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進入江州城的時候天色已經快要完全黑下來，老劉在詢問了陸斬紅之後駕車直奔南市街董家老店而去。 　　這個三日前給自己留下不好回憶的客店，沈全本不想住，但是看到陸斬紅風輕雲淡的模樣，再者自己主仆確實無處可去，隻好聽恩人安排跟著一起進了店房。 　　最近新來的刺史搜刮地麵鬧的整個江州都人心惶惶，活不下去的都想辦法外逃，現如今江州城裡人口甚至不及從前半數，外麵的人不敢來，裡麵的人結隊跑，人都沒有客店哪還能有生意，尤其董家店兩天前的夜裡剛剛發生了血案，就更加沒人敢住，顯得十分冷清。 　　正因如此，天黑之後店裡就隻剩下管賬先生和一高一矮兩個小夥計，閑得實在無聊，三個人有兩個都在打盹。 　　聽到車馬在門前停下，兩個夥計頓時來了精神，連忙迎了出來。 　　“幾位客觀您辛苦了，快裡邊請，無論是打尖還是住宿，本店一定讓您滿意～” 　　熱情殷勤笑得太過分，甚至都有些惡心了，看得硯書陣陣肉麻。隻是這種笑容在的沈全主仆下車之後，瞬間僵硬起來。夥計互相使了個眼色之後馬上又若無其事地招呼眾人進屋。 　　有兩個人心裡知道事情不簡單。以陸斬紅的實力，這倆夥計一閃而過的異常也逃不出她的眼睛。另一個便是飽經世故的沈全，沒有很高深功夫的他也提高了戒備——按常理兩個夥計看到自己應該受到驚嚇，而絕不該是像什麼事都不曾發生。 　　一種微妙的平靜充斥在客店前堂，夥計斟酒布菜招呼客人，客人顛簸了一天終於能坐下來好好吃頓飯。陸斬紅不在乎錢，要的都是好酒好飯，沈家主仆也緩的差不多，幾日的饑餓讓他們全然顧不上形象，用飯簡直可以用風卷殘雲來形容。 　　大家都吃好之後，夥計收拾殘席，幾人又聊了會兒閑天，陸斬紅這才吩咐管賬先生開四間上房，讓夥計帶老劉和沈家主仆先去後院休息，自己則是帶著兩個小孩子留在前堂。陸斬紅特意挑了進門那張方桌，三人圍坐桌邊，有一搭無一搭聊著天。 　　像是聊天，又像是在等待什麼。 　　硯書很是納悶：“姨姨，時間不早了，我們乾嘛不去休息還坐在這裡呀？” 　　小娥也向母親投去疑惑的目光。 　　陸斬紅玩味一笑：“三七娃娃，你忘了姨姨許諾沈爺爺替他們籌得盤纏嘛～” 　　“可是我們坐在這裡，總不能有銀子從天上掉下來吧。” 　　“哈哈哈哈哈真調皮，”陸斬紅並不正麵回答：“我問你，如果待會姨姨要大開殺戒，你會不會害怕？” 　　聞聽此言陸小娥吃驚不小，搶先問道：“娘親，您不是很久不殺人了嗎，今天這是怎麼了？！” 　　“行兇作惡的人就必須死！” 　　話說得雲淡風輕，又不容置疑。隨後陸斬紅又問硯書：“娃娃，你說呢？” 　　硯書略一沉吟，而後緩緩答道：“姨姨，我沒經歷過不知該怎麼說，不過我在書裡讀到過，人非聖賢孰能無過，隻要不是十惡不赦，都應該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聽罷陸斬紅又是一陣大笑，這次隻是笑，沒有再說什麼。 　　片刻之後，去後院安排客房的夥計穿過中堂回到前廳，剛要邁過臺階就聽到陸斬紅問話： 　　“小子，這麼久了，剛才一起接我們的那個矮夥計還沒回來嗎？！” 　　一句話差點把正要進門的高個夥計嚇尿了褲，心中暗忖這個女人怎麼好像什麼都知道，霎時間不知所措，一腳門裡一腳門外愣在原地。 　　正在這時，店房外倒有人搭茬：“何必如此心急呢！放你們多活一時難道不該感謝老子嗎！” 　　話音剛落，就見那個矮夥計閃在門口，雙手抱在胸前一臉得意的表情。 　　再聽再看，外麵街上人聲嘈雜燈火通明，夜巡、守備、衙衛、馬隊把董家店和整個南市街都圍了個水泄不通。 　　帶隊的從馬上跳下來，這是個大肚便便的壯碩武官，中等身高，看年紀大概也就是二十七八歲，臉上絡腮胡頜下短胡茬，身穿便服腰間挎刀，門前站定像個去毛的狗熊一般嚇人。 　　