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郡隸屬於徐州,與洛州的睢陽郡交界。 從睢陽郡城出發,一直向東南方向行進,騎行不到一天,便能踏入彭城郡地界。 隨著隊伍離彭城郡越來越近,盧明遠卻發現蕭均衡的情緒越來越低沉和陰鬱。 想想也是,蕭均衡的父母同時命喪彭城郡,這裡必然是他一輩子都不想觸及的傷心地。 如今礙於皇命不得不再次回到這裡,他心中自然不會好受。 隻是,盧明遠即便明白這些,他也無法開口勸解蕭均衡。換做是他自己有這樣的悲慘過往,說不得這會兒表現得比蕭均衡還不如。 或許是感受到蕭均衡情緒不佳,整支隊伍在行進過程中都保持了詭異的沉默。 就連最耐不住性子的歐朧兒也一反常態,沒有在路上跟自己的小姐妹們嘰嘰喳喳地玩笑,頗為安靜地走了一路。 所有人都噤若寒蟬,高度專注地趕路,以至於隊伍的行進速度比前一日還要快上不少。 在落日餘暉的映照下,蕭均衡一馬當先,率先越過了彭城郡的界碑。 彭城郡下設彭城、留、沛、方、蕭等七縣,他們最先進入的便是方縣。 進入方縣後,蕭均衡和盧明遠帶領隊伍,在官道上又馬不停蹄地行進了半個時辰。 這時,馮勝和魏鉉分別接到在前方探路的內侍和禁軍傳回的消息,說是距離最近的一處驛站前不久意外失火,整個驛館被焚毀大半,至今尚未修復,無法待客。 如果繼續趕路,到下一個驛站休整,還要再走數個時辰,估計要到深夜才能趕到。 與之相比,方縣縣城距離更近,再走個個把時辰就能抵達,屆時城門還未關閉,可入城安歇。 馮勝和魏鉉接到消息後不敢自專,便聯袂找上盧明遠,把情況告訴他後,請他拿個主意。 盧明遠沒怎麼猶豫,很快就決定入方縣縣城休整。主要是考慮到蕭均衡狀態不佳,不適合再繼續長時間趕路。 他拍板之後,馮勝便命人先去方縣縣城找當地縣令,通報他們即將入城之事。 讓方縣縣令接待倒是其次,關鍵是數百禁軍入城必須得提前報備。 此後,盧明遠便下令隊伍朝著方縣縣城的方向繼續前進。 又走了大半個時辰,方縣縣城已經遙遙在望了。 這個時候,官道兩側突然沖出了數十個衣衫襤褸,骨瘦如柴的當地百姓。 這些人中男女老少都有,且都手無寸鐵,看上去不像是山匪或刺客。 不過,即便如此,在兩側隨扈的禁軍將士立即向中間匯攏,將蕭均衡、盧明遠幾人團團護住。 那些百姓麵對禁軍將士的長矛利刃,嚇得連連後退。但又馬上反應過來,你扯著我我拉著你,紛紛跪倒在地,把整條官道堵得嚴嚴實實。 跪下之後,他們便一邊不停磕頭,一邊哭喊著:“青天大老爺們,救救我們吧!救救我們吧!” 突然竄出這麼多人,又是跪地攔路,又是哭喊求助,讓蕭均衡從對過去的沉湎中驚醒過來。 他看著眼前哭喊得涕泗橫流,聲嘶力竭的百姓,皺著眉頭對馮勝說:“馮大人!去問問這些百姓因何故攔路?” “是!” 馮勝下馬,走到那些百姓麵前,怒喝道:“放肆!你們是什麼人,竟敢冒然攔路,還在這哭嚎不止?就不怕貴人降罪嗎?” 他此言一出,那些百姓們嚇得立馬閉上嘴巴,再也不敢哭天喊地。 他們中看上去年齡最大的一位駝背老人,在兩個年輕人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抬起頭來,看著馮勝道:“大人息怒,我等實在是被逼無奈才出此下策啊。若不如此,我們這些老老少少根本沒有活路啊!” 馮勝不耐道:“廢話少說!你們此舉到底有何目的?要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就把你們通通送入大牢,你們一個也跑不掉!” 那駝背老人聽聞此言不懼反喜,這從外麵來的貴人們果然不一樣。不像本地縣衙的官老爺們對他們的冤屈聽都不願聽,便把人打一頓扔一旁了事。 他恭敬地跪好,回道:“大人容稟,草民姓徐,今年已經六十有三,家住方縣縣城以西五十裡的徐家灣。” 他又指了指身邊的年輕人,說:“他們也都是徐家灣的村民,是老漢的後輩。我們徐姓一族世代生活在徐家灣,靠著村頭的河灣和數千畝上好的良田,日子過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可是天降災禍,嘉和元年的一場洪災,不僅讓徐家灣過半的鄉民慘死,還毀了我們的家,淹了我們的地。 我的妻兒慘死當場,留下我一個鰥寡老人。要不是有同村的後輩們照應,老漢我怕是早就追隨他們去了。” 說到傷心處,徐老漢忍不住哽咽落淚,攙扶他的年輕人也跟著默默哭泣。 馮勝回頭到了一眼蕭均衡,擔心他會物傷其類,便趕緊出言催促道:“不要說這些有的沒的,隻講你們有何冤屈便是。” “是!是!”徐老漢連忙點頭,用袖口擦了擦臉後,接著說道:“洪災過後,我們徐家灣幸存的村民變得一無所有,隻能等待朝廷救濟。 