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砰” “建南,在麼建南?”一大爺易中海的聲音打斷了陳建南抱美而歸的遐想。 門外易中海身後,還站著一位頭戴解放帽、身穿中山裝,戴著一副深褐色圓鏡框眼鏡的中年男人。左肩還背著一個明顯反復漿洗過的米黃色“抗援”單肩包,右手臂緊貼著大腿,提溜著個深褐色黃銅卡扣公文包,表情平淡的打量著陳建南。 “屋裡也不寬敞,一大爺,勞您和這位同誌移步,去隔壁屋坐著說話。”拎起暖壺,將二人讓到隔壁房間,拉上電燈,原本昏暗的房間瞬間鋪滿了暗黃色。陳建南從自己房間取來矮凳,倒過兩碗水,也不說話,就這麼站著,靜等著易中海開腔。 “嘩” 易中海給旁邊這位中山裝點上火,將剩下的大半包大生產往這位麵前推了推。 “孫主任,這就是小陳。情況你也看到了,標準的無產,轉過年兒就到了說媳婦的年紀。他爺奶也是個沒福分的,蹬車賣力一輩子,好不容易拉扯大了,就這麼撒手了,也就剩下這兩樣兒房了。” 那人並不搭腔,緩緩的從鼻腔裡噴出一道煙兒來。絲絲縷縷,轉著彎兒的往上飄,在電燈前再裹了個旋兒,一散就看不著了。半顆煙抽完,那人將碗往裡挪了挪,打開橫放的公文包,取出幾張紙來。左手夾著煙,右手快速翻動了幾頁,點出一張來,輕飄飄的往公文包上一擱。也不看易中海,目光在屋子裡打了一圈。 “易師傅,你們這個院子算是比較好的了,建國後就沒怎麼變動過。不像別的院子,動輒就往裡落下七八戶,誰家住房情況不緊張?” 將剩下的半顆煙扔到地上,一雙鋥亮的大皮鞋底子,狠狠的碾了碾。 “你說他家條件不好,我看挺好的嘛。小同誌正是年富力強能吃苦的時候,我們無產階級不就得繼承發揚一不怕苦二不怕累無私奉獻的精神麼!” 壓下易中海再遞過來的一根煙,清了清嗓子。 “前幾天這位小同誌來過幾次,說來說去就是'我爺奶的'、'留給我的'、'祖產',我說易師傅,無產階級無產階級,吃祖產不勞動指著家底兒混日子那能叫無產階級嗎?” 易中海轉回身抬腳就是一腿,陳建南作勢一個趔趄,低著頭下巴杵著脖頸一言不發。他實在不知道說些什麼,一來原身的經歷他全然不知,這時候說多錯多,不說話也是一種策略;二來根據陳建南“前世”的眼光,總覺得眼前這幕挺像古玩行當裡做局的紅白臉,一唱一和,且等著看扣兒在哪吧。 那人抬手擋住作勢還要打的易中海,看了眼委屈巴巴的陳建南,又道:“這是56年你們95號院房屋維修組的修繕登記報告,我從一堆舊紙頁裡翻出來的,喏,你看看。” 說罷,把東西往易中海麵前一推,自顧自點上一根,翹起二郎腿來。 易中海接過手來看了看,又把東西遞到了陳建南麵前。就見一張邊沿明顯帶著撕裂痕跡的舊紙單,藏藍色的墨水挽著花兒寫著一排排登記信息,其中一行潦草的寫著“95號,陳虎成,3口,前院東-南,27㎡,屋瓦破損,更換十七”字樣。 “看明白沒?” 中山裝瞥了陳建南一眼,呷了口水,又不著痕跡的撇了撇嘴。 “半大小子,能懂個什麼,還不得是孫主任您仁義,見不得孤寡人家受難,才費這個力氣。” “我也就是沖您易師傅,56年八級工製度推廣開來,咱這片兒有幾個八級工?可著軋鋼廠附近打聽打聽,論人品,論技術,誰不得給您挑個大拇哥兒?”說罷,攔住易中海早就伸進上衣口袋裡作勢預掏出點什麼的手,看著陳建南說道:“你小子來街道找我的時候可不是這個樣,這會變悶罐子了?知道該謝謝誰麼?” 易中海直站起身來,擋在陳建南麵前直說道:“當然該謝謝您,下了班熱乎飯都沒吃一口,還惦念著這孩子的事情,擱舊社會大小得讓這孩子給孫主任您磕一個,不念您好念誰好呀!是吧建南?” 