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濕熱熬人的六月,疊雲嶺中卻有著不一樣的風景,那時的陸斬紅還沒有像今天這樣顯出些許老態,被仇恨支配了半生的魔教掌門難得在這個小村子裡找到了平靜的感覺。 院中石桌旁,還不滿四歲的硯書隻覺跟眼前的婦人有種難以言明的親切,偏要厚著麵皮依偎在陸斬紅懷裡,鬧著要姨姨給他講外麵的世界。 陸斬紅也如同換了個人換了身脾氣,見到小硯書也是沒來由喜歡得緊,又在無意間從他身上摸到比小娥更加奇怪的脈象,這種喜歡便在八分之上又添了三分,依著硯書給他講起了外麵有趣的人和事。 說起來這也著實是難為了陸大掌門,就憑她縱橫天下的功夫,和她那些讓人聞風喪膽的傳說,有趣兩個字,和她早就是八竿子打不著,好在硯書是個沒見過世麵的小屁孩兒,對什麼都覺得新鮮,聽姨姨講什麼都能聽得津津有味。 此時屋內的蒲席上,服過星泉草藥的陸小娥已逐漸進入了睡夢中,在此之前,楊崇以涓流慢瀉之法將一道內力自手少陰心經緩緩遊於小娥的周身經脈,在小娥講明阻滯灼痛之處以後,老爺子取出三支銀針,分別鎮於少海、中府、章門三處穴位,而後取過五弦古琴,緩緩奏上一曲《上善灼心譜》。 琴聲悠悠揚揚與這空靈的山穀相得益彰,不是很懂音律的陸斬紅和懵懂的小硯書聽了亦不免一陣陣陶醉。 功夫不負有心人,小娥從夢中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紅輪西墜了,不知不覺間睡了一整個下午,沒想到睡醒之後身體灼痛難耐之感已經褪去大半,渾身隻覺輕盈舒爽。 果真卓有成效! 得知這一消息的陸斬紅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顫抖著對楊崇深施一禮,感謝的話卻是怎麼都說不出來。 楊崇自然理解她的心情,連忙起身勸慰道:“也該著小娥這孩子好造化,這般手段還真就起了作用,甚好甚好!據我估計,一切順利的話不出七八日,小娥的病就能痊愈了,你們就安心在我這裡多住幾日吧。” 就這樣,硯書的西屋便收拾出來給陸氏母女暫住,楊老爺子仍居東屋,至於硯書,隻好在柴房臨時搭個床鋪委屈幾天——原本老爺子打算讓硯書暫時和自己同榻而眠,奈何不知什麼緣故小硯書說什麼都要自己睡,怎麼勸都不行老爺子索性也不再費口舌,直接連人帶破藤床一起給扔進了柴房。 其實呢,睡在柴房壓根不算什麼,真正折磨得硯書生不如死的,正是逐漸康復的陸小娥,從剛見麵時的人畜無害到被硯書冠以“小魔女”的殊榮,僅僅用了一天時間。 第二天天剛泛亮,小硯書就被鼻子上陣陣瘙癢給鬧醒了,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就是一臉壞笑的陸小娥,加上還不適應柴房的環境,硯書被嚇得“嗷”的一聲翻身摔落在地上。 柴房的青磚並不平整,坑坑窪窪錯落有致,用來硌人簡直不要太方便,硯書剛摔下來馬上就一個“雲裡翻”彈回了床上。 自學成才! 小娥倒也算矜持,並沒有笑得很大聲。 後來的日子,每天小娥需要接受治療的時間,就算是屬於硯書的幸福時光了,這個時候他就可以纏著陸姨姨講故事。這個從小就頑皮,常常使他爹都感到心累的小鬼,說來也怪,和陸姨姨在一起時就改換了一副乖巧可愛的樣子,可愛到殺人都不眨眼的陸斬紅眼裡,如今竟然能看到一分慈祥。 然而小娥不用治病的時間,完全就是小硯書的夢魘…… 不是早上被各種難以言說的方式叫醒,就是晚上一掀被子能和小蛤蟆麵麵相覷。 不是做早課的時候還要挨著饑餓看小娥在一旁大快朵頤,就是不知哪頓飯自己的碗裡會多點佐料。 時不時小娥還要逼迫硯書帶自己上山摘果下河摸魚,玩瘋了鬧夠了回到家裡不可避免的會遭老爺子一頓胖揍。 陸斬紅也很是尷尬,從不舍得打小娥的她也作勢要收拾女兒,小娥可不是硯書那樣的木頭疙瘩,她知道一溜煙躲在楊老爺子身後,搞得楊老爺子隻得好言相勸替她解圍。 那時的小硯書還不到四歲,短短幾天所受的折磨就差點讓他失去了對生活的熱忱。 