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草說她醒來的時候,已經是躺在醫院裡了,她緩緩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是母親、哥哥和嫂子,她看到他們那一刻的時候,自己沒有哭,隻是又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你終於醒了,嚇死我們了。”是母親在說話,那顫微的聲音,感覺像是一絲發自心底的呼喚。 “要不是你朋友通知我們,我們都還不知道呢,苦了你了。”是嫂子在說話,她說話還是那麼快,但也有些悲哀,聲調有些壓抑。 “妹妹啊,你好點了嗎?”是哥哥在說話,哥哥是最疼愛自己的,小時候隻要自己哭了,他就不吃不喝一直抱著自己,直到把自己哄好了。 馮小草說自己那時候對這些來自親人的關懷是無動於衷的,雖然他們是我在這個世上有直接血緣關係的親人,但心裡是沒有波瀾的,她好像對周圍失去了感知能力一樣,沒有絲毫興趣可言,然後又緩緩地閉上了眼睛睡著了。 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發現自己的病床靠著窗戶,外麵的陽光灑進來,有些刺眼,十二月份的上海,天氣並不友好。我呆呆地看著窗外,不言不語,我在努力的回憶,腦子有些斷片了,我想不起來究竟發生了什麼,我怎麼來到了這裡。 母親緩緩地喂我喝水,水真是生命之源,它流淌進我的身體裡,我覺得身體好像一片乾涸了很久的大地,在經過春雨的滋養後,滿地小草漸漸地開始蘇醒了。 我是喜歡侍弄花花草草的,甚至對那些苔蘚植物,我都感覺很欣喜,我覺得它們不僅給人一種生命力的美感,更讓我覺得生活如此溫潤多彩,人生若隻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母親斷斷續續地哭訴著,她說我昏迷了兩天了,期間一直迷迷糊糊地說話,也不知道你遭了多少罪啊。看著母親哭訴,我有些動容,我知道自己終歸是父母親人最放不下的那一部分,我離他們太遙遠了,都說父母不希望自己的女兒遠嫁,看來是真的不能遠嫁啊。 “我要回去了,她醒來了,你們在這裡看著吧。”一股子上海腔調傳來,雖然看不到人,但隔著人縫也知道那是於鬆的聲音,這音調是該說沉穩呢,還是該說冷漠呢? “你要走?你把我妹妹弄成這樣子,你要走?我們不管,你自己的媳婦,自己照顧。”那是我嫂子的聲音。 “什麼是我弄成的?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吃藥!”於鬆強硬而無辜的回答我嫂子。 “你……”我母親憤怒了。 “讓他走。”我虛弱的說,閉上了眼睛:“哥,把門關上吧。” 我知道,我想要關上的不是門。 隨後,我又睡了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 “小草,你睡醒啦。”是朋友張麗的聲音,“你醒來就好,嚇死我了,以後千萬別不接電話啊。” 我睜開了眼睛看著張麗,她斷斷續續地說:那天早晨我不知道為啥,就是想給你打電話,結果反復撥打了幾遍,你的電話總是關機,於是我就著急了,趕緊打車去你家,敲開門發現於鬆在家,我問他你在哪裡,他說你在睡覺呢,都要上班了,也沒見起床。等我來到你的房間,看到你身上的樣子,我就覺得不對勁,就趕緊撥打了急救電話,幸虧發現的早。 原來是張麗救了我,我苦笑一下,到頭來卻是電話和不在身邊的朋友救了我,真是諷刺啊,如果我沒有電話呢? “你額頭上的傷還有淤青,你的眼睛還是紅腫的,你身上怎麼樣啊,有沒有傷?”張麗急切地問我,她是我在上海唯一能訴說一切的朋友,她了解我的家庭狀況。 我眼睛眨了一下,努了一下嘴唇,我示意她別再繼續說了,我不想讓母親傷心,張麗瞬間明白了我的意思,便低下頭撫摸著我的手不再說話。 