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荒原,皚皚白雪。 俯看大地,一片雪白中有一處黑點,是一位老婦人和她留下的足跡。大片的雪絨落在老婦人的頭巾上,她額前垂下灰白的前發也染得更白。 數日前,老婦人背著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婆孫兩人去外村探親。離家剛一日,連夜的大雪鋪滿了來路,小女孩突發熱病高燒不退。老婦人冒著風雪挨家挨戶的拜訪,可外村的大夫外出采藥,已經幾日尋不見人了。 老婦人瞧見小孫女燒昏過去,氣息也是越來越弱,心中明白不能再等了。 老婦人拜訪的親戚是個獨居的老人,身體還比不上她,幫不上什麼忙。大風大雪的日子也找不到同行的人,她決定一個人返村。 她將孫女裹在幾層厚棉襖裡,隻露出一張臉,再纏上幾圈布帶,牢牢綁在後背上。她將兩張餅子塞在懷中,當做一路的口糧。 老婦人在貧苦地方活了大半輩子,她的軀體衰老,卻有著一股不服輸的韌勁兒。 渴了就泯一口雪花,餓了就咬一口餅子,冷了就抖一抖身子,她一步步靠近了村子。 “小娃娃,你看這老天爺多可惡,這風這雪不饒你我。”老婦人搓搓孫女的小臉蛋,孩子發燙的皮膚讓凍僵的手指像針紮一樣痛,老婦人念叨道:“奶奶我從小一副硬骨頭,可還沒向老天爺服軟,你也要爭口氣,活個長命百歲。” 一路走的是最近的路徑,老婦人已經能遠遠見到點點燈火,那就是她家所在的村莊——九村。 村莊臨近,可老婦人卻不能安心。她見到前方的路旁有個豎著的影子,越看越像是個人。 這茫茫大雪間,哪會有尋常人等候在路旁?若不是病情急迫,老婦人一定會繞路而行。 老婦人滿心警惕,邊靠近、邊觀察。路旁的人影越發清晰,那的確是個人。 那是個幼小的男孩,衣衫單薄且破爛,軀體枯瘦如木柴,一隻手臂揣在懷中,一隻手臂垂在身側。 “誰家可憐娃,僵死無人管埋屍。”老婦人覺得沒有孩子能受得住此時的寒冷,男女老少的屍首在此地都算不上稀罕。可男孩看上去不過七八歲,老婦人不由得心生憐憫。 忽然間,孩童眨了下眼。老婦人皺起眉頭,再貼近了些,才看清這孩童的雙目望天,清澈的眼中仍有微薄的生機。 等到老婦人擋在眼前,男孩似乎才意識到老婦人的存在。坐在石頭上的男孩顫抖的站起,他過於虛弱,連維持站姿的力氣都沒有,跪倒在老婦人身前。 老婦人伸手去攙扶男孩,瞥見了男孩揣在懷中的另一條手臂。男孩本就全身枯瘦,而他懷中的手臂更加誇張,抽縮的皮膚勾出骨骼的模樣,好似一段乾枯的樹枝。就算今日能活命,這男孩的手臂也注定是終身的殘疾。 男孩能動的手臂按住胸口,無力的張開嘴,發出不是任何語言的嘶啞聲音。 隻要看一眼男孩的模樣,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又冷又餓。可男孩看上去沒有力氣走路,老婦人也沒能力將他帶回村莊。她決定再加快步子,回九村找人來救他。 “再等一會,我來找人救你。”老婦人解釋道,又掏出懷中餘下的半塊餅子,遞給男孩。 天寒早已穿透了衣物的餘溫,餅子乾癟發硬。但男孩並不介意,他大口撕咬、吞咽著食物,哪怕牙齦硌出血也不停下,一刻不停的吃完了。 男孩的清澈的眼中多了幾分活力,老婦人也不再耽擱,扭身回正路。 剛邁開第一步,一聲低吼傳入耳中。老婦人扭頭看去,心頭一冷。 一頭披雪黑毛狼正臥在不遠處,一雙豎瞳眈眈而視。這野獸稱不上兇悍猛獸,若是年輕二十歲,老婦人也敢與它持刀對峙。 但是此刻的三人,有老有幼、有殘有病,本就瀕臨絕境,這一口利牙足以斷人生路。 老婦人顧不得許多,一把拉住男孩,扯著他逃走。沒快走幾步,老婦人就喘不過來氣了,他們的速度也比黑狼的四足慢了太多。 那黑狼緩步繞行,依舊逼近了三人,獸眼掃視,已經在尋找著襲擊的方位。 老婦人心緒灰暗不明,她意識到也許今日難逃此劫,隻是憑一股子蠻勁不止步。 啪! 忽然間手掌吃勁,竟然是男孩主動發力,擺脫了老婦人的拉拽。 老婦人見到男孩垂頭行了個禮,低聲說了個字:“謝……” 同一時間黑狼揚爪奔馳,利牙刺向老婦人的脖頸。 男孩橫向邁步,擋在了老婦人和黑狼之間。 哢嚓! 狼牙咬住了男孩殘疾的左臂,躍起的整個身軀也撞了上去。猛力沖擊之下,一人一獸抱成一團,朝身後翻滾幾圈後,沒了蹤影。 