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道士和不良人(1 / 1)

李道玄是個年輕的道士。   當然,和唐高祖李淵那位英勇無比的侄子八竿子打不著,與沙州望族李家也是毫無關係。   甚至他是不是真的姓李,人們都不知道。   據說他師祖這一派自中原而來,原先在沙州城西北方向有一個道觀。   然而,吐蕃占領沙州後,推崇佛教,把那道觀連同他師祖一起扒了埋了。   下令的,就是當時尚在壯年的尚守思。   到了他這一輩,就隻能靠所謂旁門左道為生。   包括但不限於賣丹藥、賣書、看病、變戲法、占卜、算命......   當然,由於各人修道的機緣不同,服了丹藥難免會有些上吐下瀉。   這不能怪他。   為了避免俗人糾纏,他“略通”一些易容之術。   人在江湖飄,保命靠小號。   “你這藥,有那麼管用嗎?”   沙州的集市上,一個粟特商人站在李道玄的攤子前,左手拿著瓷瓶,右手捏著從瓷瓶裡倒出來的一顆藥丸,將信將疑地端詳著。   “那你得配合著我的功法使用。”   李道玄在攤子右上角撿起一本做工粗糙的紙折冊子,遞到了商人手裡。   商人打開一看,臉上的表情很是微妙。   冊子是手抄的,中間夾著插圖,畫風粗獷而又抽象,不過依稀可以看得出是兩個小人以各種姿勢“搏鬥”。   “房~中~術?”   李道玄點了點頭,得意洋洋:   “不錯,此乃道家秘術,配合著我這丹藥,可讓客官龍精虎猛,陰陽調和,延年益壽......”   “延年益壽個屁!”   正當李道玄還在吹噓著他的丹藥的時候,一個身著藏袍的年輕人分開人群,來到他攤子前破口大罵。   “我阿爹就是吃了這藥,習了書裡的術,現在臥病在床,人跟鬼一樣!”   他對著身邊一同而來的一位吐蕃軍官說道。   軍官上下打量了眼李道玄,皺起了眉頭:   “你與我說賣給你阿爹藥的,乃是一個年輕的道士,可這人明明是個滿臉胡須的中年人。”   他沖著李道玄伸出了手:   “你叫什麼名字?可有告身?”   李道玄站起身,從衣服裡不慌不忙掏出了一個灰白色的硬木牌子,上麵用吐蕃字歪歪扭扭地寫著一個名字。   “劉十八?”   “那個叫李道玄的人賣給你東西,客官自當去找那個叫李道玄的算賬,管我劉十八什麼事?“   “天地之間,動須陰陽。陽得陰而化,陰得陽而通,過猶不及。尊父縱欲過度,便宜了女人,辛苦了自己,結果怪到丹藥的頭上,未免有失偏頗。”   李道玄有些得意,習慣性地抖了抖衣袖。   這一抖,便抖出了事。   另一塊牌子落在了地上。   這塊牌子上也刻著字:   李道玄。   “就是這雜種!快!抓住他!”漢子和軍官齊聲喝道。   但道士顯然比他們更有經驗,搶先一步,撒腿就跑。   沙州的集市雖不比當年繁華,可依舊人流眾多。   李道玄一個人沖得集市裡麵雞飛狗跳,可依舊沒辦法將身後追兵甩開。   在撞翻了一個餅攤之後,他慌不擇路,向東鉆進了一個巷子。   而片刻之後,軍官和那個漢子也到了。   一個戴著鬥笠的男人叼著一根草,靠著餅攤旁邊的柱子,指了指西邊的一條巷子。   “那臭道士往西去了。”   軍官和漢子想也沒想,便順著男人指的方向跑去。   男人看了一眼這倆人的背影,便轉過身,向著巷子中走去。   李道玄在巷弄中七拐八繞,等發覺身後沒了動靜,方才一步兩回頭地放慢了步伐。   “好險,要不然免不了又要挨一頓揍。”   他扭頭向後看著,有些慶幸。   然後,他就撞進了一個人的懷裡。   “李道玄,你能不能有點出息?”   道士頓時嚇得魂飛魄散,不由自主倒退幾步。   等到他抬起頭,看清了來人的臉之後,方才拍了拍胸口:   “郭哥!你可真差點把我半條命給嚇沒了。”   “別看了,我剛才在路口,把那倆傻子引西邊去了。”   郭定邊吐掉了嘴裡叼著的草,淡然說道。   “那就好,那就好。”李道玄頓時覺得輕鬆了許多,抖了抖袖子,“我就說,咱們哥倆雙劍合璧,天下無敵!”   