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的街道，夜風以緩慢的速度拂過，從半開的格子窗戶鉆進去，玲瓏敏捷地用牙簽盒壓住被風卷起的紙巾，對麵的胡胡已經連續講了一個多小時，都是關於半年前她意外摔傷，不得不去醫院做的一個小手術，她的氣色紅潤，雙眼明亮，談起半年前的細節毫不吃力：“吳醫生對我說，以你的骨齡可以采取保守治療，但我不能打保票你能完全康復，康復不好可能走路會跛，做不做手術，你自己考慮下。手術當然會疼，當然會有風險，” 　　玲瓏完全不餓，桌上五個菜一個砂鍋湯，菜都是用精致小花碗盛著，紅底碗是芹菜牛肉絲，用泡椒炒的，下飯；藍底碗是魚香豬肝，是招牌菜，店家說食材是隻養到五個月大的小豬，因為貨少，點這道菜要預約，四個人都好這一口超嫩的豬肝，一段日子不吃就會惦記；綠底碗是道蒸菜，白蘿卜絲墊底，中間是薄薄的一層紅薯，甜、糯，上麵是小巧的珍珠豆腐丸子，平子的最愛。 　　噢，終於講到決定做手術的部分了，玲瓏暗自喘口氣，坐在她身邊的莉莉完全是一臉的空洞，莉莉一向是她們當中最聰明的一個，高薪、人也長得好，玲瓏打量了莉莉一眼，感覺她有點古怪，雖然這還是今年以來，她們四人第一次聚會。 　　“我的那個豬老公，真是好笑，竟然就那麼相信了那個小護士的話，讓我多鍛煉，躺在病床上伸展膝蓋和小腿，結果好，手術完第三天，你們相信麼，我的骨頭竟然拉錯位了，簡直要瘋了，豬老公還怪我自己不當心，你們想想看，我爸媽走得早，又沒有兄弟姐妹，這個豬老公啊？” 　　玲瓏喝了一口湯，藕很粉，蔥花也很香，胡胡終於住了口，她講到哪兒？玲瓏回憶著，噢，她的老公姓朱，其實胡胡很在意這個所謂的豬老公，平常總愛掛在口裡我先生怎麼樣，隻有在氣極時才會稱為豬老公。 　　“其實你屋裡老公對你一直很上心，簡直就當姑娘一樣養你。”說這話的是平子，玲瓏總覺得四人當中最溫柔的就是她，平子極少談自己，總是對別人的生活一網情深、情意綿綿，但是今天，今天晚上，夜風如此美好的晚上，玲瓏真有點厭倦這種深情款款的好奇。 　　胡胡難得低下了頭，沒有立刻接話，莉莉從鼻子裡笑了一聲，笑聲很有點刺耳，玲瓏看了她一眼，再次覺得莉莉有點怪，莉莉雖然一向是四個女生中最出眾的那一個，但並不缺乏同情心，或者說她是最成熟的一個，總是在做選擇時交出最準確的答案，她從不犯錯，這是玲瓏對她的一慣看法。但是今晚，莉莉有點跟印象中的不一樣，玲瓏在琢磨著是點什麼不同，她突然想到了，是情緒，莉莉總在包容著別人，自己幾乎沒有情緒。這點跟平子不一樣，平子是真心對別人的生活感興趣，而莉莉對別人的包容絕不是為了興趣，而是她覺得應該這麼做，應該對朋友的述說表示出起碼的尊敬，哪怕在她看來全是廢話或蠢話。 　　但是莉莉絕無僅有的從鼻子裡冷笑了一聲，玲瓏有點擔心，至於擔心什麼她卻說不出來，胡胡抬起臉，她當然聽到了那聲明顯嘲諷的冷笑，她的眼睛睜得很大，有點不知所措，在四個人當中，她一向是習慣當中心點的，怎麼說呢？論外表和聰慧，她比不上莉莉，論冷靜、理智比不上玲瓏，論做家務、關心人比不上平子，但是從大學四年同寢室的漫長交往中，胡胡一直習慣跟她們共享自己的生活，或者說是生活中的每一點每一滴，隻要是談起自己來就是滔滔不絕、樂此不疲，甚至沒有止境。 　　現在這一點越來越讓人不能忍受了，也許除了平子這個老好人，對於玲瓏真是件苦差事，整晚以小時為單位不停地聽著胡胡過去生活的細節，至於莉莉是如何做到長時間隱忍不發的，玲瓏覺得這是因為寂寞。莉莉是四人當中唯一老家不在這個城市的，她漂亮、聰明，表麵上擁有一切，但是寂寞讓她不得不忍受一些所謂的嘈雜，也許比起家裡始終隻有自己一人的寂寞，胡胡的嘮叨也是種排解的方法。 　　胡胡依舊盯著莉莉，她開口了，聲音有點刺耳：“你怎麼了，不舒服？是鼻子堵了麼？” 　　莉莉迎上她的目光，轉而一笑：“是啊，上個周末連加兩天班，晚上睡不太好，鼻子從早上開始就很癢，可能是要感冒了。” 　　胡胡說：“連加兩天班？我先生也是，不過一點也不影響他的睡眠，還是打鼾如雷，你今晚上床前應該吃顆泰諾，可以幫助入睡的。” 　　