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與佛(1 / 1)

京城,此時正是杏雨紛飛時節,馬踏花雨,草長鶯飛,夜間則更顯幽靜雅致。   天子腳下,自是別有一番風味。無論是那規整的街道還是絕倫的瓦舍,皆道尋常。王侯將相,貴戚嫡長,就像沙粒一般常見,走兩步便是一個勛爵。   右巷人家,往常皆是端的一幅高姿態起來,畢竟是王公貴族,那一幢幢朱門闊府挨得近極了,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嘈雜喧鬧,落花流水,雕欄畫棟。   但今夜卻不一般,隻見其中一幢靠近街道中心的府邸內火光沖天,大門上的牌匾在火中隱隱綽綽寫著禦史府,火舌兇猛,在夜風裡妖嬈地似要把一整座房子都吞了。   “走水啦————走水啦———”   夜裡敲鐘的更夫們發現後,急急忙忙地喊著撒開腿跑,使足了力氣敲鐘。   越來越多的人家打開緊閉朱門,探出護衛門童的頭來,皆是懵懵懂懂的剛醒神。   四更天的二月,又冷又潮,照理說不應起如此之大的火,大的像是要燎原。   “鐺——鐺——鐺——”   一聲聲鐘響伴著更夫急促的調子猶如催命般催著右巷的人家從夜半驚醒,尤其是起火的那家。無數小廝門童仕女來來往往抱著水桶不斷潑向沖天火光,腳步聲交疊,人聲在火中隱約,尖叫聲此起彼伏。   其他相鄰的幾幢也紛紛跑出抱水桶的小廝前來幫忙,這幅情景竟有些荒唐,這鐘鳴鼎食的地方,竟也會有如此的熱鬧氣。   “夫人…夫人!走水了!走水了!”   禦史的繼夫人原是京中遠近聞名的美人,嫁作禦史成婦人生下一子一女後,身體便大不如前了。   此時在沉睡中被晃醒的這位夫人,模模糊糊聽到侍女們的尖叫,良久乏力地睜開眼,隨後耳邊像是驟然紮破真空的氣球,四處驚叫聲催著她起身。   她攙著侍女,快步走出院門,遠遠瞧見東處廂房似要被火吞沒,那火光照亮了半天天頂,空中充斥木質被燃燒的氣味,“轟隆”又一聲,房梁也塌下來半邊,地獄也沒得此情此景般淒惶。   待看清火勢,她的麵色初閃現幾分詫異,而後又恢復自然。   “夫人…那處是…”   長琴欲言又止,她抬眼瞥見夫人眼底跳動的火光,不由心中生起不安,忍不住噤聲。   原本從夢中驚醒的夫人,發髻鬆散,衣衫倒還算端正,麵上被火影照亮,素凈的臉龐上像神佛般平靜慈悲,手上還抓著她素日把玩慣的佛珠,隻那雙眼睛倒映著的紅色妖冶不詳。   “是老爺喚了人手前去幫忙吧?”她站在避風處撚著珠串,無悲無喜開了口。   長琴垂著頭應是,看著越來越多燒黑的塵屑飛絮飛往此處,她的衣角也粘上越來越多,遠處那些尖叫和腳步聲撞擊著她的耳膜,像是要把她的心給撕裂。   就是如此,她也邁不起一步前去幫忙,也不敢再抬頭看夫人的眼睛,那火光刺著她的心,她無法做到全然熟視無睹。   這間房子還如無數個日日夜夜一般寧靜,在夜紗的籠罩下像一隻巨獸蟄伏,火光隻是這隻怪物的美食散發而出的香氣,薰著這隻怪物陶醉幾乎入天堂。   “可憐怪的…咱們大小姐可是有福的呀。”這位夫人笑意噙在了嘴角,輕輕柔柔的調子鉆進長琴密密麻麻的心,讓她幾乎要向眼前人匍匐跪下。   長琴最終還是沒忍住狠狠哆嗦了一下,緊閉上雙眼,將痛苦緘默於口,也充作泥糊的佛像。   她瞧見夫人像是心疼極了嘆出一聲氣,施舍般朝後頭招了幾下手,旋即一堆奴仆井然有序低快速沖出,向那火源奔去,不約而同像是害怕極了,跟著那些人嘶喊著救火,手裡卻空落落,全然沒有半分滅火的模樣。   