可是等了一天又一天,大家搜集的存糧都要見底了,還是沒等來朝廷救濟。 我和幾位村老便選了幾個機靈的年輕人去縣城打聽,這才知道朝廷籌措的賑災錢糧根本不夠,隻勉強救濟了縣城和縣城附近的一些村鎮就用光了。 大家夥兒知道此事後又驚又怒,便聯合了附近幾個村子的人,一起到縣衙討說法。 但是縣衙的官老爺們連麵都沒出,派幾個皂吏出來,說什麼上麵沒有下發賑災錢糧,他們也沒有辦法。 大家自然不肯就這麼被打發走人,就在縣衙門口鬧了起來。沒想到縣尉竟然指使手下人把鬧得最兇的幾個年輕人抓起來狠狠打了一頓。 打完人還放狠話,說是再敢在縣衙鬧事就把所有人都抓起來,大刑伺候。 但那個時候家裡都沒米下鍋了,眼瞅著就要餓死了,誰還管什麼大刑伺候,大家鬧得反而更兇了。 縣衙的人見勢不妙就去請縣令,可縣令死活不肯出來, 就這麼僵持了兩三個時辰後,縣衙前突然來了幾個打扮得很富貴的人,他們自稱來自郡裡的大族劉氏,願意免費給我們這些受災的村子提供口糧。 這種天上掉餡餅的事兒咱們也不敢信啊!可是縣衙裡那些往日走路都拿鼻孔看人的官老爺們,對著這些人卻畢恭畢敬的。 官老爺們警告我們,說能得到劉氏的救濟是我們八輩子都修不來的福分,讓我們老老實實聽劉家人的安排。 我們想著聽官府的話總不會有錯吧,就跟著劉家人去城裡的一家糧店領糧食。但是在領之前劉家人卻拿出了一遝紙讓每個人在上麵簽字畫押。 我們都是些莊稼漢,便是認識幾個大字也有限。他那紙上寫的東西又多又難懂,讀起來十分別扭。我們幾個識字的人讀來讀去也隻能猜個大概齊。 大致是說這些糧食算是劉家借給我們的,等洪災過後,能種地了,再拿地裡產的糧食來補還給劉家。這些大家倒也能接受,畢竟不能平白無故拿人家的東西不是。 可後麵還寫了一段話,意思是若是在期限之內沒能還上欠的糧食,劉家就能把大家的地給收走。 這不是要咱們莊稼人的命根子嘛!我們這些年長些的人都寧願不領這糧食,也不能日後丟了地。 可一些年輕人覺得不過是些糧食,遭災的時候稀罕,災情過了怎麼也能種出來。他們覺得還是先活命要緊,看見白花花的糧食根本就走不動道了。是怎麼勸也不聽啊! 跟著來維持治安的縣衙皂吏也在一旁勸我們,說什麼劉氏是彭城郡數一數二的大族,豪富至極,才不會看上我們這仨瓜倆棗的。罵我們眼界太窄,不識好人心。 這麼一來二去的,我們幾個老的也沒能堅持住。大家一起在紙上按了手印後,領了糧食回家。 靠著這些糧食,村裡幸存的人算是活下來了。可我們都沒想到,禍根兒從那時就埋下了。 洪水退去後,地裡種的莊稼都淹死了,我們隻能眼見著辛辛苦苦種了一年的地絕收。 沒了收成,還得把被洪水沖垮的房子給重新蓋起來,總不能一直睡在野外吧?可我們連口糧食都難尋,又哪裡有錢修房子呢? 這個時候,劉家人又出現了,他們說奉劉氏家主之令,要幫人幫到底。不僅給我們糧食,還給我們銀兩修繕房屋。 因為這些,大家夥兒對劉家人感激不盡。在劉家人又拿出那些紙讓大家簽字畫押的時候,大家都毫不猶豫地印上了自己的指印。 誰也沒想到,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過了不到一年,補種的莊稼還沒收獲的時候,劉家人就態度大變,露出了真麵目。 他們不停地派人上門催債。即便有人東拚西湊湊齊了欠的糧食和銀錢,劉家人也不肯罷休。 他們拿出那些大家按了手印的紙,說上麵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若是過了半年還未還清所欠錢糧,之後再還就得加倍。時間隔得越久,要還的錢糧越多。這跟放印子錢有何區別? 半年!這麼短的時間,莊稼都沒成熟,我們哪裡還得起那些錢糧?這半年翻一番的,越往後就更還不起了。 劉家人說,還不起錢糧就拿地拿房子來抵。大家夥都不同意,便聚在一起到縣衙討說法。 這次,縣令老爺倒是出來了,可他卻當堂判定劉家無錯。是我們這些刁民得了好處就忘情負義,賴賬不還。 有了縣令背書,劉家人更加肆無忌憚,一家接著一家地把村子裡的良田占為己有。我們這些人隻能成為劉家的佃農。 甚至有些日子過得艱難的鄉親不得不把兒女賣入劉家,骨肉分離。 這些年來,官府收的地稅和劉家收的租子一年比一年高,除去這些,落到我們自己手裡的糧食連養活一家人都不夠。 日子越過越難,越過越苦。眼瞅著越來越多的鄉親被迫賣身為奴,前些日子更有上了年歲的叔伯為了省口糧給下麵的孩子們活生生把自己給餓死。 我們去縣衙告也告了,鬧也鬧了,可都沒用。 大人,我們也是走投無路了,才出此下策,求大人給我們申冤解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