老婦人隻記得這道路旁有道蔭蔽的山溝,埋在深雪下看不出方位,想必男孩就是落入了山溝內。 男孩的意識比老婦人想象中更加清醒,他表達了謝意,他是有意識的將自己送入野獸口中,犧牲了自己為老婦人換取活命的集會。 老婦人的肩頭又添了一條人命,她沒有猶豫的奔向九村。 當老婦人敲開村頭第一戶的家門後,她將孫女的病和以身飼狼的男孩講給那戶人家。村裡人忙乎起來,老婦人靠在椅背上強作精神。當大夫走來為孫女問診,當村中的獵戶抱團出門後,老婦人昏睡過去。 九村共有十幾名獵戶,背負弓箭、腰掛彎刀,朝老婦人描述的山溝走去。 領頭的獵戶姓梅,是老婦人的兒子,也是九村的村長。 聽了村人轉述的話,梅村長對救了自己娘親、女兒的人無比感謝。但他心裡清楚,這種天悲地苦的時候被野獸叼走,恐怕連一具全屍都難尋到。 眾人走到山溝附近,齊齊拔出腰間的長刀,往腳下插,摸索著雪麵下的溝壑。 梅村長的記性很好,他最先找到了山溝的斜坡,一邊呼喊其他人,一邊細細觀察。他看出雪麵上有著一道凹陷,猜想到是男孩跌落的痕跡。 怕傷到男孩,村人們用手捧清理積雪。梅村長察覺到隨著時間推移、越挖越深,男孩生機也越發渺茫,人們不自覺的懈怠起來。 而梅村長依舊認真,哪怕隻能尋見個殘屍,也算是對恩人有個生死交代。 梅村長又捧起一把雪時,透過厚重的手套,他感受到一種半軟半硬的奇妙觸感。低頭一看,是男孩的小半張臉。 “在這兒呢!都過來!” 隨著呼喊,村人七手八腳的除去積雪,怪異的景象也漸漸展現在他們眼中。 那冰層之間,男孩與已死的黑狼靜臥。黑狼的長吻咬合在男孩的手臂,這是它撕咬的第一口;男孩將狼頭擁入懷中,餘下的另一隻手將野獸的頭顱死死扣住,讓黑狼的第一口撕咬也成為唯一一口。 男孩殘疾的左臂看上去就像是乾枯的樹枝,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折,但撕咬沒能造成任何損傷,反而是最尖銳的狼牙繃斷了。 黑狼曾兇暴的掙紮,它的四爪勾連血肉,在男孩的身軀上刨出一道道血痕。 在場的每個人都看出發生過多麼兇狠的死鬥,一個孩童的身軀中迸發出多麼強烈的意誌。梅村長顧不上震撼,脫下手套探了探男孩的鼻下。 盡管微弱,仍有氣息。 為了將男孩抱起,梅村長揮起長刀,利落的幾刀後,死狼切成一塊塊。咬合在左臂的狼頭輕鬆脫落,撕咬連皮膚都不曾穿透。 …… “隨後,我將你帶回九村。你沉沉昏死,周身凍傷,足足三日半才麵有血色,而凍爛的皮肉止不住的滲血。十日之內,夜夜皆是生死關。等你醒來後,似乎忘卻了那天的事,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也忘記了你為何流落荒野,識得百字,卻說不出連貫的話語。” 一身素衣的梅村長坐在火盆外,平淡的講述著當年的奇妙經歷。故事中的老婦人、也是他的母親在昨夜去世。老人家沒有什麼病害,年老心衰離世,走得很安然。 梅村長望著跳動的火焰出神,火盆對麵坐著一個少年。少年麵容和善,目光清澈,衣著樸素整潔,姿態鬆弛有度。隻看打扮,他就像是個普通的村中少年郎,唯一與眾不同的點是蜷縮在衣袖中的左臂。 梅村長繼續說道:“你在村中休養多年,吃百家飯長大,更有娘親多加關照,舊時疾病都已經痊愈。連殘疾的手臂也補足了血肉,除了無法動彈,外觀上已經與常人手臂沒有區別。隻不過當年你初到九村時,為村人留下的印象過於深刻。正如你留在了九村,手臂殘疾的模樣也留在了你的名號中。” “我的名號……枯枝一般的手臂……我的名字是……苦知……”少年說。 說罷,苦知抬起左臂。這隻手血色紅潤,是一件長在他身上的活物。可他從肘關節起向下,沒有任何的知覺。多年過去,對於苦知來說,這手不像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更像是黏在身上的寄生蟲。 昨夜,將他養大、對他最好的梅奶奶去世了。 今夜,梅叔講述了他的來歷。從村人的隻言片語中,苦知已經將這段經歷猜了個七七八八,但這還是第一次有人為他完整的講一遍。 苦知心中自語道: “一飯之恩,以身飼狼,可算還。” “救命之恩,如何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