在醫院待了三天,我可以下床走動了,母親就陪著我回到了家,兒子小心翼翼的扶著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我的腦子還是有些斷片,被於鬆痛擊的右眼看東西還是有些模糊,我的視力從來沒有低於2.0,但如今右眼已經是0.5的視力了。身上還是有些痛,我知道那是軟組織的瘀傷,要達到恢復正常感覺的狀態,可能還需要幾天時間,但總體上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隻是我內心深處還是恐懼的,我不清楚自己在這個家裡,是否還有安全,盡管母親陪著我住在這裡,但誰能保證於鬆不再失去理智啊? 惶恐不安一直縈繞在我心頭,母親說我晚上睡覺的時候,幾乎沒有完整的沉睡,嘴裡總是胡言亂語,手腳總是東踹西蹬,不知道我又夢到了什麼,但有一點我是從沒忘記的——我睡覺的時候,我始終把自己的手機放在枕頭底下。 從醫院回來後,不知不覺間我竟養成了一個習慣——手機要一直有足夠讓我心安的電量,並放在我觸手可及的位置才行,我覺得隻有這樣,自己的內心裡才能稍微平靜一點,否則我就會焦躁的坐立不安。 剛回家的時候,我還是沒有精神下地走動,我就一直躺在床上,上海的天氣真的是不討人喜歡,不像北方在這個季節已經有暖烘烘的暖氣了,人待在家裡都可以穿著短袖,這在上海是不敢想象的,天氣是那種刺骨的寒風,不過我覺得這天氣的冷,抵不過我心裡的冷——遭遇了這場暴力,住在這個家裡,我的心裡越發覺得冷了。 這還是我們那三餐四季的家嗎?我看著每天收拾的這幾間屋子。 他喜歡吃紅燒肉,我細心跟公司裡的本地阿姨請教,同事們都說我燒的一手好紅燒。他早晨出門很早,我包了一些餛飩放在冰箱裡,早晨煮了給他吃,我覺得暖胃又美味,是家的滋味。他沒有耐心帶孩子,我早送晚接,陪著孩子完成學習。他的父母很早就因脾氣不合分開了,但我仍然盡力在兩個老人的身上做一些兒媳婦能做到的事情。 隻是過去的那些都已經如落花一般,隨流水緩緩飄蕩而去,或許那些本來就不曾有過意義吧。 隻是我有些不甘心,這是為什麼呢?究竟是怎樣的命運,讓我在婚姻這張卷子上始終沒有落筆生花呢? 母親擔心我的身體健康,也憂心我的安全,所以盡管已經是快過年了,她還是堅持陪著我住在上海,每天都變著法的為我和兒子做飯。母親在做飯的時候,雖然沒有明說,也沒有詢問,但她做的飯量是包括於鬆的了,母親做的是我們做一家四口人的飯菜。隻是我自己這剛被洗過的胃有點疼,始終難以擺脫那種無力的感覺,總是吃不了多少東西就有嘔吐的感覺,反而是於鬆吃飯如往日一樣,仿佛不曾發生過什麼。 馮小草說有一次自己剛喝了一口湯,本來清淡的東西是不會產生刺激的,但她卻又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那種難以忍受的乾嘔,惹得一旁的於鬆皺起了眉頭,母親終於忍不住了,她對於鬆說:“於鬆,她是你的老婆,你看她這樣難受,能不能給她倒一杯水,拍拍她的後背,幫她緩一下!”正在低著頭吃飯的於鬆,抽動了一下臉,斜視著馮小草說:“哼,看你養的好閨女吧。” 那一刻,馮小草覺得覺得自己真是太傻了。 從醫院剛回家的時候,看著兒子小心翼翼的站在身旁,眼神裡流露出不安的神情,讓她覺得好心疼,這才幾天不見,兒子的小臉枯瘦了許多,不知道他這幾天吃的什麼、睡的怎樣,有沒有正常去上學。從兒子上學以來,每天早晨她要喊七八遍,才懶洋洋的從床上爬起來,幾乎每個早晨上學都跟搶著趕命一樣才能不遲到,晚上回家寫作業的時候總是磨磨蹭蹭的,自己沒有一個晚上能主動早早寫完,幾乎都是她拿著小棍在身後拍打著,他才勉強寫完。馮小草不知道兒子這幾天是怎麼過來的,唉,自己無論如何也要陪著兒子長大啊。 