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三天以後。 一輪渾圓的殘陽斜斜地掛在地平線上,搖搖欲墜。 餘暉不甘地籠罩著腳下的這座大漠孤城。 城內的龍興寺的鐘聲悠悠傳來,在大漠中回響。 郭定邊騎著一頭驢,慢慢悠悠出現在了沙州城門口。 他的身後背著一個長長的布包裹。 兩個手持長矛的吐蕃士兵將他攔了下來: “你背著的什麼東西?” “觀察使大人定了一把劍,作為給節兒大人的禮物,我給送過來。” “你就是來送劍的郭鐵匠?” 一個吐蕃軍官的腦袋,從城門樓上探了出來。 “劍呢?” 郭定邊抬起頭,大拇指指了指身後的那個包裹。 那顆腦袋縮了回去。 不一會兒,腦袋的主人從門樓上走了下來,出現在了郭定邊的麵前。 “打開,我檢查下。” 郭定邊從身後取下包裹,將包在上麵的白布解了下來。 他打開杏木劍匣。 一把做工精致的劍,安安靜靜地躺在裡麵。 劍首為三耳雲頭,劍格亦是祥雲狀,劍鞘裝飾繁復,分段箍環,鞘口箍著一個附耳。 郭定邊將劍拔出一半。 夕陽照射下。 劍光閃爍,劍身上隱隱有緞紋浮現。 軍官將口水咽了回去,低頭看了眼自己腰間的吐蕃佩刀。 不過他很快就做好了自我心理平衡。 “娘們兒才用劍。” 軍官小聲嘟囔著。 “你等會,讓我去問下。” 軍官摘下頭盔,撓了撓頭發,從裡麵找出兩顆白色的“米粒”,塞進嘴裡磕得嘎嘣脆。 他再次戴上頭盔,擤了下鼻子,然後揪過旁邊的一個路人,將手在他衣服上擦了擦,隨後向著城內走去。 郭定邊將劍重新收好,然後用布包了起來,靜靜等在原地。 夜幕逐漸降臨,城中馬路上的人也基本都已經散去了。 從西北方向,傳來了幾聲鼓響。 這是閉門鼓。 鼓聲一響,城門關閉,宵禁也就開始了。 過了好一會兒,那個那個吐蕃軍官才帶著幾個士兵提著燈籠回來了。 “驢留在原地,人跟我走。” 郭定邊把驢栓在了城門口,背著身上的劍匣,跟在了軍官的身後。 沙州城的整體格局,仿造長安城,雖失陷吐蕃已久,但建製並沒有太大變化。 內有子城,外設羅城。 三條南北向街和三條東西向大街將城區分成十六個坊裡。 入夜宵禁之後,坊內尚可活動,但主乾道上,是決不允許出現閑雜人等的。 郭定邊跟著那幾個吐蕃士兵,沿著街道向著子城走去。 夜風刮起,揚起街道上的沙塵,吹得城中棰柳,在月光的照射下張牙舞爪,鬼影綽綽。 子城城門沒有關。 和外麵的一片漆黑所不同,子城內燈火通明,從裡到外都掛著燈籠,點著燈。 陸陸續續有衣著華麗的吐蕃貴族騎著馬從他們身邊經過。 郭定邊在節兒府的門口看到了仙風道骨的李道玄。 道士不知道從哪搞來了一輛小推車,裡麵堆滿了製作好的煙花和爆竹。 除了他之外,門口還有幾個全副武裝的吐蕃甲士。 他們手持長矛,腰間佩著黑黝黝的鐵骨朵,戴著頭盔,頭盔上插著幾根顯眼的羽毛。 吐蕃軍官從郭定邊的手中取過劍匣,回頭威脅道: “你站在這裡,不許走動,劍鑄的好,等會兒大人自然有賞,但要是鑄的不好,那可仔細你的腦袋。” 郭定邊沒說話。 不一會兒,軍官從屋子裡一溜小跑出來,到了他麵前,換了一副狗臉: “節兒大人喚你進去。” 大廳裡放著一張四四方方的桌子,不高,但是很大。 上首坐著的,是一個一臉絡腮胡須的吐蕃人,衣著華貴,大體就是節兒大人尚守思; 手腕上掛著一串佛珠,手中正拿著自己的那把劍,翻來覆去地把玩。 他的一邊,坐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中年漢人,身形健壯,眉毛濃密,但一直沉默不語; 觀察使論魯劄則坐在節兒的另一邊,鷹視狼顧,鮮有舉杯。 