平子趕在莉莉之前開口：“是的，感冒藥一大半的功效就是促睡眠，睡得好比什麼都管用，上個月我也是有點來神，頭痛得不行，臨睡前吃了一顆泰諾，第二天就好了。” 　　胡胡和莉莉兩人還在對視，玲瓏覺得很不對勁，平子看了她一眼，她們認識十四年，彼此之間的默契很有一套，玲瓏明白做為四人當中的大姐平子來說，保持四個女人的和睦相處一向是她當成首要任務的，平子的眼神是讓她介入，好打破這有點起煙的氣氛。 　　玲瓏開口：“感覺你們是在幫泰諾打廣告，怎麼了，各位，是不是這段日子大家手頭都有點現金流暫缺啊？說說看，莉莉，你肯定又買了什麼奢侈品？”她又沖胡胡眨眼說：“免費廣告不要做噢，你的模範老公等會又要來接你吧？” 　　氣氛立時一鬆，平子率先大笑起來，購買奢侈品和模範老公是兩個經久不衰的話題，四個人自發的分成兩隊，莉莉開始對身邊的玲瓏講起上個月去韓國免稅店的有趣經歷，打折的化妝品套裝竟然是快過期的，幸好她在付錢前看了一眼有效期，才避掉了趟這個雷。隨後又看中了一條Tiffany18K金的手鏈，是選鑲鉆的新款或是不鑲鉆的經典款呢？她一個人猶豫了五分鐘，決定要鉆石的那條，因為很多明星帶的都是新款，性價比高點。 　　“你知道，平姐，我一向是沒什麼事業心，我其實是四個人當中最沒有事業心的，當然我是拿了個研究生文憑，但是在我們單位，僅僅靠文憑是不夠的，得加班、出差，沒完沒了的開會，還得揣測領導的心思。我總在想，一個家庭總不能兩個人都是工作狂，畢竟我還有個女兒，”說話的是胡胡，兩隻耳朵並用的情形下，玲瓏還是不動聲色的掃了胡胡一眼，女兒是胡胡的心病，那孩子的健康沒問題，從內到外都充滿小孩子該有的朝氣，有問題的是性別，玲瓏覺得自己有點惡毒，她嘴角帶了絲淺笑，口裡答應著莉莉的提問：“不，我覺得你的品味一向很高，你從來不出錯的，你自己也知道這一點。” 　　胡胡的長篇大論時不時吹進玲瓏的耳朵，“其實，平姐，我這兩天挺不舒服的，就是胃反酸，沒什麼胃口，就想喝湯水什麼的，我先生倒是很心細，你知道他一向最心細，昨天晚上回得很早，七點一過就到家，給我和佳佳帶了兩個甜水，一個是佳佳最愛的糯米仙草布丁，一個是紅豆湯。你說說看，平姐，他是怎麼知道的？我沒有跟任何人說過，胃不舒服，一個字都不提，他是怎麼知道我想吃紅豆湯的，” 　　平子的回答玲瓏沒有聽見，因為這時候莉莉正好接了個電話，莉莉看了一眼手機，沒有立刻接，而是看著玲瓏，玲瓏說要去趟洗手間，莉莉感謝地沖她笑笑，接了電話低聲說著什麼。玲瓏在洗手間裡鬆了口氣，看看時間20點34分，已經熬了兩個小時四分鐘，莉莉沒有按常規的自己起身離開，找個安靜角落接電話，而是麵帶難色地盯著自己，找書苑 www.zhａｏｓhuyuａn．com 顯然是希望自己主動避開，好讓她坐在原位接電話。 　　玲瓏對著鏡子，補了補鼻子和額頭的油妝，她在課堂上早已習慣觀察學生們的細微表情和舉止，一個年輕又沒什麼過硬學歷的大學老師，必須學會討好年青人，或者說起碼不讓他們反感、厭惡。還算好，這學期她的課上座率有六成，不錯的成績，玲瓏想得歸功於孩子們對她的口碑，玲老師的思政課很好混，平時幾乎不察什麼考勤，隻要不太過分，期末考試混個80分左右，她基本能打個90分以上的綜合分，是個麵慈手軟的好人，長得也挺好看的，選她的課絕對比那個高教授要劃算，那是有名麵冷心硬的主。 　　洗手間的門從外麵被打開，率先進來的是兩個高亢的嗓門，不知道的人會以為憑這種音量，對話者起碼得相隔百米以上，門重重反彈回墻，進來兩個手挽著手的大媽，玲瓏趕緊溜掉，這個世界太嘈雜、太擁擠。 　　但是，絕對的寧靜好像中國人也適應不了，玲瓏這麼想，是因為想到莉莉，莉莉今晚的心事很重，玲瓏有種不好的預感。從洗手間走回去得經過一條狹窄的小路，這個館子屬於私家菜館，店麵不大，生意這兩年出奇好，為了店裡能接待更多的客人，洗手間安排在館子外麵二十米遠的小巷子裡，一個男人背身站在路邊抽煙，這是常事，玲瓏沒有太注意，經過男人時，她得側過身子才能不發生碰撞，玲瓏愣了下，她想了下腳步沒有停，反而走得更快，一個托著盤子的服務員搶到她前麵，幾個熱氣騰騰的菜，在昏暗的燈光下愈發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