矮夥計一步兩抖來到桌前，十分欠揍地說：“大嫂，你我無冤無仇，我們要的是姓沈的那一老一少，前日讓他們跑了，我們正愁四處追不上，沒想到讓你給送回來了，說起來我還得感謝你呢。” 　　高夥計見自己人來了頓時也像換了個人，一步三抖來到幾人近前：“謝當然是要謝的，不過上麵吩咐了不許走漏風聲，那就隻好委屈客官一家先走一步了，下輩子投個好胎我再報答你，哈哈哈哈哈哈。” 　　陸斬紅就像沒有聽到，撫慰著兩個孩子，淡淡回了一句：“門外那位大人不給我們引薦一下嗎？” 　　“告訴你又怎樣，這位就是我們江州刺史府的司兵大人，鮑忠鮑司兵！”矮個子說完在十分得意之上又加了八分。 　　鮑忠這才清了清嗓子，喝令一聲：“來人！把這幾個亂黨和後院那幾個統統拿下！” 　　“動手！”軍頭回令一聲，示意小軍卒行動。 　　“動手！”矮夥計狐假虎威，示意所有人行動。 　　“動你奶奶個腿兒！我看誰敢造次！” 　　黑夜裡突然傳出這一嗓子像是從天上來的，眾人正在驚疑遲楞之際，電光火石之間風雲突變。 　　一道鬼魅的身影從軍卒頭上掠過，剎那間就飛到客店門前，飛起一腳把司兵鮑忠踹進店中，緊接著拂袖將店門合上，自己則站在門前石階，回身擋在所有軍卒麵前。 　　鮑忠毫無心理準備，剛要端架子直接整個被端進屋裡。一炮雙響，屋裡兩個夥計一個被撞飛，一個被壓在司兵大人壯碩的身體下，差點把矮夥計的腸子給坐出來。 　　屋裡的不好受，外麵的更不好受。 　　眾人穩穩心神打量來人，這一看有幾個膽小的直接被嚇尿了一褲：此人身材矮小勉強算是五尺，周身卻是一襲黑袍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麵目藏在一張惡鬼假臉之後，不知道的以為是黑無常前來索命。 　　更嚇人的其實是此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殺氣，所有人都被震在原地不敢動彈。“黑無常”的目的原本就是不許別人打擾屋內的陸斬紅，關上店門後也就沒有動手。 　　陸斬紅當然知道來的是含香會江州分舵的執事長老邱同祿，仍舊麵帶笑意淡定自若地看著地上三個人。 　　仔細一看，倆夥計撞昏一個坐昏一個，隻有鮑忠剛從矮夥計身上爬起來，一邊打理衣裝一邊尷尬。 　　奇怪，剛才這一腳好像把這位司兵大人的脾氣都給踹沒了，大塊頭現在隻剩下疑惑和不知所措。 　　“你是江州司兵鮑忠？” 　　“沒錯。” 　　“前日夜裡，這店中的血案你參與了吧？” 　　“你怎麼知道？” 　　“你不是一個人，和你一起來的還有江州刺史姚之遠。” 　　“你怎麼知道？！” 　　“鮑司兵是姚刺史的人，但同時你還是傅南城的人，沒錯吧？” 　　“你怎麼什麼都知道！！！你究竟是誰？” 　　陸斬紅眼見他的腿越來越軟，也不回答，隻是指著桌上的劍自言自語道：“說來也好笑，這世上大多的人都聽說過我卻不認識我，不認識我卻認識我這把劍。” 　　鮑忠這才注意到這把寶劍。 　　柳葉遊絲劍！ 　　這一眼終於讓他再也站不住，雙膝一軟跪在了地上，身子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剛才兩個夥計加在一起也沒鮑忠抖得好看！ 　　“弟……弟子，不知掌門駕到，請掌門……恕弟子有眼不識泰山……” 　　陸斬紅這時反倒收起了笑容，冷冷地問道：“會中十條殺戒，不知道鮑長老還記得幾戒！” 　　鮑忠直嚇得磕頭如搗蒜：“幫主饒命，幫主饒命，屬下實在是身不由己！自從姚刺史到任以來，不僅大肆斂財搜刮民脂，還勒令州府各司衙門無論用什麼辦法，每月每司必須上交白銀兩千兩！數月來，因為抗命和逾期被殺的已達十數人之多，很多同僚都被逼得走投無路最後官匪一家，現如今的江州已經完全是法外之地了。” 　　“所以你就動了邪念追殺沈小少爺？” 　　“不不不，這可不是屬下的意思，這件事是姚刺史做的，屬下隻是奉命監視和處理善後之事。” 　　