其他人則分別圍坐在桌子邊上。 他們每個人的麵前放著餐盤和餐具,食物由侍女分別分到他們的盤子裡。 “這把劍是你鑄的?”節兒看了郭定邊一眼,問道。 郭定邊點了點頭。 “這把劍以西域鑌鐵為原材,再反復折疊鍛打萬層,成形後刃部覆土淬火,形狀仿造開元唐劍......” 當提到“開元”這兩個字的時候,節兒突然抬起了手,打斷了郭定邊。 他站起身,繞過中年漢人的背後,猛然揮起劍,對著他身邊的桌角就劈了下去。 “哢嚓” 桌角被齊齊斬斷。 周圍的人大驚失色,可那漢人卻是紋絲不動。 節兒瞥了一眼那個漢人: “張使君,此劍如何啊?” 漢人原先正盯著那把唐劍出神,聽見節兒問他,便欠了欠身子,拱手道: “議潮淺見,這乃是大人武藝高超,單就此劍,不如大人所佩藏刀。” 尚守思哈哈大笑起來: “唐人兵器雖厲,又如何呢?不還是被我吐蕃占據了河西?啊?哈哈哈哈!” 劍身歸鞘。 “嗯,好劍,賞!” 所謂賞賜,一小袋銅錢,半個羊腿,沒座位,站在門口吃。 郭定邊退到了一座青銅油燈燈臺旁邊。 燈臺邊上,是挽起的簾子。 他取出一塊布,將那半個羊腿包好,收進衣服裡。 尚守思放下劍,撫了撫一旁觀察使論魯紮的背,似笑非笑地說道: “你送我這劍,我喜歡,按道理,也應該賞你些什麼,可好像一時也想不起能給你些什麼。” “錢,你不缺;女人,你府中也不少;論地位,在沙州,你在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論魯紮眼中精芒忽然閃爍了一下,但很快恢復如初: “隻要大人開心便好。” “我今日還有一樣東西要獻給大人。” 他放下手中的牛骨,拍了拍手掌。 一個年輕的漢人女子被帶進了屋子。 女子麵若桃花,五官精巧,上身著絲質紗衣,輕薄如羽,窈窕身姿若隱若現;下身青赤若虹之裙,翩翩若仙。 屋裡男人的目光,全落在了這名女子的身上。 連郭定邊的眉毛都忍不住挑了一下。 十三娘平日裡常年套著一身男裝,沒想到換回女兒裝扮竟如此驚艷。 “大人,這是下麵人從涼州城尋來的舞伎,會得一些漢人的舞蹈。”論魯紮說道。 “哦?漢人的舞蹈?” 尚守思一聽,頓時來了興趣。 眾所周知,在吐蕃河西眾多官員中,屬他對大唐的文化是最感興趣的。 但殺那些不聽話的漢人,他的下手也是最狠的。 “你會些什麼舞蹈啊?”他看向十三娘。 十三娘,沒說話,指了指桌子上的那柄劍。 “她的意思是,她會些劍舞。”一旁的班主補充道,“她是個啞巴。” “劍舞?” 尚守思的興趣更加濃烈了。 “這劍舞,可有什麼說法嗎?” 眾皆寂然。 在座吐蕃的貴族們不知道,而知道的張議潮則麵如止水,沉默不語。 他們都低著頭。 尚守思環顧了一圈,發現隻有方才領了賞,還沒退下的郭定邊抬頭直愣愣地看著他。 他心中沒來由一陣煩躁。 這個漢人鐵匠居然敢直視自己? 尚守思腮幫子抖了抖,對著郭定邊開口道: “你是鑄劍的,又是漢人,自然也應該知道這劍舞的典故,說來聽聽!” “說得好了,和剛才一樣,有賞!” 聽了節兒這句話,眾人更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吐蕃的官員在看戲,而漢人官員則為郭定邊捏了一把汗。 尚守思是出了名的喜怒無常。 前手賞人,後手殺人的事情屢見不鮮。 這鐵匠哪裡懂什麼劍舞? 說不出來,怕是被拖下去砍死的命; 張議潮抬頭看了一眼郭定邊。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這個年輕人。 此人模樣端正,身材健碩,端的是一副好兒郎模樣,如此死了甚是可惜。 