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沉，天色漸暗。 　　陸家眾人圍坐在堂屋裡，泥培小爐中，炭火燒得正旺，驅散了這深秋夜晚的涼意。 　　陸洪武坐在椅子上，曾經雄壯的身軀，如今裹在厚實的棉襖裡，兩鬢微霜。 　　早年間行走江湖，使得他的身體透支了太多精力，如今不過四十歲出頭，舊傷暗疾卻已紛遝而至。 　　使得他看上去，遠比實際年齡更蒼老。 　　他吧嗒著旱煙，雲霧繚繞，映照著黝黑的臉龐。 　　手裡是長子陸庭晚整理送來的賬本。 　　“今年夏天旱了半月，不少田地減產，有些佃農怕是熬不過這個冬天。今年的租子，可稍緩一緩，也莫讓人說我陸家為富不仁。” 　　陸洪武開口吩咐道。 　　他也算是窮苦人家出身，迫不得已才做了刀頭舔血的勾當，而今富有田產，對於村裡的佃農還算寬厚。 　　隔壁村的地主，都是十抽七的租子，陸家一直隻收五成。 　　若遇災年，還會緩租減稅，因此短短二十年間，便在這青山村站穩了腳跟。 　　除了拳頭硬之外，也多有懷柔，故得民心。 　　“父親放心，我已吩咐下去了。” 　　老大陸庭晚點頭答應。 　　他雖以酷厲狠辣聞名，但也不會做竭澤而漁的事情。 　　“你今年也十九了，這些年幫著為父打理家中事務，多少耽擱，如今也該娶妻生子，開枝散葉。” 　　陸庭晚麵色如常。 　　他是家中長子，也早到了適婚年紀，因此對這一天早有預料。 　　“但憑父親做主。” 　　“嗯，可曾有心儀的姑娘？” 　　陸庭晚聞言，臉上罕見地閃過一抹羞色。 　　旁邊的陸遠遊則是笑著開口打趣道：“兄長和巧兒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你們倆整日膩在一起，怕是早已心許終生。父親如今問起，你怎麼卻還不好意思說了？” 　　“休要胡言，我跟巧兒隻是……” 　　陸庭晚憋紅了臉，瞪著弟弟。 　　陸洪武大概也知道了他的心意，思慮片刻後道：“少年慕艾，人之常情罷了。那陳家女兒性情溫淑，陳氏在當地也算望族，確為良配。” 　　言罷，敲了敲煙鍋，將裡麵的煙灰丟到爐中。 　　“等過完年，擇選一良辰吉日，我便提雁替你去陳家求親。” 　　“多謝父親。” 　　“恭喜大哥，咱們這家裡，也是該有個女主人了。” 　　“好耶，好耶，大哥成親，有喜糖吃咯！” 　　兩兄弟都是興高采烈地道賀。 　　陸庭晚倒也不是扭捏之人，笑了笑道，“還不知人家願不願意嫁我……” 　　陸洪武今夜似乎頗有談興，說完大兒子的事後，又將目光望向了旁邊的陸遠遊。 　　沉吟片刻後，這才道：“遠遊啊，等辦完你大哥的親事，我打算送你去南郡求學，你還年輕，現在用功也不晚，實在不行就當是出去遊歷一番……” 　　對於這個二兒子，陸洪武曾經也寄予厚望。 　　但鑒仙臺那一遭，對他打擊實在太大，以至於老頭子現在也不好說什麼重話，更多的還是想辦法開導紓解。 　　陸遠遊當然明白，自己不能繼續這樣墮落下去。 　　既然沒有靈根，注定無法踏上那條路，也該是時候斷了念想。 　　人總是要活下去的。 　　也該為以後做點打算了。 　　於是點了點頭，澀聲回道：“孩兒明白。” 　　“那就這樣定了，今日時辰也不早了，歇息吧。” 　　陸洪武起身離開後，陸庭晚上前，拍了拍老二的肩膀，溫聲寬慰道：“別想那麼多了，人總要向前看，何苦為難自己。家裡的事情有我，等你學成歸來，給咱們陸家光宗耀祖……” 　　“大哥放心，我早已想開了。” 　　陸遠遊臉上擠出笑容，說話間，卻是拿起了桌上那壺沒有喝完的酒，往院子裡走去。 　　陸庭晚也沒有攔著，心想醉一場也好。 　　誰在年輕時沒有一點夢想，他曾經也幻想著和父親一樣，在江湖中闖蕩，浪跡天涯，快意恩仇。 　　亦或是投軍從戎，在屍山血海中搏個滔天富貴。 　　但如今，還不是要守在這小小的山村裡。 　　陸家初立，家中事務不少，父親又傷病在身，大小事務，都得有人操持。 　　“二哥，不是說好今晚給我讀蒼山劍俠的故事嗎？” 　　陸陽秋年紀還小，自是不明白其中苦澀，說著便要跟上去，卻被大哥一把拎了回來。 　　“他心中鬱結，讓他靜靜吧。” 　　“求學不是好事嗎？二哥為什麼不開心？” 　　陸陽秋眨巴著眼睛，有些懵懂。 　　他天性有些魯鈍，開智比同齡人尚晚一些，因而很多事情都還是似懂非懂。 　　不過，卻很懂事聽話。 　　大哥說了不去打擾，他便停下了腳步，順勢抱住了陸庭晚的大腿。 　　“可是還這麼早，我睡不著哎，大哥，要不你給我講故事吧……” 　　“講故事？那文縐縐的東西，我可不會。既然你睡不著，那就跟我去後院練功，瞧你這瘦胳膊瘦腿的，也該好好練練了！” 　　“啊，不要啊大哥，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我忽然覺得困了……” 　　在陸陽秋的哀求聲中，陸遠遊已然來到了院中的槐樹下。 　　席地而坐，背靠在粗壯的樹乾上，一邊喝酒，一邊仰起頭，透過光禿禿的樹杈間隙，凝望著夜空。 　　天很黑。 　　無星也無月。 　　恰如他看不清的前路。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壺中酒水即將見底，陸遠遊已是麵帶醉意，他轉過身，摩挲著樹乾上斑駁粗糙的樹皮。 　　手掌撫過的地方，依稀還能看到一絲焦黑的紋路，好似玄奧的符文，四散開來。 　　那是曾經天雷轟擊之處。 　　也正是當年的那道雷霆，在他心裡種下了種子，見過此等天地神威，又怎甘心做個凡人，爛在這滾滾紅塵裡？ 　　他曾以為自己能得靈樹庇佑，受天雷轟擊不死，怎麼也該如同那些話本小說裡的主角一樣，得遇仙緣，乘風而起。 　　但現實卻是冰冷無情。 　　鑒仙臺上靈光不顯，身無靈根，便注定於道無緣了。 　　“仙緣難求，仙緣難求啊……” 　　他喃喃自語，感慨良久，似是終於做出了什麼決定，將手裡的酒壺傾倒，酒水晶瑩潑灑，滲入樹下的泥土中，消失不見。 　　“終是無緣。” 　　陸遠遊仰天大笑一聲，青絲如瀑披散而下，整個人隨即軟倒下去，似是已經不勝酒力，酣醉於樹下。 　　這時候，忽然有風吹來，夜空中雲霧散去，朦朧的月光揮灑而下。 　　光芒中，似有一個聲音，縹緲如仙。 　　“赤子求道，便賜你一場機緣又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