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輪未滿,月色正酣。 不是每個夜晚都能像此刻一般寧靜。 一種極易破碎的寧靜。 馬蹄聲由遠及近,倏忽間迫近董家老店,二人二馬來到店房門前。 “舵主,掌門就在店中,您請。”說話的正是鮑忠。 另一個人從馬上跳下來,整理衣冠就上了臺階。 這是個六十左右歲的老者,鶴發蒼髯皺紋堆壘,五官端正透著一團正氣,隻是兩眼無神顯得和整張臉不甚和諧,仔細看隱隱還有一絲病態。 來人正是含香會江州分舵舵主傅南城,稍早前接到鮑忠的報告,這才知道掌門已經進了江州,片刻不敢耽擱當即跟隨鮑忠來到店房。 傅老舵主上了臺階就看到了屋內三人,陸斬紅在當中正襟危坐,隻看了一眼老頭子心裡就開始犯怵,不敢遲疑邁步就要進門。 就在這時,也不知是房上還是樹上,突然傳來一聲喝喊:“傅舵主好大的膽子!莫非還要帶著兵刃參見掌門嗎?” 聽得出來是個年輕女子的聲音,而且內力極深,剛才這句話乃是以禦氣揚聲之法傳出來的,也正因如此旁人根本無法聽出這個女子到底藏身何處。 這一句著實嚇到了傅南城,不過也提醒了他,稍一猶豫趕忙站住取下了腰間的佩刀,一揚手扔給身後的鮑忠,這才邁步走進店房。 “參見掌門!不知掌門人駕到,迎接來遲,屬下萬死!” 隻這一麵,更加印證了陸斬紅心中的猜想,不過她興致正濃,打算讓這出戲再唱上一會兒。 “罷了,傅老先生最近忙得緊啊,以你江州分舵的實力,怎麼會不知道我們已經進城了呢?” 老頭子聽到這話頓感一陣尷尬:“屬下近來身體不適,會中事務暫交他人代理,因此許多事情不曾聞報。” “你倒是挺會躲清閑,這就是你勾結江州刺史姚之遠的理由嗎?” 傅南城這時才知道陸斬紅是有備而來,似乎已經掌握了一些重要情況,心裡頓時後悔不該心存僥幸貿然前來,可是如今再想要全身而退恐怕並非易事,老頭子隻好一邊應付著一邊思索脫身之法。 “實在是姚刺史以權壓人苦苦相逼,屬下迫於無奈才答應他的要求。” “有兩件事我記不太清了,麻煩老先生幫我回憶回憶。” “掌門請講。” “我如果沒記錯的話,你老人家年輕的時候在前朝做過弋陽縣令吧。聽說你在任時官清似水,轄下百姓生活富足安居樂業,還有人把你叫做‘當世青天’,後來不願與上司同流合汙受到了排擠這才辭官不做,賭氣投身了綠林。我說的對嗎?” “掌門明鑒,一點都不假。” 陸斬紅微微一笑,繼續說道:“另外一件,記得當年我收服你的時候,很是費了一番周折,哪怕刀壓脖項你都全然不懼。後來終於想通了加入含香會,我委你江州分舵舵主之職,按我的規矩,四個分舵主都需要服下蝕骨問心丹,唯獨你是個例外,寧肯丟了性命也不肯服藥,沒錯吧?” “這……確有此事。” “後來我網開一麵給你開了先河,是因為敬重你的為人。可是我不明白你這樣一個嫉惡如仇視死如歸的人,為什麼會和姚之遠那種敗類攪在一起。” 傅南城呆呆地垂首侍立無言以對,很長時間大堂裡靜得隻能聽見緊張的喘息聲。 良久,還是陸斬紅打破了沉寂:“既然這個問題你不願意回答,那麼我還有一個疑問,為什麼你會如此需要金錢?幾個月來你在江州刮盡地皮,如此巨額的財富都喂不飽你,我想知道究竟你想要做什麼!” 如果說剛才傅南城心裡還有最後一絲僥幸,那麼現在是徹底心涼了,自己素聞眼前這個女魔頭心狠手辣,現在一切真相都被她得知,自己哪裡還能有命活!本就無神的雙眼流露出驚恐之色,任誰看到了都會有些不忍心。 仍舊無言,這次是怕得無言。 陸斬紅見他仍舊不答,逐漸有些不耐煩,厲聲問道:“也罷,你說不說都沒有意義了,事到如今是你自己動手呢還是要我親自動手?!” 話裡的冰冷仿佛將堂內的空氣都降了許多,連躲在一旁的硯書都不由打了寒顫。 硯書聽得似懂非懂,不過瞧來瞧去眼前叫傅南城的怎麼都不像壞人,甚至莫名覺得和這個麵目慈祥一臉正氣的老人有幾分親近。 他誤會了陸斬紅口中“動手”的意思,也不知哪裡來的沖動,小娥一把沒拉住,硯書就沖到近前攔在二人中間,連忙懇求道:“姨姨,不要殺他!