他緩過神來,瞅了眼郭定邊,腦袋轉了一秒鐘,笑容便浮了上來:   “郭哥?又來活了?這回是要毒藥,還是機弩;易容,還是夜行服啊?”   “要些煙花。”   郭定邊有時候挺喜歡這道士的。   不久前還因為賣春藥被人追得滿城風雨,轉頭就繼續賣起能讓他掉腦袋的違禁品來。   他從衣服裡摸出一小塊金塊,丟給道士。   李道玄喜笑顏開:   “硝石、木炭倒是好搞,硫磺和其他的材料稍微麻煩點,怎麼突然想起來搞這玩意兒了?”   “一周之後節兒過生日,我安排你換身皮,進去給節兒大人開開眼界,動靜要足,煙要大。”   “祝壽?”   “嗯。”   李道玄猶豫了下,像是準備開口說什麼,但最後還是將金塊揣進衣服裡。   “行,交給我吧。”   日落之前,郭定邊回到了自己的那間鐵匠鋪。   他扯了一塊紅布,係在了離屋子不遠處之前下麵埋了人的那棵胡楊上。   第三日,傍晚。   郭定邊仍在鐵匠鋪敲打著那塊劍坯。   忽有一陣悠揚的羌笛聲從遠處飄進屋來。   郭定邊側耳傾聽了一會兒,然後披上一件袍子,將劍坯重新放進爐子裡。   他從屋簷下的泥土裡,刨出了一壇酒,抱回了屋子裡,又找了兩個瓷碗,擱在了桌子上。   除此之外,桌子上還多了一盤胡油餅。   羌笛聲停,馬蹄聲由遠及近,一人從門外而至。   來的是一個女人,穿著男裝。   她身著一件缺胯布袍,蒙著下半邊臉,頭發盤於鬥笠之中,一雙丹鳳眼,似喜非喜,兩蹙劍眉,英氣逼人。   “葡萄酒沒了,這青稞酒你將就著喝吧。”   郭定邊推了一碗酒到女人麵前。   女人解開遮著下半張臉的麵巾。   憑良心說,這張臉雖然英氣十足,但還是挺好看的。   朱唇輕啟,一碗酒很快剩了一小半。   隨後,她用手指蘸著酒,在桌子上寫了幾個字:   酒不白喝,說吧,喊我過來什麼事?   “想你了。”郭定邊嬉皮笑臉,“十三娘。”   女人冷冷瞥了郭定邊一眼,繼續寫道:   殺誰?   “尚守思,開個價吧。”   寫字的手指陡然停住了,微微顫抖:   十三娘咬了咬自己的下嘴唇,從腰間掏出一塊銹跡斑斑的小小銅牌:   細長的手指,摩挲著銅牌上模糊不清的“不良”二字。   隨後,桌子上出現字速度,變快了起來:   “我爹死在他手上,我娘死在他手上。”   “如果有機會殺他,我不要錢。”   “你是不是就在等我這句話?”   十三娘抬眼,目光如劍,射向了郭定邊。   “是。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   和十三娘之間,郭定邊也不藏著掖著。   他早就克服了這種內疚感:   “有什麼要求可以提。”   酒水在覆著一層灰塵的桌麵上留下痕跡,隨即又很快消散:   大仇得報,別無他求。   十三娘的目光又轉回到銅牌上:   隻是可惜河西不良人在我這斷了後。   “留後這個要求,要是早點提,我可以盡綿薄之力。”郭定邊清了清嗓子,“現在有點遲。”   十三娘的目光像是要殺人。   郭定邊沒去顧及她的目光,而是用手指頭蘸著碗裡的酒,在桌子上畫起了圈圈:   “十三娘,我們是殺手,不是死士。”   “論殺人的功夫,你在我之上,不過說到在這亂世中活命,你得信我的。”   “既然你不要報酬,那我就保證讓你活著出來。”   說完,他便又替十三娘滿上一碗酒。   兩人就著桌上的胡油餅,麵對麵喝起酒來。   太陽落入了地平線,月亮悄悄爬了上來,將皎白的月光灑向大漠。   一個時辰後,鐵匠鋪的門被推開了。   十三娘出了門,走向自己那匹栓在胡楊樹上的馬。   而郭定邊仍舊倚著門框,笑嘻嘻地看著她的背影:   “騎馬不喝酒,喝酒不騎馬,晚上大漠危險,住在我這其實也沒太大問題,反正都這麼熟了。”   十三娘的腳步停頓了一下,但隨後繼續走到了馬前,解開栓馬繩,翻身上馬。   女刺客沒回頭。   她的身影,漸行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