馮小草原來想能忍忍就忍忍吧,等孩子長大了後,她再跟於鬆分開,可是剛才於鬆的那句話,深深的刺激了她的神經,她的眼睛又不爭氣地流出了眼淚,剛想要放聲大哭一場,才想起來自己的母親還在,就趕緊抽了一張紙巾,苦笑一下說:“媽,沒事,我就是嗆了一口,你看這咳嗽還容易讓人流淚,你吃飯吧,我等會再吃。” 這個時候,就看於鬆拿起了他的手機,穿上了鞋子,推開門出去了。看著於鬆的背影,她目光呆滯,卻漸漸的有些堅定了。 馮小草去報警了,她去了街道派出所,她向接警的警察訴說著她的遭遇,尚有一些紅褐色的眼睛,視力仍然沒有得到恢復,醫生說她那隻眼睛的視力隻能這樣了,身上除了有些泛紫外,已經沒有淤青了,她也不好意思讓陌生人看到。與在醫院相比,馮小草的思維稍微清晰了一些,她可以基本訴說清楚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她是如何被於鬆摁倒在地上毆打的。盡管過去了快一個月了,但說起這些來,馮小草的全身還是禁不住的顫栗,那是餘悸,是難以抹走的痛恨。 接警的警察本來是一個男青年,後來看馮小草越說越激動,就喊來了另一個女同事一起記錄著她的訴說,在馮小草的訴說過程中,男警察一直默不作聲,隻有女警察偶爾提問幾句,不知道是她沒聽清楚馮小草的敘述,還是她的確有些疑問需要提問,整個訴說與詢問大概花了兩個多小時,期間馮小草說著說著就流出了眼淚,女警察給她倒了兩次水,她才哆哆嗦嗦的緩過來神來。 “所以呢?你是有什麼訴求?”見馮小草訴說完了,男警察冷不丁地問道。 “啊?”很顯然,馮小草沒預料到男警察會有此一問,下意識地遲鈍了一下,“我投訴他家暴我啊!”馮小草眼神裡透漏著迷茫說。 “可是,按照你的訴說,這事已經過去了至少三個周了,事情發生的時候,你有報警嗎?”男警察繼續問道。 “我……”馮小草被噎住了,那時候她的確沒有報警,不是她不想報警,而是因為此前發生第一次家暴的時候,她就報警了,到場的警察說他們無法證明那是家暴,隻能暫時定性為家庭糾紛,如果一定要追究誰的刑事責任,那也是雙方互毆,從那次開始後,她就不再尋求警察的庇護了。 “你有沒有找街道辦事處或婦聯等組織呢?”女警察見馮小草不說話,便提示道。 “我……”馮小草又噎住了,她的確沒有找政府,不是她不想找政府,而是她第二次發生家暴的時候,她就找街道了,街道的人隻接待了她,都沒有到家裡調查,就按照家庭糾紛來安慰她,調節雙方的家庭關係,從那次開始以後,她就不再信賴婦聯組織了。 “你看,現場沒有處警記錄,事後沒有婦聯組織或街道的證明,隻有你自己單方麵的訴說,在這樣的條件下,我也沒有依據給你們定性為家暴啊。”男警察平淡的說道。 “可是你們應該看到了我的傷啊,哦,對了,我這裡還有醫院的病歷,如果沒有問題我自己不會傷害自己吧,如果沒有問題我自己不會吃……。”眼看著警察不會按家暴處理自己遭遇的事情,馮小草忽然激動起來,就提高了嗓門說話。 “你看,警察處理問題呢,需要人證、物證等證據,我很同情你現在的心情,但畢竟目前沒有……?”女警察趕緊安慰道。 “那你們就去抓他啊,審他找證據啊,那你們就按家暴處理啊,你們怎麼不信我呢……。”馮小草的情緒越發高漲了,她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明明是受害方,卻無法得到法律的保護。 那一刻,她覺得自己與世界斷了連接,自己沒有任何門路走了,如果連警察都不管她的死活,如果連法律都保護不了她,那她還有什麼活頭啊。 馮小草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出派出所的,她隻覺得自己的腿好沉重,邁不開步子,下臺階的時候一不小心踩空了,差點就摔倒在地上,她趕緊連著搶了幾步,站穩了腳跟,讓自己緩過神來,她抬起頭來看著馬路,天上的太陽好刺眼啊,天上為什麼要有太陽,留著太陽有什麼用啊。 