這個爺爺一定有什麼難言之隱,讓他把誤會解釋清楚就好了,求求您留他一命!” 突如其來,言辭懇切。陸斬紅沒料到有這麼個情況出現,也是一陣錯愕。然而還不等她做出反應,屋內風雲突變! 楊硯書背對著傅南城注意力都在陸斬紅身上。誰知趁此時機傅南城突然一把抓過硯書攬在身前,伸出一手死死掐住了孩子的脖子,一掃之前的驚恐,惡狠狠盯住陸斬紅。 “陸大掌門,在下得罪了,不過這都是被你逼的,你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隻要你就此作罷放我離去,平安之後我保證這位小兄弟安然無恙回到你身邊,否則我先掐死了他,再和你們拚個魚死網破!” 哪成想陸斬紅的臉上毫無波瀾,護住身後的小娥:“哦?終於按捺不住了嗎?哈哈哈哈你盡管動手好了,這個小鬼與我非親非故,又麻煩得緊,正好借你之手讓我清靜清靜!” 小娥立刻就急了,剛要上前被娘親回頭一個淩厲的眼神嚇得不敢動作。 硯書隻覺被掐的喘不上氣,恍惚間又聽到二人的對話心裡既難過又委屈,眼前越來越黑,堪堪就要昏厥過去。 守在門外的鮑忠看到屋裡的變故立刻就抽出了佩刀,但是有肉票在傅南城手裡,他也不敢亂動,隻是守在臺階下以防不測。 傅南城聽到陸斬紅的話,想想確實不曾聽說陸斬紅身邊有這麼個小男孩,心裡一下子沒了底。不過人在急茬危難之時手裡哪怕是根稻草也會死死抓住不放,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老頭子挾持著硯書慢慢向店房外退去。 就在剛要退出門檻的空當,外麵突然飛來一道黑影,身形迅捷如風,手中劍光如電直刺傅南城的後心。 傅南城聽得腦後金風不善,嚇得顧不上懷裡的人質,推開硯書一個鷂子翻身滾下臺階。剛站穩就發現後有鮑忠,前有黑衣人把他的去路攔住。 陸斬紅看準時機飛身躍起接住了硯書,吩咐小娥照顧弟弟,而後也縱出店門,站在石階上盯緊了傅南城。 傅南城這才有功夫打量偷襲自己的黑衣人,原來是個年輕女子,麵目姣好透著英氣,一身黑布衣短衣襟小打扮顯得颯爽利落。 他不認識,可是他身後的鮑忠卻猜出了個大概,從女子的穿妝打扮料定是總舵兩位侍劍之一,隻是不知道來人是左劍還是右劍。 黑衣女子用手中劍一指傅南城,厲聲喝到:“小輩!事到如今還不束手就擒嗎?” “哈哈哈哈!”傅南城仰天大笑,而後環顧一遭周圍三人,然後對女子說道:“要說打我可能不是你們三人的對手,但是如若想跑,恐怕你三人聯手也未必留得住我!” 話音剛落,傅南城突然發現眼前一黑,有一隻手搭在了自己臉上,還沒等他明白怎麼回事,就感覺臉上的東西被人扯了下去,一時間沒能適應,疼得他連連退了三四步。回過神來一看,才發現陸斬紅笑嗬嗬站在石階上看著自己,手裡還拿著一張假麵——正是方才用來偽裝自己的傅南城的臉! 身法如此之快,此人回想自己剛才的大言不慚,頓時臉臊得通紅。 屋裡麵楊硯書已經緩勻了氣息,和小娥一起站在門口看著外麵發生的一切,這才知道原來這個“傅南城”是別人假扮的。 饒是幾日來硯書見識了很多新奇的事,現在看到假麵易容之法還是覺得大為驚奇。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落在那人臉上,原來是個五官端正的年輕男人,臉上隱隱透著點邪魅,看樣子最多也就二十一二歲,不知為何他的本來麵目給人一種與他年紀不太相符的萎靡之感。 陸斬紅像是看獵物一樣打量著他:“果真如此,我就說傅南城那個老東西再怎麼變也不能糊塗到這種地步。小子,你到底是什麼人?” 人在陷入絕境的時候反而會忘記了恐懼。 男子慘然發笑:“哈哈哈哈,我是誰?我是傅南城,也是姚之遠,現在是我,但也可以是你們任何一個,真真假假我是誰很重要嗎?” “如果我猜的不錯,真正的姚之遠在上任之前就已經死在你手了吧?” “一個臟官而已死了有什麼可惜?