孫主任也跟著站起身來,順勢把煙頭往旁一扔,邊收拾公文包邊說道:“按說這登記表我還得收著,趕明兒您讓這小子拿著一份情況說明,院兒裡幾個大爺給簽個字,就說'房屋私自改建沒有及時報備,實為一間房並無空餘'一並給我送來,我再補個登記就行。” 見易中海又要從衣兜裡往外掏什麼,緊忙攔住:“易師傅,您別讓我犯錯誤,本身不是什麼觸犯原則的事兒,無非是在檔案室裡折騰了一身灰。” 又對陳建南喊道:“還愣著乾嘛,還不快謝謝易師傅。” 兩人就這麼互相讓著出了門,陳建南跟在後麵直送出胡同口,才和易中海一起回返。 等到了屋裡重新坐下,易中海一口氣喝完剩下的水,陳建南緊忙又給續上。一邊倒水一邊心裡犯嘀咕:“也沒見著要訛我什麼,應該是我想差了,這年代人們的感情真淳樸。”可轉念又一想:“剛易中海兩度要掏兜都被攔了,難不成這世上真有替鄰居掏錢買平安的主兒?”一時間不禁陷入了留神警惕和自我批判的反復循環裡。 見陳建南也不說話,易中海丟給他一根煙,可也沒給他讓火,咂摸了兩口自顧自的說起話來。 “我來這院裡的時候,大爺大娘就住在這了。那會兒我和你大媽見天吵架,不是摔盆子就是砸碗的,總是大爺大娘過來勸。這院兒裡啊,除了後院的老太太,就大爺大娘待我家好。人吶,總得將心比心不是?誰對咱好,咱心底得明白,得惦著什麼時候還回去。不然就是狼心狗肺,得爛手爛腳!” “行啦,知道你心裡難受,不提了。往後呀,有院兒裡的大爺大媽們幫襯著,日子還得往下過。” “那說明什麼的你會寫吧,一會兒去你對門借下紙筆。有什麼不懂的就問你三大爺,寫清楚了拿過來,登記表我先收著,幾個大爺簽完字你再拿回去。” 拍了拍陳建南的肩膀,易中海往屋外走去。跟出門快到月亮門了,陳建南才輕聲的謝了一句:“給您添麻煩了。”易中海也沒回頭,擺了擺手,整個人從後麵瞧著背挺的更直了。 陳建南轉回身和三大爺閻埠貴借了紙筆,就在閻埠貴家,倆人斟字酌句的寫了一頁草稿,又由閻埠貴出手用鋼筆謄抄了一遍,簽上字讓陳建南送到中院易中海家裡。 一番折騰下來,天已經黑的深了,估摸著要有九、十點的樣子,拿著登記表和幾個大爺簽了字的情況說明書往前院溜達。這年月別的不說,四九城的月亮是真的明亮,明晃晃的月光直灑下來,院子裡各住家戶的燈都熄了,打孩子聲、咳嗽聲隱約可聞。陳建南在前院院子裡站定了一會,抬頭瞅著月亮,腦海裡閃過一句古詩——“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 中院東廂房北間,易中海家。 收拾完屋子,兩口子躺在一張床上,看著自從陳建南走後就幾番張口欲言的老伴兒,易中海起身端起床頭的大搪瓷缸子,噗了兩口茶葉沫,背對著躺在床上的一大媽,張口說道:“有什麼想說的就說吧。” “你都拿主意了,我還能說什麼。” “人吶,都有點私心,這不也沒花幾個錢兒就把事情辦了麼。” “我就是覺得你多此一舉,何苦委屈這孩子一趟。” “肉不從自己身上掉下來,就不知道疼!” “你又不是沒瞅著,這孩子前些天魂兒都沒了一半,見天的涼水啃窩頭。” “我那也為了他好!堵了這個窟窿,要不真叫外人算計了去,那時候不更傻?” “大爺大娘在的時候,沒少幫襯咱們,那會兒我剛傷了身子,你又是那樣,我就是覺得良心上...” “嘭!”易中海把搪瓷缸子往床頭一擱“你想說我沒良心?我要他們家房了?還是拿他們家錢了?” “聲小點兒,屋裡屋外又不隔人。” “要不怎麼說頭發長見識短,我這是在幫他!直接幫上門去,人還會覺得我有什麼問題呢。”易中海壓低了嗓音恨聲說道。 “可是...” “可是我不插手興許就沒這檔子事情了?