他猶豫了一下,剛準備開口替郭定邊遮掩,卻冷不防鐵匠說話了。 “所謂劍舞,乃是流傳於漢族間的持劍舞蹈,猶以開元年間以來為甚。” “唐人尚武,昔日有舞人,名為公孫大娘,善舞劍器,名動天下,錦衣玉貌,矯若遊龍。” “張伯高觀後,茅塞頓開,悟出了落筆走龍蛇的絕世筆法。” “杜子美觀其弟子李十二娘舞劍,作《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回憶起佳人舞姿。” “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觀者如山色沮喪,天地為之久低昂......” 眾人聽得都愣住了。 郭定邊看了一眼十三娘,繼續說道。 “劍舞所出,舞出的是大唐的繁華,是長安西去九千九百裡皆是唐土的豪氣!” “但安祿山、史思明作亂,河隴、安西、北庭之精兵盡皆入靖國難,化作了潼關、香積寺、鄴城的刀光劍影。” “若是封常清、高仙芝猶在,這西域,何處不見劍舞?” “隻是不知這位姑娘的劍舞如何。” 言外之意,如果不是安史之亂抽空了大唐在西域的兵力,此地仍是唐土,哪有你吐蕃什麼機會? 觀察使論魯紮目不轉睛地盯著郭定邊,不知道心裡在想什麼; 張議潮麵容上波瀾不驚,內心卻是波濤洶湧。 沙州城陷落六十餘年,城中竟然還有對大唐文化如此了解的年輕人。 可嘆! 他不由地再次正式打量起眼前這個年輕的鐵匠來。 兩個人的目光匯聚了一秒。 張議潮做了一個決定。 倘若這人因為方才這些話觸怒了尚守思,他無論如何也要保上一保。 然而,他多慮了。 尚守思並沒有大發雷霆。 在他看來,這不過是黃口小兒的嘴硬。 等宴席結束了再收拾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也不遲。 他的興趣,在十三娘的身上。 尚守思手裡撥弄了下佛珠,瞥了一眼自己眼前桌子上的那把劍,再次拿了起來,遞給了身邊的仆人: “美人配上寶劍,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們就姑且學上那什麼‘書聖’和‘詩聖‘,觀上一觀吧。” 仆人接過寶劍,雙手捧著遞到了十三娘的麵前。 論魯紮再次拍了拍手。 於是,琵琶、羯鼓、笙,篳篥(bì lì)的聲音,陸續響了起來。 手持長劍的十三娘,在大堂中,翩翩起舞。 她的舞姿輕盈,體態優美,卻暗合武術之道,腳下步伐,手上動作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大堂中劍影晃晃,衣帶翻飛,合著十三娘回眸的一顰一笑,讓眾人看得癡了。 一旁的郭定邊有些恍惚。 他仿佛看到了後世敦煌壁畫上那飛天的仙女。 尚守思瞇起了雙眼,嘴角不由自主地掛上了笑。 他捋了捋自己的胡須。 好生一個尤物啊。 “如果大人看上此女子,待舞蹈結束後,我安排著去大人臥室,好生服侍大人。” 有人想睡覺,就有人遞枕頭。 一旁的觀察使論魯紮說道。 “甚好。” 尚守思的目光,凝滯在十三娘的身上一動也不動,頭也不回。 琵琶聲越來越急促,隱隱有金石之聲。 十三娘的動作節奏也越來越快,那劍光幾乎成了一道道殘影。 突然! 就在琵琶聲停之時,十步之外的十三娘疾步向前。 她如同一根離弦的箭一樣,踏上矮桌,轉瞬之間便到了尚守思的麵前。 眾人都沒有反應過來。 包括尚守思。 那一劍遞出,直接洞穿了他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