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夢(1 / 1)

“大…大小姐…該啟程了。”   一個被煮壞的糯米丸子從車前探出,許是馬夫日子難捱,蒼白的臉頰盡是草料的粉末,這一點,那一點的,看著莫名有喜感。   又生的虎頭虎腦,發被草繩分成兩股,紮成小丸子屹立在腦袋上,圓乎乎的綠豆眼看的寧福荔不由心疼了一瞬,那馬童膽怯的眼神始終低垂著,不敢直視寧福荔,弱的像個剛出生的鳥兒。   天殺的,到底是誰雇的童工。   她一上車,就笑瞇瞇的湊上前和眼前的童工搭訕。馬夫常見,這麼可愛的馬夫少見。剛好她心情不虞,就拿他來解解悶吧。   寶參也是個健談的,他看著傳說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嫉妒幼妹陷害嫡母的大小姐居然這麼和善可親,就像那年畫上的神仙娘子,一下子心中便沒了害怕。   他嘰裡咕嚕一頓倒,原是家中餓到吃不起飯,沒法子才把他賣給禦史府當馬童喂草料。   寧福荔當時激動地想沖天大喊個三聲,整個京城她找不到一個可以說話的人物,這個小馬童倒是伶牙俐齒可愛的緊,對她沒有一絲一毫的偏見。   等寧福荔到了佛寺,一下車抬眼看到前方站在一處的寧嶽嵐和繼夫人,更覺陰森險惡,獠牙利眼。   回去後她便乾脆大手一揮,把寶參提拔成了院中頭等侍從,從此她的身邊總能瞧見這麼個小童。但唯一特別的是,這小子幼時缺這缺那的,到了寧福荔身邊就變得格外貪吃貪玩,可是從不惹禍。   每當他碰見下人口舌是非時,總能跳出來梗著脖子紅著臉反駁他們,明明身量還不到他們一半,顯得可憐極了,但還是握著拳頭大聲為她辯駁。   在那段難捱歲月裡,偌大的禦史府,也就這個純善的馬童肯與她好好交流,其餘人皆視她為無物。   思緒漸收,寧福荔從這些陳年往事裡回過神,慢悠悠地將視線從車外的流動青綠轉向前頭的寶參。   歲月迢迢,那揚著鞭子的小馬童離記憶裡的弱小稚嫩相行漸遠,取而代之的是麵前這幅健全伶俐的模樣。   馬車被長長的一聲“籲——”止住,映入眼前的是一座古樸客棧,棧內嘈雜的交談聲越發清晰。周圍青山環繞,綠樹成蔭,遠處有幾點稀疏影子,裊裊炊煙升起,細水流長,夕陽映輝,人間煙火不過如此。   寧福荔皺著今早新描的煙籠眉,快速撩開簾子,環視窗外這幅工筆畫,遲疑片刻。   不對勁。   這客棧,這青山綠水全都不對勁。   先天水靈根雖然在她身上耽誤這麼多年,但也還是能讓她隱約嗅出此處皆是妖獸的氣息。   妖力波動並不大,卻撼的整幅畫卷堅不可摧,越靠近此處,她就能越感受到其中不一般,回首看來時路,竟已不可查。   在人界,有這番結界卻未曾聽聞,想必他們是誤闖入此番天地,寧福荔懊惱地拍了下腦袋。   “小姐!小姐!快下來呀!”   寶參毫無所覺,囫圇地把汗巾往脖子上擦一通,有些疲憊地沖寧福荔笑開,縱然過了幾年,還是帶了點小孩子氣性,一笑便露出連排的白牙。   “寶參…我們…”   寧福荔正猶豫著提點他,後頭的話卻被迎麵而來的一道清亮女聲打斷。   “二位客官,是要在此住下嗎?”   說話的少女瞇著笑緩緩從客棧門口走來,著一身綠衫,烏黑的發隨意挽成一個環柔柔地躺在肩上,雙袖挽了上去,看著很是乾練,露出的藕臂分明粉白,婉約柔綽,瞧著麵善極了。   