這年月可著四九城往裡摻沙子,胡同裡見天見新人,一家十幾口人擠一間房的都有!他個半大小子,沒婚沒樣兒的,傻乎乎的真要讓人貪了房子去怎麼辦?我這是給他提個醒兒,經了這一遭,傻子都知道要守住家業捂緊口袋了!” 興許是越說越激動的緣故,易中海站起身來在屋子裡轉了兩圈,眼睛裡閃著某種光。 “譚丫兒,咱倆閉起門來說話。自從你傷了身子,見天的吃藥,可著四九城的尋醫,其實你我心裡都明白。” 眼見譚大媽臉上肉眼可見的快速哭喪下去,易中海又忙補道:“你想過沒有,大爺大娘一走,陳家可就隻剩下建南這一個孩子了,我們對他再好點兒,日子裡能拉扯就拉扯,等他轉了正,我看看有法兒沒法兒給他挪到廠裡職工理發社...” 見譚大媽臉上帶了猶豫,可也不見了剛剛的哭喪臉,便繼續說道:“也就是多留條路子,跟東旭一樣,不指望他們將來給我們披麻戴孝打幡兒摔盆兒,可萬一說有老無所依那一天,能有人念著現在的好照顧照顧我們。” 頓了頓,像是想到了什麼,又補充道:“不指望能在床前把屎把尿,就像我們照顧後院老太太一樣,能送個飯、陪著嘮個話兒就好。” 屋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譚大媽麵色痛苦的說道:“其實,你不用想那麼多,我的身子早在十幾年前就垮了的,不僅掉了孩子,也傷了底子,柳樹胡同的老爺子怎麼說來著,'氣血兩虛,虛不受補',這些年靠著你的工資,每個月藥罐子似的養著,也就是懸著命了。真要有那一天,我怕是等不到的,你也要為自己多打算打算,老人們總講陰德陰德,報不到孩子身上就得你自己個兒扛!” 見易中海臉色沉了下來,又轉口道:“我不求你別的,以後這種主意少打,那孩子前些天的樣子,誰看著不懸心哪,你也不怕把那孩子逼到墻角兒,真要是有個長短,百年之後,咱們可沒臉在底下跟大爺大娘見麵吶。” 見易中海不說話,譚大媽掖了掖被角,似是猶豫再三後,下定決心般輕聲說道:“老易,這兩年街道總是宣傳說收養烈士遺孤...” “啪!” 易中海猛地一拍桌子,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看都不看譚大媽,“呼呼”“呼呼”的直喘粗氣。 開了口就沒打算收著,也不管他的反應,一大媽繼續說著:“老易,咱們都是奔五的人了,該聽的風涼話早都聽夠了,這張臉皮私底下早就被人扒拉的沒了,也就是趕上新時代、新社會...” “你到底想說什麼?!” “鄉下親戚我是不指望了,出來這麼多年,就算還有那麼點香火情分,吃絕戶的心思也能給你磨沒了...” “你說夠沒有!” “老易,這些年我自覺虧欠著你,一直沒說過什麼,你在外頭鬧的那點兒動靜,也不是沒人往我耳朵裡頭傳。最開始,我都快恨瘋了,幾回回夜裡握著剪刀...可後來哪,我就盼哪,盼著哪天你能給我抱回來個崽兒,就說是在外頭撿的...” “叭!” 譚大媽捂著半邊臉頰,嘴裡卻還帶著笑,繼續說道:“我是這麼個身子,你又是那樣的情況,鄉親們巴不得吃絕戶,這院裡院外知不得有多少人背裡憋著笑,與其費勁巴拉惦記別人兒子,不如去領一個!真就是領個壞種回來,攆出去再說,可總不能試都不試,就這麼乾等著...” “夠了!” “我說夠了!” “你還要說多少!” 易中海本就醬紅的臉騰的更紅了,轉身撩開簾推門出去,隻留下譚大媽一個人,就那麼靜靜的坐在床上,一隻手摩挲著有點微腫的臉龐,一隻手撐在身後顫抖著。可嘴角的笑容,卻始終沒怎麼散去。 窗外的月兒,更明亮了。
第6章 月色如雪(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