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災年(1 / 1)

天災行記 孤帆落 5337 字 2024-03-21

苦知來到村莊十年了,他也從七八歲的孩童成長為十五六的少年。   苦知真心認為,心善的梅奶奶在今年壽終正寢是件好事。梅奶奶在世的最後幾個月,如今的災荒已經顯出了征兆。   荒野上不分四季,一年十二月,三月黃沙,六月雪,隻給艱難求生的人們留下三個月的陽光。   三個月,嚴苛天候之間的短暫百天,人們必須珍惜每一個日夜,在田間播種,為接下來的一年儲備糧食。   去年雪下得格外大,村裡的農人算著明明到了鬆土的日子,可田中的冰雪仍有半人高,遠飄來的寒風仍會帶來陣陣細雪。   等啊、盼啊,土壤足夠鬆軟了,人們慶幸的埋下種子。但早來的黃沙將半生不熟的農作物埋死在沙土中,人終究是無力麵對天災,隻能絕望的目睹一年辛苦白費。   苦知從小吃百家飯長大,九村裡家家戶戶需要幫忙他都願意去。他學東西機靈,手腳也利落,村裡人也願意教他,讓他東拚西湊學到了許多雜學,種地、瞧病、木工、磨麵,各行各業他都成了“二把手”。今天當個“小大夫”,明天又是“小木匠”,他成了村中數一數二的忙人。   農戶的耕種經驗也被他學去,這兩三年內,苦知也在村外開墾了一片自己的地。   在今年的收獲時節,苦知拎了個麻袋,從早上挑挑揀揀到半夜,袋子還是空蕩蕩的。   深夜,苦知坐在他堆起的田壟上,望向不遠處別人家的田地,還有些人在不甘心的刨土。他們的嗚咽聲斷斷續續的傳入耳中,每個人都清楚,接下來的一年將會無比難熬。   苦知一聲長嘆,靜默無言。   或苦或甜,時光轉瞬而過。   靠著縮減糧食和獵戶打獵,九村熬過了半年,可貧苦地方的家家戶戶都沒有多少存糧,彼此的照顧也到了極限。   梅村長從年輕時就是九村最出色的獵手,他的眉頭從黃沙卷起後就沒有鬆開過。那些救下苦知性命的獵戶都像拚了命一樣,在荒野中巡獵,常常數日不返回。   九村方圓十幾裡都見不到野獸後,梅村長帶頭,沿著村西邊的千丈深淵越走越遠,打獵的成果卻越來越少。為了躲避這場天災,野獸都遷徙遠走。   為了充饑,人們不得不采摘荒漠中一種野果。果子生長在巖石下的陰涼處,一株分為三四條荊棘,一串串指甲蓋大小的紅色果實。當地人稱為“赤紅果”,酸酸澀澀的口味獨特,小孩子都很喜歡吃。   赤紅果當做零食是好東西,可用來充饑隻讓人覺得腹中陰冷,飽腹一時後,更覺得體內空寒。   這一日,苦知出門為一個小孩瞧病。這家的孩子說是犯了腿病,昨天還好好的,過了一夜就癱倒在床上、腿軟站不起來了。孩子的爹娘焦急的跟在苦知身後,等他瞧出是什麼病癥。   等苦知縷縷小孩的頭發,走出屋子,當爹的腳前腳後的追問過來,說:“苦知小弟,你快說說,小娃是犯了什麼病?能不能治好?可別落了個腿腳殘疾。”   苦知說:“那倒不用擔心,孩子不算得病。”   當娘的是個急性子的大娘,連忙說:“小弟你可要看仔細,這腿都直不了了,怎能說沒有病?我聽人說過有種軟骨頭的怪病,一條腿上十八個彎,滲人得狠哩。今早我回想起這怪病,心頭砰砰跳了大半天。”   苦知無奈的微笑道:“大娘,懂得這麼多,下次瞧病您和我同去,讓我多長長見識。”   大娘困窘的擺手道:“那可不行,我隻會種地蒸飯……唉,多少日子沒蒸過飯了。”   她的眼角有淚,旁邊的丈夫也抿起了嘴。   “這就是問題所在,你們家多久沒吃過正經口糧了?”苦知瞥一眼這家的灶臺,上方落了一層灰,下麵沒有疊柴火,而是堆了一捆赤紅果的荊棘條。   隨後,苦知摸摸自己的布口袋,從草藥間掏出巴掌大的小布袋和一窄條肉乾,說:“這就是我開的藥。”   愣住的大娘接過兩樣東西,苦知繼續說道:“袋子裡是些細碎的麵餅渣子,肉是沙鼠肉。肉乾撕成細條,和餅渣子一同放到鍋裡,煮成一碗肉糜麵糊,香噴噴的趁熱吃了。孩子沒病,他是餓得不行了。”   誰都清楚如今一口糧食多麼寶貴,麵前的兩位中年人都有些哽咽。瞧見淚眼汪汪的大娘,苦知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說:“別激動,我既然來看病,就不能放著不管。我也不傻,我能分出一口飯,自己也肯定餓不著。”   苦知故作神秘的低聲說道:“您別忘了,村長是我乾爹。”   “凈胡說,老梅當村長這些年,隻有少分自己的,沒有貪心別家的。大娘瞧著你長大,這半年你瘦了多少我心裡有數。”   看大娘越說越激動,苦知打著哈哈大步跑掉了。   走遠後,苦知嘆了口氣。他在這戶吃過許多飯,大娘的廚藝在村中也是數一數二,自己餓一頓不礙事,幫點小忙是應該的。   可苦知是真的受不了感謝環節,他感覺……不好意思。   九村的東邊立著兩根粗木樁,據說曾經是一扇大門,木門麵和兩邊的墻體都在風沙中吹爛掉了。   