已是騎虎難下。天也越發昏暗,裊裊炊煙逐漸升騰,又隱沒在暮山紫中。   寧福荔沖她笑笑:“這位姑娘,我們不住,隻是想在此歇歇腳罷了,備些熱茶即可。”   這位少女彎彎笑,輕應了一聲轉身便進了堂屋,一步步走的倒是端莊。   趁著她轉身那會兒功夫,寧福荔早已上上下下仔細瞧過一番,她身上並沒有靈力的波動,隻是一個普通人罷了,但在這秘境之中就顯得更為可疑。   寧福荔瞧這天地,美則美矣,不由無奈地拎著自家小童沉重地走進這客棧,如壯士扼腕朝寶參閉了閉眼。   來都來了,隻能另尋法子隨機應變了。   “你胡說!老子明明能贏!你出老千啊李子!”   “哎喲!老大哥,這話可不能亂說!我這牌麵實打實的漂亮!贏了就是贏了別輸不起啊!”   “娘——!我渴啦!我要吃盞茶!要熱熱的那種!”   “好…阿娘給你倒呀,快坐下來。”   “虎子!你說好的,今兒鬥贏了就把你那蛐蛐送我!”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善茹…你曉得我的心的…你哥哥到底怎麼說,我…我已經叫我爹娘備好禮品了!”   “郎君…我…”   人聲鼎沸的客棧一眼望去竟沒有虛席,大桌小桌甚至是那窗臺都有淘氣的小童爬上去蹲著,手裡的蛐蛐鬥誌昂揚,長長的草須時不時戳到孩子們肉乎乎的手心,一場激烈的比賽即將開始。   方方正正的木桌上,打本地麻牌的男人們紅著臉大聲爭著,等到下一局,又和和氣氣地坐下緊盯手中的牌,像極了那些征伐沙場的將軍。情投意合的鴛鴦互訴愛意,雙目癡纏地望著彼此的伴侶,隻好斟一壺熱茶撫慰心中歡喜。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那位老板娘就倚在旁的柱上,嘴角噙著溫柔的笑,癡癡地看著她的客人們,眼裡浮動著滿是細碎的,珍視的光。   寧福荔也看著此景,骨髓深處泛起了一陣寒冷,拉著寶參的袖子止不住的輕顫,腳已是邁不出半步。   從她們進入這大門開始,不論是門口服務的夥計還是大堂內熱鬧的人群,統統都沒抬一下眼皮,他們像是完全看不見寧福荔和寶參的存在,連那老板娘都杵在一邊,迷醉的像在夢中。   這是一場編織好的,盛大華美的鏡中水月。   “哎哎哎——!我說您!小心著點!擋著道啦!”   滿臉怒氣的一個小夥計沖到她們麵前不滿地抱怨著,眼睛緊張地直盯手裡的托盤,額間的汗落在包著的頭巾氤氳一片片潮濕,紅豆羹因為沖力不小心往外濺出幾點紅印。   寶參伸手護著自家小姐,一時尷尬想道歉,話語未出,後頭就傳來一個道歉聲。   “不好意思啊小夥計!哎喲我真的是沒看清!怪我怪我!”   同樣滿頭大汗的一名商販不住地賠著笑臉,手上的汗巾早已濕透,跟汗巾一起被握住的還有一支被紅絲綢小心翼翼包住的金鳳簪。   原本滿臉不悅的小夥計看到商販的臉,立馬就消散了怒意。   “喬老板!哎喲是您啊!瞧瞧我!真是眼瞎了!”   “您快請!是…又去見咱羽繡姐的吧?”   小夥計促狹地笑起來,商販已到而立之年,確是欲語還羞,通紅的耳廓像個十七八歲的郎君,捏著金鳳簪的手緊了又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