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分:嵩陽晚鐘三李子(1 / 1)

(三)   用過飯後各自散去,露靈道長的客堂在殿前院東廂第四間。今晚來的這幾撥人除了洪主簿本人其餘全部被安排住在東廂。露靈道長走進自己的客堂隨手將門虛掩上。沒過多時果然有人敲門,是殷淑。   “我還以為道長會參加完觀裡晚課再來,有勞了。”   “貧道並非觀裡道長,偶爾不守規矩也沒人計較。”   “還是因為輩分高沒人敢與你計較?”   “哈哈,露靈道長,你究竟為何從弘道觀來到這裡?”殷淑一邊問一邊示意自己帶來的藥箱,又指了一下他。   “不瞞道長,叛亂初始東都淪陷,弘道觀作為皇家道觀自然不能幸免,終被洗劫一空,連玉皇大帝身上的金粉他們都不放過!叛軍向西,背靠範陽,貧道和一眾道友隻能向南逃去。一路眾人漸漸分散,最後貧道安頓在鄂州地界。聽說東都去年已光復,入秋後貧道便一路北上,要回到弘道觀。”露靈道長一邊說話一邊坐在桌邊,將一條腿平直支到凳子上,向上挽起褲腿。   殷淑看到他露出來的傷口暗暗吃驚,這個人小腿上的傷口已經呈現駭人的紫紅色,顯然是一開始處理不當導致化膿紅腫了,在周圍略微露出的白色皮膚襯托下更顯得觸目驚心。這種程度的傷理論上雖不影響走路,但是疼痛難忍,就算這個小道士看起來應該是會些功夫的,可年紀輕輕真能忍受這樣的疼痛,走起路來還跟常人無異?殷淑脫口而出:“你不疼嗎?”   “道長可見過更加可怕的傷口?這點小傷不算什麼,隻是我處理的倉促,再發現時已經這樣了,我知道若再不處理恐怕這條腿要廢了,所以不得已才勞煩道長。”   “這傷口是被帶有倒鉤的利器刺中,你遇到山匪?他們連鐵棍都不多,怎麼會有這樣的利器?”   “不瞞道長,是遇到山匪,他們追趕我,在我好容易擺脫的時候竟然沒注意腳下,踏到了撲獸夾上。”   “哈哈哈哈哈”殷淑竟然大笑起來。這故事雖然談不上慘絕人寰,但也不至於好笑吧。他笑完之後拿出一把很小很薄的刀,在燭火上烤的微微發紅,左手抓住露靈的腳腕,迅速的給紫紅色傷口中心割開一個一寸長的口子。露靈疼的發顫卻始終一動沒動,空氣中彌漫開焦肉的香味。殷淑繼續給傷口的膿血清理乾凈,再附上一層薄紗一層草藥,最後包紮上一層厚厚的布巾。這時,兩個人都不自覺的鬆了一口氣。   “露靈道長,今晚你一共跟貧道說了三次‘不瞞道長’,卻其實句句都是隱瞞。所以‘不瞞道長’是你說謊的記號對嗎?”殷淑一邊收拾狼藉的桌麵,一邊緩緩說:“貧道不知你度牒是真是假,但是你肯定不是道士,因為除了我本人,還沒有第二個人能在‘我’和‘貧道’這兩個自稱中切換自如。你顯然還沒有習慣道士這個身份。而且貧道法名,但凡修仙之人幾乎都知道。智真道長估計是以為中林子應該是須發皆白仙氣飄飄的老道,所以一時沒想到。你聽到中林子的名號卻全無反應。”   “其二,你臉上這疤痕不是畫上去的,是真的貼上一層帶疤痕的皮,貧道都差點被騙。”殷淑已經收拾完,站起身來背上藥箱,“最後,你腿上這傷是弓箭造成的。獸夾和箭頭的倒鉤完全不一樣,並且你應該慶幸不是獸夾,那東西臟汙,若像你這樣處理傷口,你現在恐怕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道長竟有如此智慧!隻是住在道觀需要這個身份,我倒是想僅以一句‘不便透露’遮掩過去。我的真實身份於道長無礙,隻是借住幾天。所以還請高抬貴手。”   “貴手不敢當,抬一抬倒是可以。傷口不要碰水,盡量少走動,明天晚齋後我來給你換藥。”殷淑說完退了出去,露靈道了一聲多謝也沒再多說什麼。   殷淑回到自己袇房,看到明籬在吃半個石榴,笑道:“這麼晚你還吃這個,半夜該肚子疼了。”   “道長,剛剛弘德道長跟我一件有趣的事。”   “哦?說來聽聽。”   “我跟弘德道長去給憫修送飯,弘德就讓我們快吃,說是讓監院看到又該責罰他了。”明籬嘿嘿的笑道,“然後弘德道長就說‘相由心生,師兄臉上的疤痕不僅沒有掉,反倒越來越駭人了。’憫修就說刀劍的傷疤應該去不掉了。結果弘德道長說什麼刀劍傷疤,那是有一次廚房一個道童從後山捉來一隻山雞,正要殺掉燉了,監院突然出現在廚房門口,道童嚇了一跳,那山雞脫手叨了他一口,道童吃痛飛手扔了菜刀,結果不偏不倚扔到監院臉上,當時流出來那血,比殺雞可多多了。哈哈哈哈哈。”   “...”殷淑自己都不記得這是聽到的第幾個版本了。   次日一早,監院突然召集全觀中庭集合。按照嵩陽觀的規矩,監院召集,除了方丈和香客可選擇不去,剩餘人員必須全部到場,包括在此觀掛單的道友。   殷淑從後麵走來的時候人基本都到齊了,露靈和智真也都在場。大家都看向監院衷一,靜等他張嘴解釋為什麼搞這麼大陣仗。   衷一說的事情,確實是一件大事,對於道觀來說是天大的事。今早三清殿的貢品,竟然有一盤子李子。重陽節後貢品或許要求不高,但是什麼都不放也比放李子強。道祖姓李,因此李子算得上是道教禁物,當今皇上重道,嵩陽觀的三清殿供桌上出現李子,這確實很嚴重。   從清晨開始果然下起了小雨,站在中庭的道士個個噤若寒蟬,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衷一按照順序,先叫座下八位大執事上來問話,接著是三都五主十八頭。當然不可能有一個人會說是自己乾的,全部腦袋晃成撥浪鼓,不是我,不是我管下弟子,不知道是誰,什麼都沒看見,一點異常沒有!一問五不知。最後衷一隻能吩咐都管弘正去查。弘正本來今年有望成為總理,從今後監院一人之下百人之上,這樣的事情自然是他帶著人查。   殷淑回到自己的房間後也在回想剛剛大家的反應,也沒有什麼頭緒。這時外麵的雨越下越大,竟然到了電閃雷鳴瓢潑大雨的地步。明籬在一邊坐著吃石榴,殷淑就愣愣的看著他剝下來的石榴皮發呆。   “道長,你在想什麼?”明籬問道。   “明籬,你可知石榴也是不能作為貢品的,一般他們都不會買這樣的水果。”   “我知道,昨天我央求憫常下山的時候給我帶兩個,他告訴我了,所以隻給我買了兩個。我都快吃完了。”   “你沒讓他給你買李子吧?”   “我不愛吃李子。道長,出什麼事了嗎?”   “明籬,過幾天我安排人帶你南下。如果你爺爺先到,你就跟他走,如果不願,就等我去找你。”   “道長,你要去哪裡?不能帶著我嗎?”   “你去南邊,讀書寫字的地方更加適合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你要做你擅長的事,而不勉強的事。”   “我擅文,詩詞歌賦都可以。我不懂武,所以道長要去做的事情一定跟這個有關。可是道長也不擅武,你難道要去做勉強的事?”   “哈哈哈,明籬,你越來越像我的孩子了。有些事,就是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何況我身邊還有雲兒,你放心吧。”殷淑跟一個小孩說讓他不要擔心自己,好像很幼稚,隨後就不再說話了,繼續想他的“李子”。   弘正查了兩個時辰,一頭霧水。三清殿上上下下找個遍,出入記錄也翻遍了。一個小道提議去找洪主簿幫忙,他還帶著衙役,這種事他們要比一群道士有經驗得多。洪主簿倒是一口應下,可大家心裡都有數,這根本就是無頭公案,故意放李子的人會剩幾個李子在身上還是房裡等你去捉拿他嗎?   所謂多事之秋就是這個秋天了。這邊興師動眾的找李子,那邊山門前來了一個老嫗領著一個三歲小兒。倆人幾乎從頭到腳都淋透了,說是不得不來,因為他們是來找人的。   那個跳河的婦人,是她的兒媳婦,那三歲小兒正是那婦人的孩子。   於是大家又在前院客堂看了一出大戲:暴雨中婆婆拉著兒媳痛哭流涕,希望她看在小兒尚小不要再尋死覓活,趕緊跟自己下山回家。