左右都是江州百姓受苦,便宜他還不如便宜了我!” “那傅南城呢?” “老東西頑固不化,小太爺懶得與他費口舌,不如殺了痛快!” 冒舵主之名行下流之事,一向敬仰傅南城的鮑忠早就想要對年輕人下手,聽到傅南城竟然遭了毒手他再也遏製不住胸中怒火:“畜牲,我殺了你!”說完舉刀就砍。 盡管手無寸鐵,年輕人卻絲毫不慌,閃轉騰挪接連躲了鮑忠三刀。一邊躲一邊警告:“鮑長老,你這兩下子不是我的對手,識相的乖乖讓開,小太爺留你一命!” 鮑忠此時已經紅了眼,哪裡會聽他廢話,抽刀變式繼續進攻。 年輕人見相勸無果,也就不再留情,就用雙掌迎戰單刀與鮑忠鬥在一處,但見他招法靈活身法飄忽,僅僅五六個回合就打得鮑忠就難以招架。 鮑忠心裡暗道不好,稍一分神手裡的刀就被年輕人震飛出去,等他反應過來剛想撤步脫身,年輕人的掌風就已經殺到。 眾人看得清楚,一招雙峰貫耳實實在在打中鮑忠兩頰,霎時間就見鮑忠七竅流血絕氣身亡! 不難看出,年輕人雖然剛二十歲出頭,卻有一身不俗的內力。 奇怪的是,年輕人好像也累得不輕,喘息明顯比之前重了不少。有一定內功修為的武者,僅僅幾個回合的打鬥就累成這樣實在是不應該。 黑子女子眼見鮑忠身死,正欲上前結果了年輕人,卻被陸斬紅喝住:“秋雨且慢!不急動手,我還有話問他!” 原來女子就是左侍劍梅秋雨,傳言中整個含香會實力僅次於陸斬紅的存在。聽到掌門有令,梅秋雨也就沒敢造次,隻是封住年輕人的退路靜靜等待。 適才年輕人與鮑忠交手的時候陸斬紅就覺得奇怪,發現他的掌法似曾相識,但又一時記不起來,這才想要問個究竟。 “小夥子,你剛才用的是什麼掌法是跟誰學的?據我所知韓瓊韓老爺子並不善武功。” 怪不得眼前的女魔頭三十多歲就能壓蓋武林並稱七絕,果然是見多識廣,不僅識破了自己的易容術,甚至還知道是韓瓊所授。年輕人心裡暗暗佩服,嘴裡卻並不饒人:“問我師父的名字,恐怕你還不配!” “小子,方才你勸鮑忠識相他不聽,因此丟了性命。現在,我勸你也識相一點,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題。” 陸斬紅話裡的威脅之意不言而喻。可年輕人自知必死,偏偏不肯遂她心意。 “妖婦,說與不說你都不會放過我,既然如此又何必多費口舌!你最好給我來個痛快的,否則小太爺但凡有命活下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早晚一天會親手結果了你和你的小野種!” “你找死!”陸斬紅被戳到痛處,當即怒不可遏,飛身上前就要結果年輕人。 “掌門小心!”一旁的左侍劍突然驚叫一聲。 陸斬紅聽到提醒的同時,也發覺一道金光直奔自己麵門襲來,急忙側身躲避。 但也就是這一瞬間,腳尖剛一點地,身後的掌風也到了,陸斬紅又是一驚,什麼人如此快的身法以至於攻到自己背後自己都沒能察覺。 想要完全避開已不可能,陸斬紅隻好盡可能閃躲,同時運功聚氣護住自己的經脈。 一掌結結實實打在陸斬紅右肩之上。 金風落地摔得粉碎,原來是隻酒葫蘆,裡麵的酒水灑了一地。 背後來人一掌命中,並不耽擱拎起年輕人抽身便走。 梅秋雨反應過來,施展輕功向那人追去,一前一後三個人消失在夜色之中。 街對麵房上的神秘人也不見了蹤影。 這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 陸斬紅中了一掌,被震得退了七八步才勉強止住身子,正要回身追趕偷襲自己的人,突然感覺到一股寒意自肩上向全身蔓延。 凝冰掌!!! 不敢怠慢急忙運功去擋,陸斬紅一邊試著緩緩將寒氣逼出體內,一邊惡狠狠盯著那人消息的方向,口中喃喃自語。 “駱紅僧!我找了你二十年,你終於出現了!新仇舊恨我誓要你百倍償還!” 縱然體內寒意刺骨,卻不及心中寒意萬一。 痛,不過是她二十年來的常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