馮小草目光呆滯的回到了單位,那是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主要做工程項目,她坐在自己的工位上發呆。時間已經是中午了,同事們都出去吃飯了,本來坐著二三十人的辦公室裡,隻剩下了她自己,墻上掛著的鐘表按時滴答滴答地走著,她坐在椅子上抱著自己的抱枕,把頭埋在桌子上閉著眼睛,她想休息一下,最近一段時間,自己太累了。 電話無人接聽,總有回撥的時候,報警無人接聽,那可怎麼辦啊?馮小草迷茫了。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熟悉的音樂聲又起來了,那是她的手機鈴聲,她喜歡這首歌。她第一次聽到這首歌的時候,是在一個夏末秋初的傍晚,那天她正在家裡的陽臺上修剪她的花,那盆綠籮長滿了陽臺,她特意為它搭起了架子,以便它能繼續攀爬,延伸它旺盛的生命力。 馮小草還能想起來那個傍晚是那麼美好,天上飄著一些雲朵,夕陽餘暉下,天空先是一種“暮山紫”,就像唐代王勃在《滕王閣序》裡說的那樣子:“時維九月,序屬三秋,潦水盡而寒潭清,煙光凝而暮山紫。”後來變成了《楚辭》裡所說的“纁黃”,她知道那是太陽已經落下地平線折射出來的餘光,馮小草是做設計的,她懂得顏色的美麗,就像她懂得如何搭配自己的生活一樣。 那個傍晚的小區裡也是祥和的,草坪上有幾隻狗子跑來跑去的,不知道是誰家的小孩正在老人的帶領下壓著蹺蹺板,窗戶外不時傳來男女老少歡顏大笑的聲音。家裡廚房裡的爐灶上正燉著排骨,空氣彌漫著排骨的香氣和蓮藕的鮮味,她覺得自己的生活也挺好的。 那是她婚後第二年的一個周末,那天於鬆接了一個外拍的活,估計晚上要七八點鐘才能回來,所以她挺著懷孕四五個月的肚子,不緊不慢地把排骨燉上後,就打算先收拾一下家裡。她打開手機隨機播放著音樂,看了一眼屋子,就先收拾一下陽臺吧,她喜歡家裡清清爽爽的感覺,東西該放在哪裡就放在哪裡,為此,她對於鬆亂扔東西的行為感到很生氣,她多次提醒他不要把衣服扔的沙發上也有,床上也有,甚至就連餐桌的椅子背也能成為他順手掛毛巾的架子,這是怎樣的一種生活習慣呀,她覺得自己真是無語了,可是於鬆一直覺得無所謂,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認為自己這樣也沒什麼不好的,自己舒服就好,隻是看到馮小草懷孕了,他也就盡量減少這種行為的出現。 隨著哢嗒一聲響,門開了,馮小草回頭看到於鬆回來了。 “今天回來的這麼早啊?” “嗯,拍完了就回來了。” “怎麼?”馮小草聽出於鬆的聲音有些不愉快。 “別說了,吃飯吧。” 馮小草沒再說什麼,鍋裡的排骨早就燉好了,把涼菜拌好了就可以吃飯了,馮小草有做家常菜的天分,很多家常菜,經她看一眼,大概就能做出來一頓美味,廚房的事情從來不用於鬆操心。 “吃飯了,咦?”馮小草轉身喊於鬆吃飯的時候,看到餐桌上的花瓶裡插著幾隻玫瑰花,嗬嗬,於鬆也有浪漫的一麵。 “這花真好看……”,於鬆坐下的時候,馮小草笑嘻嘻地說。 “這是今天下午給他們拍照的時候用的,我覺得扔了也可惜,就帶回來了。” “哦……,挺好看的……。”馮小草低著頭夾起一塊排骨,她懷孕快五個月了吧,自從她來到上海,家裡那隻花瓶裡的花,大多時候都是自己買一束綠竹插在裡麵,兩個人相對無言,各自靜靜地吃著飯。 “天青色等煙雨而我在等你……”。還在播放音樂的手機裡傳來一首歌,在這寂靜的夜裡裡,馮小草覺得這首歌真好聽,就放下了碗筷,順手拿來手機,把這首歌設為來電提示音樂,她想自己每天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在家裡等著家人一起吃飯,一起玩笑,一起休息,一起出門……。
第二章 無人接聽(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