另一邊婦人隻是抱著那小兒一言不發。最後還是女冠過來拉著婆婆和那小孩進去客堂:總要給衣服烤乾,大家都在這淋雨算怎麼回事。這出戲才算暫時收場。   下午,全觀仍在分析“李子案”。雨停了,那婦人拗不過孩子磨她要出去玩,就帶著孩子到回廊那裡玩耍。憫常過來給了孩子一個橘子,孩子開心的剝開先遞一瓣給那婦人,她又默默流起淚來,那孩子吃急了打了個噴嚏,婦人起身擦擦眼淚囑咐他不要亂跑,自己回去給他取件衣衫。   憫常不好就走開,站在一邊看那孩子玩蚯蚓,想著等那婦人回來他再離去。這時候那個書生劉善走過來,好似討好一般跟憫常說:“小孩子就知道吃,秋天橘子吃多了會肚子痛也不知道。”   憫常隻能嗬嗬一笑,心想,一個橘子哪裡就叫吃多了。   可是那個小孩聽到劉善講的話,拿起自己咬一半的橘子瓣就丟他。劉善月白色的衣衫頓時多了一塊汙漬,他臉色剎那變得陰沉,竟一個健步過來拉那孩子,好像要打他一般。憫常趕緊上去拉著劉善。   正在這個時候,那婦人回來了。之前一直茫然的臉上竟然出現一股殺氣,整個臉都變了顏色,跑過來抱起孩子轉身就走,還把他沒吃完的橘子扔在地上。   見那婦人走遠,憫常轉頭對劉善說:“一個頑童罷了,施主何必跟他一般見識。”   “我並沒有要打他,道長誤會了,我就是想拉住他跟他講講道理。”劉善尷尬的搓搓手,又說了一句“真冷啊”就轉身回去自己的客堂了。   最後還得是衙役心細,提議檢查一下李子,結果真的檢查出來線索,其中一個李子被刮掉一塊皮肉,好像是放在筐裡擠壓造成的。於是弘正帶人去廚房搜索,最後一名小道童發現常用來裝蔬菜的編筐,內裡一根支出來的竹條勾著一點李子皮。弘正趕緊叫來都廚弘德,詢問是誰最後一次使用這筐。   弘德想了想,“這筐昨天憫常背下山采買蔬菜瓜果了,回來把東西都倒出來安放好,這筐就一直放在這裡了。哦,對了,還有那邊的一個筐,昨天清晨憫修也跟著一起去的。”   弘德說完下意識的擦擦汗。衙役看出他很緊張,馬上過來詢問:“道長是都廚,典造置辦回來的東西你都不清點一下嗎?所以也可以說你也經手了?”衙役沒等他回答,立即又對著廚房裡的人邊在他們的臉上來回掃視,邊一字一頓的說,“況且廚房不是什麼大殿,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人人都可以進來,這一天之內,竹筐經過多少人手也未可知,難不成道長這一天一夜就站在這裡盯著這個筐不成?”   洪主簿看到衙役拿出平時開堂的架勢,趕緊出來打圓場,“當然這些隻是推測,很多種可能,就算李子是經由這個竹筐帶進觀裡的,但是也需有人不知不覺的擺放到三清殿,個中緣由,還請弘正道長詳查。”他說著轉到衙役身側,輕輕拂了一下衙役的袖口,又對著弘正說道:“到這裡已經算是有了頭緒,剩下的事情還要煩請道長了,此事是貴觀私務,外人不便過多參與,我等回去也絕不會提起此事。”說完拱手示意一下弘正,自己帶著衙役走了。   “嗬嗬,果然是個老滑頭!但說的確實有道理!”憫常剛剛站在一邊聽到說自己是有可能帶李子上山的嫌疑人,嚇得沒敢搭話,這功夫看到洪主簿和衙役都出麵轉圜,自己也鬆了一口氣。但是他也知道,衷一問話是絕對逃不掉了。   果然掌燈之前,衷一單獨見了憫常和憫修。不過看著兩人出來的神色,好像衷一並沒有恐嚇他們。事情再一次陷入僵局。   第二天一早,小道通知弘信那個帶著兩個侍衛的小郎君用過早飯後就要離觀了,當然,給了一兩金子的香火錢。弘信差點沒給漱口水噴出去,一兩銀子都夠一戶人家活一個月,一兩金子未免太誇張了,他們究竟是什麼來頭,來嵩陽觀就為了住兩天看看道觀的雨景?   這口漱口水弘信沒有噴出去,衷一道長卻噴出去了,不光噴出去,還差點帶著噴出一口老血。那個落魄書生劉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