“十二名鏢師你殺了幾個？” 　　“一個！除了那一個福州來的被收買的敗類是我殺的，其餘都是姚之遠一人所為。” 　　“如此說來，這位姚大人倒是一身好功夫。你做的這些，傅南城知不知道？” 　　察覺陸斬紅的語氣漸漸緩和，鮑忠趕緊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繼續說：“屬下正要稟報掌門，這也是近來屬下一直費解的事。自從姚刺史到任以後，不知怎的竟然和傅舵主攪在一起，傅舵主也好像突然變了一個人，不僅肆意殺罰，更是罔顧會規要我們不遺餘力幫主姚刺史！屬下幾次想要勸阻奈何人微言輕，都被舵主罵了出來。最近一段時間，分舵的兄弟都敢怒不敢言，但為求自保也隻好違心替姚之遠辦事。” 　　“據我所知傅南城一向寬厚愛仁，你這廝怕不是在挑撥離間哄騙於我？” 　　“屬下所說句句屬實，絕不敢有半字虛言！不信您可以把董掌櫃找來一問便知。” 　　陸斬紅眼神盯著鮑忠，有意提高了嗓音：“董其道！你打算裝到什麼時候？！” 　　不等話音落地，櫃臺後麵那位賬房先生就已經跪在了陸斬紅麵前：“參見掌門！屬下這點小伎倆果然還是逃不過掌門的法眼，我早就想要給掌門行禮，奈何現在我店中夥計都是姚之遠的人，恐怕多有不便屬下才選擇靜觀其變，還望掌門勿怪！” 　　這前前後後發生的事已經讓兩個小孩子震驚了不知多少回，隻是感覺到氣氛凝重，倆人隻是坐在一邊靜靜瞧著。 　　別說倆孩子，這一出連鮑忠都好半天沒反應過來，他隻知道董其道一向神出鬼沒，沒想到還有這種把戲。偷眼一看董掌櫃臉上的那些“零碎”，鮑忠暗暗在心裡給老頭子挑起了大指。 　　“罷了，我問你，鮑長老方才所說可是事實？” 　　“句句是實！不僅如此，除了我這裡，屬下還聽說江州城裡含香會其他幾家客棧也都接到舵主的命令，配合姚之遠做的都是齷齪之事。” 　　“有意思，看來我的情報也不是完全準確嘛。”陸斬紅意味深長的感慨到。隨即她像是想到了什麼，又問兩人：“你們有誰見過姚之遠與傅南城會麵嗎？或者說，可曾見過他二人同時出現？” 　　鮑忠和董其道對視一眼，然後異口同聲：“從來沒有！” 　　“原來如此！”陸斬紅像是突然明白了什麼，隨後略一思索，吩咐二人附耳上來，低聲對他們安排著什麼。 　　“屬下這就去辦！”鮑忠答應一聲推開店門就走，找書苑 www.zhaoshuyuaｎ．cｏm 看了一眼雕像一般的邱同祿，翻身上馬呼號一聲帶著人撤出了南市街。 　　董其道一手一個拎起地上昏迷的二位，拖死狗一樣奔後院去了。 　　人都走後，邱同祿才邁步進店給陸斬紅行禮：“掌門，您吩咐的事情屬下已經辦妥了，隻等您一聲令下。” 　　“做的好，他們打算什麼時候動手？” 　　“兩日後，三月十五日夜裡。” 　　“嗯，時間還來得及。從現在開始，黃梅分舵歸你了。” 　　“謝掌門！” 　　“還要辛苦你馬上折回黃梅縣，密切監視他們一舉一動，有什麼異常速報我知。切記不要打草驚蛇，兩日後等我會合。” 　　“掌門，以屬下的腳力一天足夠了，今晚您這邊正需要人手，不如我留下以防萬一，明日再走。” 　　“用不著！一隻小耗子能翻什麼天，我老人家正覺得無聊，拿他消消食罷了。回吧！” 　　邱同祿隻好遵命，深施一禮出門消失在夜幕中。 　　見人都走了，陸小娥這才湊過來說：“娘親，您是不是又要殺人？您就不怕嚇壞了三七弟弟。” 　　“如今這個世道，比殺人更可怕的事多了去了，想要在這個世上站住腳，早晚都是要見血的！男孩子家，畏刀避劍的能有什麼出息？” 　　硯書也不知道該說什麼，索性就低頭不語，心中忐忑難安。 　　小鬼心裡的確有些害怕，可是莫名其妙的，內心深處又好像在期待什麼。 　　期待什麼呢？ 　　直至十多年後，楊硯書才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