他們像蛇一般鉆入這亂景,發出嘶嘶舌音,除了擾亂視聽便是繼續隱沒於黑暗中,將這火堆架得更高、更旺。   二月天冷,本該是萬物生發的季節,好不容易鉆出土麵的草種嫩葉無力夭折在火蛇下,毫無生機。   轟天的火星子不斷冒出,一陣陣照亮天際,黑夜就如白晝一般。   隻聽幾聲淒惶到極致的嗓音發出尖厲的叫聲,時間像是定格在此刻。剎那間,火燒的更兇了,全無半分憐惜之意,照亮了暗處的夫人,她素白的麵孔從案臺上全然展現在了人間,為世人所見。   “大小姐—————!啊啊啊啊啊啊———!”   “大小姐嗚嗚嗚嗚嗚————”   嗚咽的哭聲斷斷續續開始和著火光傳出,串成一隻清幽的悲樂,像是為這盛大的篝火伴奏,帶著陰冷的意味響徹整個禦史府。   長琴像是意識到了什麼,一下子臉色煞白,抖著嘴唇,冒著冷汗還是撐不住“咚”一聲滑跪了下去。   她想往後退,又六神無主地抬起頭仰望那夫人,剛想怯懦開口,卻登時被震的呆傻在原地。   禦史夫人在無聲的笑,越笑越肆意,那嘴角像是鉤子一般不斷揚起,笑意越來越大,笑的整個身子都在顫抖,全然失去以往克己復禮的貴婦模樣。   白茫茫的煙霧四起,她卻不見熏鼻,仍癡癡望著那處別院,漸漸的,升騰的白煙徐徐又蓋過了這位夫人的臉龐,像厚重的雲層遮住了那輪圓月,四周又陷入黑暗。   “啪嗒”一聲,佛珠被她顫的握不住了,混著那些火灰木屑跌落在地。   這夜荒唐,禦史府中無故失火,當夜火中死了一位小姐和幾位貼身奴仆,那位小姐乃禦史先夫人所出,在京中卻素未有名氣。   禦史傾府相救,但仍未阻止火勢的加速蔓延,最終導致這一噩耗傳出。   世人聽聞隻是咂咂舌,搖頭嘆息其命短福薄。隨後禦史為其大辦葬禮,禦史夫人更是哭到嘔血不止,傳到上流人士中皆贊其賢孝慈善,堪比親母,無人不誇無人不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隻是一場火罷了,滅了,右巷又恢復到了以往的寧靜。   無人知曉,那夜的城關處一輛馬車悠悠駛離京,車簾一角被一隻女子的手掀起,白凈修長,指尖沾染上了幾分泥濘。   女子著一身天青對襟白蝶貝裙,外罩著一件霜月蘇繡鳳蘭長披風,年紀不大,卻梳著婦人頭,斜斜插一支鎏金花絲綠鬆石嵌珍珠華勝,瞧著清貴又端莊,是一副高門新婦的模樣,卻隱約透出幾分少女嬌憨。   秀至的五官稱得上明艷,那一雙圓貓眼靈動隱隱,閃著山河的倒影,波光粼粼。鼻像丹頂鶴高昂優雅的脖頸,菱唇欲語還羞的紅透,小臉素凈,葳蕤華茂,朝露含光,任誰看到眼前這人都會聯想到朝陽般盎然的事物。   與這幅新婦模樣不同的是,她還隻是個豆蔻少女,還未出閣的少女隻攜一童子出門,在世俗眼中都尚且異類,所以寧福荔索性扮作婦人,這一路才算順暢。   與之背道而馳的禦史府,火光隱隱約約隻能瞧見一兩星子,哀哀人聲也像隔了層泡沫,不詳的光籠罩著那座府邸,而這輛馬車甩去一切,輕快的像吳剛終於伐去了桂樹般如釋重負。   馬踏杏雨,馬蹄捎著春的信一下又一下踢著,載著這位本該死於火中的禦史府大小姐寧福荔和駕車的一位小童,那一聲聲踢踏也敲打進這位女郎的心。   她慢慢收回拉住車簾的手,安然地向後靠去,堅毅的目光慢慢投向遠方,就算天色昏暗,她也依舊正視前方的路,仿佛有一顆火種引領著她。   從此山高路遠,道阻且長,她亦無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