惹不起躲不開,想跑跑不脫,想打打不過,別說那時的小娥個子還高自己一頭,這小丫頭片子身上的功夫更是比自己高了不知多少,畢竟自己壓根什麼武功都不會。 印象裡這幾日他流的眼淚比之前幾年都多,也因此讓陸小娥抓住機會給他起了個“愛哭鬼”的外號,除此之外還有“小氣鬼”、“受氣包”、“小不點”等等等等。小硯書也不甘示弱,偷偷地給她取了個“小魔女”的尊稱。 至於為何是偷偷地,想必不需贅言。 當然,任小魔女再怎樣蠻橫,她也總有累的時候,每每這個時候小娥就近找個草叢一躺,然後威脅小硯書在他身旁待著。 硯書心裡有一百個不情願,奈何無計可施隻能乖乖就範。然而這種情況下,小娥就像換了個人,一邊跟硯書聊著天,一邊眼神放空似乎心裡在琢磨著什麼。 “愛哭鬼,你不是叫楊硯書嗎,為什麼楊伯伯經常叫你三七呢?” “三七是我的乳名,聽我爹說是因為我在三月初七那天出生的。” “那你爹給你起名還真是隨意。對了,聽我娘說你們是兄弟三個,怎麼不見你兩個哥哥呢?” “我也說不大清楚,我從出生那天就沒見過大哥,問爹爹它也是左右搪塞不肯明言。我二哥是去年走的,據說是去執行什麼任務,具體是什麼怪難懂的我也搞不清楚。” “那你娘呢,楊伯伯怎麼總是一個人?” “這個我也問過爹爹,他告訴我在我出生那天我娘就難產而死,所以我從來也沒見過我娘。” “那你會想她嗎?” 對於三歲多的硯書而言,很多事情並不能想的明白,也有很多事懶得去想。 “這個就不太好說,誰不想見見自己的娘親呢,可是我從來也沒見過她,好像也並沒有太多的感情。” 許久,兩個孩子都沒有再說話,硯書被問得心裡亂糟糟的不知所以。小娥則是想著自己的心事,自己又何嘗不是從未見過爹爹,愛哭鬼好歹對母親還能有些美好的幻想,自己卻從小就得知娘親恨透了爹爹,哪怕素未謀麵,他現在是死是活都未可知,可是這種仇恨卻在潛移默化的影響自己,每每想起,心中便復雜矛盾得緊。 硯書看看小娥,又看看天,看看天又看看小娥,他哪裡能懂這世界上的千般苦萬般愁,他也不願去懂。對他而言,徐來的暖風和撲麵而來芳草的味道,足以帶走全部的不開心。 時光和暖風一樣撩人又不可把握,人們還在回味離去的風,日子便在這失落唏噓之間悄悄溜走。等到錯愕的人恍然感慨光陰流逝,它又攜著更多的遺憾撲向每個人的生命。 倏忽間,小娥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該到了分別的時候。 原本信心滿滿的楊老先生最終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無論怎麼做都無法根除小娥身上這道邪氣!他惟一能做的就是最大程度壓製住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老先生的建議是乾脆不要再讓小娥習武,雖然目前這道邪氣消減了許多,一時半刻不會再危及生命,可為了保險起見,還是讓孩子盡少催動內力為好。 不待娘親考慮,陸小娥就斬釘截鐵地謝絕了楊伯伯的忠告,不是她不知分寸,而是在她年幼的心裡早就藏著巨大的秘密,為此縱然是受盡一生折磨也要練成絕世武功。 楊崇當然不好強求,隻好輕嘆一聲,叮囑陸斬紅多加注意,切不可過分強求。據他所料,自己的療法至多能壓製五年,於是提醒二人五年以後返回疊雲嶺,再作別論。 陸斬紅答應一聲,拱手與楊老先生告別,又摸了摸小硯書的頭,帶著小娥轉身離去。 兩位老朋友並沒有太多客套,一個知道不需要報答,一個知道日後必將回報。 兩個新朋友也沒有來得及告別,一個心裡升起莫名的失落,另一個心裡是更加沉重的失落。 直到陸氏母女二人的身影消失在矮木林裡之後,好長一段時間硯書才從思緒裡回過神來,喃喃道出一句:“小魔女保重”。 突然又像遭了雷劈,連忙悔道:“呸呸呸,想什麼呢!最好再也不見那個瘋丫頭才好呢!” 好在剛才的話爹爹並未聽到,要不然真是丟死人了,於是一邊呸,一邊悻悻回屋去了。 小孩子哪裡會知道,遺憾也好慶幸也罷,這個小魔女會是自己一輩子逃不開的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