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節、深夜,黃安縣。 “咚!——咚咚!” “三更夜深——平安無事——” 更聲在寂靜的街巷中回響,每一聲都彷佛狠狠敲在人心上。 更夫王秋緊緊攥著提在手中的燈籠,眼睛害怕地掃過周圍的街道,卻不敢多停留,生怕在那些濃密的黑暗中看到點什麼。 今天中元節,民間都傳中元節、鬼門開,這天陰氣最重,死人回魂,小鬼亂躥,太陽落山之後家家戶戶都緊閉門窗不再外出,就連酒肆賭坊煙花巷子,這一夜也是閉門謝客,畢竟誰也不知道,這大晚上來的客人是人是鬼。 原本他跟老牛頭說好,一起搭伴兒打更,可是老牛頭喝了點酒,沾床就睡死過去,任憑王秋怎麼叫都叫不醒,眼瞅著要誤了時辰,王秋本想就不去了,但是想想家裡生病吃藥的媳婦,一咬牙,提著燈籠就出門了。 可這一出來,王秋就後悔了。 原本白日裡熱鬧的街巷,到了夜裡就變得恐怖至極。王秋害怕得止不住的抖,手裡的燈籠也晃得厲害,昏暗的燭光影影綽綽,更添了幾分可怖的景象。 走著走著,王秋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他身上的汗毛一激靈全豎起來了。 太安靜了! ——他這一路走來,一丁點兒聲音都沒有聽到! 甚至連狗吠、蟲鳴、路過人家時屋內的鼾聲,完全都沒有。 整座黃泉縣,靜得如同一座死城,隻剩下他一個活物。 王秋驚懼到了極點,背後的布衫瞬間被冷汗打濕。 忽然,街上陰風四起,透過王秋汗濕的衣服直戳背脊。 王秋感覺背後有東西在緩慢靠近,他嚇得呆住了,一雙腿想跑卻怎麼也動不了。他不敢回頭,甚至連動一下都不敢,隻感覺身側一黑,眼角的餘光瞥見一個高丈許的龐然大物正貼著自己的肩膀。 那是一尊憑空出現的六臂祜主的神像! 神像身高丈許,麵上蒙著紅布,隻是那神像上應該經過長久的風蝕日曬,油彩斑駁,左下握捆魔繩索的手臂已經斷掉,足下踏的象頭魔也斷了頭。 一陣陰風,神像麵上覆的紅布莫名的鬆開了,緩緩落了下來...... 王秋看到,原本是六臂祜主的臉的地方,現在卻是一個可怖的黑窟窿! 王秋的腿軟跌坐在地,他想跑,可是有一股力量在按住他的頭,逼著他瞪大眼睛去看。 他看到了,那個詭異的黑洞中,似乎有什麼活物在扭動...... 三日後,悅來客棧。 正值午時,客棧內幾乎座無虛席,酒菜飄香,食客朵頤,人聲嘈雜。 “哎,金員外家那事真是邪門啊,好好的兒子說瘋就瘋了。” “就是呢,好不容易出了個考上功名的兒子,馬上就要去赴任呢,這下倒好了,瘋了。” “不隻是金家大郎,前兩天掉水鬼河裡淹死的那個人你知道是誰嗎,尹秀才!” “他不跟金家大郎要好嗎,別不是真被什麼不乾凈的東西纏上了” 大堂中有一桌食客正神秘兮兮地談論著金家最近出的怪事,店家小二給他們上菜的時候也插了一句嘴:“這不正好,城東來了個半仙,是有點本領的,算的可準了,那金員外真該請他去看看。” “這個半仙我也聽說了,真的有這麼準?” 店小二一聽有人這麼問,也不著急走了,他弓著腰一臉百事通的樣子。 “各位有所不知,前天裁縫鋪王娘子她兒子跑丟一天了,那麼多人快把咱黃安縣翻過一遍都沒找到,人家半仙隻問了她兒子的名字,一下子就算出來掉關地窖裡了,得虧救的及時,要不那小兒就真快憋死了;還有縣衙裡的黃班頭不是從小沒有爹娘嗎,他一直想找到自己的娘,到了半仙這掐指一算......” 店小二把手中的抹布往肩上一搭,左手掐了個蓮花指裝模做樣道:“你且出城往南三十裡,有一座黃皮子山,山腳下找一戶家裡種兩棵桃樹的人家,那就是你本家。” “結果呢?” “出城往南啊,確實有一座山,但叫大仙山,就在所有人都以為半仙算錯了的時候,各位猜怎麼著?這大仙山,五十年前就叫黃皮子山,山上全是黃皮子,後來有獵戶冒犯了這山裡的黃仙兒,引發山洪把村子淹了,這才改名叫大仙山。那黃班頭果然在山腳下找到一戶院裡種兩棵桃樹的人家,那家人隻剩一個年逾六十的老婆子,一打聽,這老婆子確實被拐子拐走一個老兒子,年紀、樣貌都跟黃班頭相仿,那黃班頭直接把褲子脫了給那老婆子看屁股上的胎記,這下完全對上了,黃班頭就是那老婆子的兒子。” 店小二說了這許多大氣都不帶喘,眾食客這麼一聽,也紛紛打聽這半仙的神通。 “妖言惑眾!” 一個反駁的聲音在群聲中兀然響起。 