一陣煙塵從木樁之間揚起,路過的苦知遠望過去,神色從緊張到安心。   是梅叔等一行獵戶回村了。   領頭走的梅叔垂頭弓腰,陰沉的臉麵不漏喜怒,看來這次巡獵的成果並不令人滿意。   見到苦知後,梅叔揮手打招呼,苦知迎了上去。   走近後,更能看出梅叔的心疲力竭,他在不足一年的時間內像是老了十幾歲。   心中默默數了數獵戶的人數,確認和出村的一樣多後,苦知心想:“最起碼,人都回來了。”   梅叔問:“村子裡可安好?”   苦知每天做著不同的雜事,在九村各個地方跑來跑去,稱得上是消息最靈通的人。梅叔每次回村都會先招苦知打聽一下,有沒有什麼急事、難事。   苦知回答道:“老樣子。先歇歇,得了空閑,我再絮叨給您聽。”   梅叔神情復雜。九村的“老樣子”,是挨餓的樣子。   穿過村門後,獵戶一行人無言的分別,各自歸家。他們的腰間綁縛著一兩隻沙地小獸,是寶貴的油水。但對於長達數日的打獵,這點戰利品太少了。   梅叔更是空手而歸,苦知心想:“從沒見過外出打獵的梅叔兩手空空,也許是將獵物分給了其他人家。家裡還有些肉乾,等小孩回來熬一鍋湯補補血氣。”   苦知想到的小孩是梅叔的女兒,也就是當年在梅奶奶背上的小女孩。女孩的大名是梅尋無,是村裡的教書先生取的名,取自“踏雪尋梅無來處”。比起其他小孩“二狗”、“剩子”之類的稱呼,算是少有的文雅名字。   可這小女孩沒有學到半分名字裡的文雅,不僅繼承了梅叔勇猛氣概,還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苦知不清楚自己的歲數,靠模樣猜測比尋無大兩三歲,苦知住在村莊家,一直把她當成妹妹。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苦知都自認為是個病弱的人。為了跟上活潑妹妹的腳步,為了陪妹妹玩耍,他每天都要榨乾身體裡的每一絲力氣。   直到苦知開始和村裡的其他孩子往來,他才意識到,不是所有的七歲小孩都喜歡拿著彎刀在荒野中追著野獸砍,也不是所有的孩子都把摔跤到一方昏厥當玩耍。   有一次,九村準備集體外出打獵,梅叔計劃在野外待幾天,就沒帶年紀小的尋無去。尋無和她爹較上了勁,隻拉上苦知一個人,一聲不吭的遠遠跟在打獵隊伍的後麵。   “臭老頭子瞧不起人,我倒要讓他看看,誰熬不住!”尋無緊握拳頭,激昂的說道。   被強拉上路的苦知蹲在地上,無奈的捂住臉,說:“要是明天還找不到吃的,我估計熬不住了吧。”   尋無長嘆一口氣:“唉,也是奇怪,一隻活物都見不到。”   苦知說:“……有沒有一種可能,咱們一路跟在屁股後麵吃灰,能見到的都被前麵的村裡人獵去了。”   尋無愣住了,靈動的眼睛眨了又眨,恍然大悟般喊道:“不早說!”   女孩邊說邊揮出一拳,嬌嗔一般的一拳讓苦知疼得呲牙,小聲嘀咕道:“……我說過的。”   兩人邁步前行,與村人的隊伍並肩同行,苦知不用再餓肚子了。   梅叔打算返程時,他看到始終保持距離的兩道身影靠過來。他本想著女兒的胡鬧結束了,她還是熬不住了。   可走到麵前的尋無頂著一身血汙和一張得意的笑臉,說:“爹爹,這邊地勢兇險,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三隻盤角羊貪嘴困在了山溝裡,讓我逮住了。我本來想讓苦知哥全背回去,給你們個驚喜。可苦知哥不太願意,就麻煩你和叔叔們幫忙搬獵物啦。”   不管是不是靠運氣,尋無適應了惡劣的環境,還成為了一行人中收獲最多的獵手。   回憶起往事,腦中回想起尋無昂首挺胸的指使梅叔宰羊,苦知的嘴角揚起微笑。   很快,苦知失去了表情。曾經的美好一去不返。黃沙暴雪肆虐後,開朗的尋無漸漸沉默少言,總是拎起長刀獨自出門,數日回一次村子。   苦知問過尋無她在做什麼,尋無說是在附近的村莊間幫忙送信。可苦知沒聽說過附近的村落有寫信的習慣。   無巧不成雙,在梅叔進村後不久,尋無也回來了,他們父女很久沒相聚了。   如今的尋無十三歲,看上去是個落落大方的少女,隻看麵容有幾分文靜。但俗話說得好,“三歲看老”,尋無的性格沒有變,隨著身體的成長,還變得更加彪悍。   尋無身著深色布衣,束起的長發垂在後頸,幾條布帶係在褲腳、袖口,讓衣服更加貼身、利落。她難掩疲態卻目光鋒銳,身披塵土而目中清明。背後長刀無鞘,壓在她不算寬厚的脊背上。   “在這兒發什麼呆呢?”尋無走到苦知身前,手掌在出神的他眼前擺動。   “沒什麼,走,回家吧,給你熬湯喝。”苦知說。   尋無點點頭,笑容明媚。   苦知和尋無並排同行,輕輕吸了口氣,更加篤定不是自己的錯覺,苦知心想:“尋無的身上……是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