首。而後起立，再往那湖麵看去。 　　湖水得了凡人虔心禱告，玉月受了生靈誠誌祈求，便煥出了一片碧青色的光芒。自那湖心處，月心之內，結成寒冰。這冰湖自中央蔓延，四麵凍結過去，不一時已滿湖麵，將整片湖水，結成一塊，化作了白茫茫的一片。 　　黃老漢本來猶未肯信，直至此刻，方知那後生話不虛傳，果然是真。呆了片時，把那湖冰看定，內中隱隱淡光，確是有月華在內。便上前去，撿起了鎬頭，依那後生言語，不敢踏入冰上，隻在那湖邊，舉鎬去鑿。 　　老漢一生勞作，田裡生活，兩膀力氣，盡吃得苦。雖那冰層堅硬，近岸淺薄處，卻能鑿破，且又凍結不久。不多時鑿得一塊，如小盆之大，便捧了來，袋子裝了，又再把那冰湖，細看一回，方扛鎬背袋，轉身回頭，再望那山中小鎮去。 　　山裡風月皆好，夜涼如水，溪流潺潺，林濤徐徐。那老漢心中不靜，低著頭，一徑回來。到了鎮子上，依稀記得路徑，借著人家窗裡微光，望那東邊小溪方向，快步行去。 　　那小溪泛著月色，碧波歡躍，正自流淌。老漢行到溪邊，回思後生所言，循著上溜頭，逆流去找。這溪邊水聲叮咚，更靜似天籟。那溪流泛波煥光處，正有一人，亦正步月閑行。 　　老漢見了，想起茶鋪裡的話，記得該是雪白朦朧的影子，看不得真的一片。誰知前麵這人，淡色絹裙，嬌小玲瓏，倒真真切切的瞧得清楚，不知是不是昆侖鏡裡，王母栽種的花，隻得上前再看。 　　前頭的人，聽得了老漢的腳步聲響，回頭一眼，看著了老漢的麵目。那黃老漢定睛一觀，猛然間腦內空白一片，便聽到那人口裡喊了一聲“爹”！ 　　月滿如圓，鏡花皆美。黃老漢聞得了此一聲呼喚，一世為人，終於得了團聚。登時老淚兩行，泉湧出來。肩上鎬頭麻袋，一並掉落地上，便喊一聲道：“二妞……” 　　此一回父女重逢，那般夢幻如似。老漢簪兒兩個，皆無言相對。那黃老漢上來，顫抖抬手，去撫著簪兒臉龐，這才口裡不停地喊“二妞……二妞……”。簪兒亦是心中激動，口裡啞然，隻得眼中溢珠，也看著老漢。 　　這廂重逢未了，溪邊一個腳步聲，緩緩近來。那步音輕似霧，盈如露，嬌似歲月，剎然如光陰。因見著了老漢簪兒兩個，就停下在那溪邊月濃影淡之處。 　　老漢聞得那醉人步聲，回頭一眼，正見那女子，朦朧模糊，超逸傲然，立在那裡。 　　便向簪兒道：“爹爹給你，看一樣好東西！” 　　說罷此句，地上摸起那一個麻袋，袋子已給冰水濕了。便裡頭捧出那一塊，半融還冷的冰塊，舉起過頂，看著那女子，上前兩步。猶豫一回，心中浪潮湧起，咬牙望地上一擲。 　　簪兒乍然團聚了父親，正不知因果來去，卻聽得老父道說給看一樣好東西，還未曉得。竟見父親舉起寒冰，摔在地上，驚得呆了。 　　冰碎月出，那湖冰內所蘊月光，隨即綻射降世。這月光得了山中湖水之氣，耀出塵世所無的光華，四散開來，照在那雪白霧影之上。 　　朦朧漸漸散去，那一朵鏡花，便將開放。水中月色，飛光溢彩，將那薄霧揭下，霧中仙子，先綻放了身姿，裊裊如煙。一層輕紗，嬌襲蓮露之羞，婉約蘭珠之媚，桃肢玫顏，丹紅瑰紫，出塵如化外飛霞，遺世若幻中明珠。 　　地上月光，漸漸升起，那鏡花亦清晰顯形。一段水仙雪頸，托盛玉脂頜腮，兩瓣嫣紅，好似，春煙玷處芍藥蕊，秋水褻時海棠尖。 　　誰料，這一朵花，最是天下無情物，找書苑 www.zhaoshｕｙuan.cｏm 心知凡人想欲目睹她的容貌，將兩眸一閉，傾首轉過身去。 　　才見得了這花的麵目，她一轉身，隻見那容顏一側，鬢發一縷，垂下遮蓋了臉頰，那一段頜尖，亦漸漸隱在發雲之後，隻剩了一個背影，孤孤單單立在那裡。 　　黃老漢已看得呆了，竟見她轉回身去，正要向前再看。哪知才邁出一步，那女子卻佝僂下身子去，頸上手上，生出了老年斑痕，揉褶起皺紋來，一頭黑發，亦自發根變作銀白之色。瞬息之間，一朵嬌艷絕世的美花，霎時老成了一個行將就木的婦人。 　　這裡簪兒與父親，驚到極處，腦中空白一片，心也不敢再跳。眼睜睜地看著那女子，曲膝跪了下去，將身亦俯在地上，兩手掩著麵龐，靜靜不動。 　　忽然一陣風過，那絕美鏡花，被這風一拂，輕輕地化作泥塵，細細地灑落在這人世間。 　　萬籟，俱寂。西北方閃過一點金光，霎時隱去。 　　那黃老漢緊握雙手，渾身亂顫，兩道老淚，湧流而下，牙口緊咬，已不知世間萬物。這一朵鏡花，方才盛開，正是三界內至美，誰知紅顏彈指老，剎那芳華，最是人間留不住，瞬息之間，化為泥塵。這老漢本一心尋死而來，誰知得了自己女兒，又見了世間至美，本是圓滿之局，此時卻心內隻想：“是我害死了她！是我害死了她！是我，是我，是我害死了她！隻為我看她一眼，隻為我想看她一眼，隻為了我這一雙眼睛……”此念一起，猛地抬手，伸出兩指，盡渾身全力，往眼內一插。摳出兩枚眼珠來，不顧疼痛，便將那眼珠一擲，擲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