眾人順著聲音看去,隻見說話者是一個身著天青色窄袖短衫的俠客,長發高束未加冠,身披軟皮披肩,腳踩緞麵窄靴,皂紗鬥笠放在桌邊,桌上赫然放著一對長短刀,雙刀被裹在獸皮做的刀鞘中,看不清真貌,單看刀鞘的磨損和褪色,倒有幾分老江湖的風采,可往那人臉上一看,白麵無須少一筆滄桑,眉目俊朗無半點風沙,竟是一不過弱冠之年的少年人罷了。 店小二看這少年人攪了眾人的興致,隻能捧著笑臉上前打圓場:“這位客官想、必是途經此地,不知這位半仙的道行,不過無妨,等您吃好喝好再去那半仙的攤子前一探究竟就是了。” 可那少年偏不依不饒,反而站起來環視堂內眾人,大義凜然道:“子不語怪力亂神,本朝律法也有規定,聚眾行神鬼之說者杖三十,罰錢一百。” 此話一出倒是得罪了所有人,堂內叱聲一片。 店小二見他如此不識趣惹怒了店裡的其他食客,也趕緊拿話打發他走:“客官若是不信,不如現在就去探一探,若那半仙真是招搖撞騙之人,您去晚了,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被騙去錢財呢。” “我自然是要去的,本大俠行走江湖,為的就是誅滅天下不平事。” “行嘞,大俠,您可趕緊去吧,這壺茶就當我敬您的了。”店小二見這少年也是一根筋兒的,就順著他的話揶揄道。 “茶錢我自付。”少年掏出兩個銅板放在桌上,拿起自己的雙刀抬腳就要走。 店小二這還不夠,嘴角咧著笑問他:“那敢問大俠名號是哪個?” “無甚名號,在下李春風。” 語畢,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出去。 在他身後,客棧內哄笑一團。 “趕緊去找半仙算算,看看你啥時候能娶上媳婦!” 半仙的攤子並不難找。 雖沒有看見招牌,但是那大柳樹下麵圍了裡三層外三層的人,人群裡不時傳來“謝謝活神仙”的聲音,李春風知道這就是那所謂半仙的攤子了。 ——光天化日之下,你這騙子當街行騙,看我今日定要拆穿你的騙局,將你扭送官府。 李春風把手一抄,氣昂昂地就要去掀攤子,但剛往前走了半步,就被激動的人群給擠退了一步。李春風不甘心,偏要往裡進,前麵正努力著的大姐一記眼刀飛過來,李春風的膽顫了一顫。 他左右看了一圈,發現了人群中的薄弱之點,一個箭步上前,眼前卻突然閃現了一個兩鬢花白的大娘。 李春風拍拍大娘的肩膀,小心理論道:“阿婆,我先來的。” 大娘仰頭白了他一眼:“大小夥子還跟老婆子爭,真不害臊。” 一句話給李春風噎回去了,但李春風不甘心。 “阿婆,我有急事。” “什麼急事啊?” “我......”一身正氣的李大俠把心一橫,強擠出兩滴淚張口就來:“我娘快不行了,我剛得知我還有一個雙胞胎弟弟,剛出生沒多久就被婆婆給送人了,現在我娘就想著咽氣前能見一眼自己的小兒子。” 大娘聽到此話潸然淚下,她拉著李春風的手不住拍打:“好孝順的孩子啊,你等著,老婆子來幫你。” “謝謝阿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你要怎麼幫.......” 李春風的話還沒問完,隻見那大娘把馬步一紮,雙手起勢,深吸一口氣,然後—— “都——讓——開——!!!!!!” 好似一聲旱地炸雷,嘈雜的人群瞬間鴉雀無聲,李春風木訥地摸摸耳朵,確保剛才那一聲雷沒把耳朵炸飛。 所有人的目光唰一下子聚焦到李春風這邊,大娘把李春風往人前一推,聲情並茂地向眾人宣講:“這位小公子,他是一個大孝子啊!他娘十月懷胎生下一對雙生胎,那是遭了多大罪吃了多大苦啊......可是,她那狠心的婆婆,竟然瞞著她,偷偷把其中的一個孩子送人了!” “阿婆這......” 李春風有點尷尬,但是大娘緊緊抓著他,提高了音量。 “如今她娘命不久矣,臨了前就想再看一眼自己的小兒子,所以這位小公子,跋山涉水的來到這裡,就為了能打聽到他弟弟的下落。大家夥能不能給他行個方便!” 人群安靜了一下,接著叫好聲此起彼伏,剛才還擠得水泄不通的人群,現在竟然閃出一條小道來,李春風沒反應過來,就被大娘一把推了過去。 小道兩側,男女老少都含著淚望著李春風,眼裡充滿了贊賞、憐愛和痛惜。 事到如今,李春風隻能硬著頭皮把戲演完,短短兩步路,竟讓李春風體會到了如坐針氈、如芒在背的真正含義。 走到最後,一位古道熱腸的大姐一把將李春風按坐到板凳上,李春風猝不及防,和那位半仙打了照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