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不料這後生，還要答謝，一頭有些懵，一頭有些惱。他已是身無分文，親朋皆無，連房子住處，都已沒得在身，哪裡有答謝之物？雖則如此，反倒無可畏懼，便道：“憑你要甚麼答謝，我老漢若有，自然不吝。若然沒的，怎得給你？隻索罷休。” 　　後生意味深長地久看老漢，嘴裡連道：“好，好，好。”便一麵閑走，一麵說話。那黃老漢也慢慢跟上，側頭聽說。 　　“那花兒，本在王母鏡中修煉，年久得身，修成人形。鏡子照徹寰宇，故此她能走遍三界。蓋因世間萬物，無不在鏡中，這花隻愛去那山清水秀，靈氣氤氳，無拘無束的地方。但她最恨貪暴慘酷之事，若沾染了殺氣戾氣，卻要損耗修為。此時外界戰事四起，連年不絕，凡人妖魔，殺戮太甚，故此她躲進山來，要在此避世而處。” 　　老漢聽得，心裡驚奇。外間戰亂，他深有體會，聽了這話，更是激動，嘴裡道：“原來如此。”又續問道：“方才小哥說，因那花兒映在鏡中，還未盛開，故此見不得她真，此話何解？” 　　後生走過去，來一個小攤前，俯身來撿看那攤上擺的物件。這小攤後，坐著一個小姑娘，見這後生俊刮，臉紅低頭，悄悄地瞄他。 　　這攤上是些扇墜掛飾，頭釵手環之類，精細小巧的物件。那後生一麵撿看，一麵回道：“凡間的花，泥土內陰氣充裕，枝葉上陽氣灌頂，得水氣調和陰陽，便能盛開。種在鏡子裡的花兒，如何一般？若不得些非凡光輝，怎照得她開？”說罷便要走開，又瞅了小姑娘攤主一眼，微微一笑，勾得那姑娘失魂落魄的。 　　老漢忙趕上問道：“恁的時，要些甚麼光，能照開這花？” 　　後生抬首，望一望天上日頭，那輪金光，已有些要墜落西山的意思。便開口道：“鏡子裡的花，自然得水裡的月，方能照得開她。” 　　這黃老漢便又懵了，開口道：“水裡的月，如何能照耀事物？俗語說，水中撈月，徒勞無功。若是水月能照，那花兒行在溪邊，溪水中亦有月亮，豈不早已照得花開？” 　　青衣後生嗬嗬自笑，笑畢問那老漢道：“你這老公公，問得如此之細，豈不有心？想欲一觀那朵花兒麼？” 　　老漢本意來此尋死，隻因聽見了這一件奇事，一來確是聞所未聞，二來能得有些別事，動心不去念死，因而拖延。見說卻回道：“那花兒有甚好看處？若然見得真了，又有甚好處？我因何要去看她？” 　　那後生又笑道：“有甚好處？你要甚好處？錢財家私，豪宅良田，算好處麼？那花乃是三界內至美之物，甚麼百花仙子，西施昭君，都不及其美之萬一。醒掌殺人劍，醉臥美人膝，世人皆以家財萬貫，嬌妻愛妾為福緣深厚，殊不知，不得睹此容顏，不知己命之薄。” 　　那黃老漢聽得說了，如此之好，不由得也動了心，有些意思了。 　　後生見老漢不語，便再推一把道：“你想看麼？” 　　老漢躊躇一回，先是怕人笑話，回思起來，肚子裡念道：“我老漢這一世人，並未享過甚麼福，也未眼見過甚麼好事物，雖然也有家小妻女，此時卻已盡失卻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此時想來，竟無可說不枉為人一場。倘若此事，果然是真，能見一眼世間至美之物，亦足慰平生。縱然是假，我本意尋死而來，叫人戲弄一場，也無甚虧處，不過使人家樂得一笑。不如問問他，看是要如何。” 　　那一個青衣後生，微微含笑，隻等著老漢開口。她自己心裡曉得，凡人一世所求，各個不一。有些隻要平安無事，便即是福；有些要求功名利祿，成就事業；有些情癡情種，隻求鴛侶；有些酷好練武，一身絕藝；以至於那等癡迷別事的，愛舞文弄墨，藏品珍寶，救死扶傷，浪跡天涯的；更甚於有的愛偷盜竊取，愛淫穢房事，愛鳥獸蟲魚，愛酒壺醉鄉的，哪裡有人心中無念。這一個老漢，一世田人，窮苦至老，自不曾受用過甚麼好物，此時有那世間至美，可能一見，說動他心，已有九成九把握了。 　　兩個行到鎮子西邊，那眾小孩兒打架之處，破墻以北，找書苑 www.zhａoshuyuaｎ．com 古木坡頭。黃老漢終於開口問了此問道：“水裡的月……能取出照耀鏡花的麼？” 　　青衣後生微微一笑，看著老漢道：“若是別處的凡水，自然不能，小弟知道一個地方，那裡有水，可以取出月光。” 　　老漢忙問道：“是在哪裡？怎能取得？” 　　那後生便以手，撫著老漢背脊，與他說了一個法子，道畢再不言語，旋踵轉身，灑然自去了。 　　夕陽西下，倦鳥歸巢，暮色漸老，染透了雲翳。那老漢立在坡中，將一世懦弱，盡堆上心頭。他佝僂身子，兩手合握，轉頭一眼，看下去在那小鎮之上。炊煙如夢似幻，燈火朦朧，雞犬聲息，響鼓隱隱，哪裡是亂世，何曾有災劫。 　　因那坡上，多有柿樹，此時正是柿子熟了。老漢半日未進粒米，才子又呆了半晌，此時望坡上行去，見有柿子，正是天生化物，非是人家種的。便摘幾個，坐在樹根底下，大口就吃起來。 　　一時腹內有食，力氣漸長，就向坡頂一去。恰又日落月升，那坡半疏影間光，月色如開，已是初初入了夜了。 　　老漢來至坡頂，濃霧早盡散去，幾塊大石，躺在一旁，石下倚著一把堅硬鐵鎬，一個麻布袋子。黃老漢心中驚奇，想那後生所言，居然不差，真有器具在此，又把那些玄奇荒謬的言語，再信真了一分。 　　便扛撿了鎬袋，續前行而去，一時波光粼粼，一片山湖，見在眼前。 　　老漢來到湖邊，放下了鎬子麻袋，沿那湖岸走了幾步，抬頭一看月色，還未到時候。便坐下在那樹影錯落，草坪坦闊之處，靜靜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