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膽小鬼(1 / 1)

在微末 此夕的貓 4237 字 2024-03-24

臺北剛剛邁入十月,大霧隨著秋意而至。黃昏,落霧了,沉沉的,沉沉的霧。放學踏入家門的陳靜走進爸爸的睡房,看見書桌上麵躺著一張紅票子。她想起《雨季不再來》中的一篇散文《膽小鬼》,三毛當時也是放學回家時看見躺在她媽媽五鬥櫃上的紅票子,哎呀——連數目都一模一樣——五塊錢。唯一的區別是旁邊多的一首歌《老狼》。   黑色天幕下,一頭烏黑色遲暮的獨眼老狼在黑漆漆的雜草叢中穿梭、望月嗥叫,其後跟著三頭幼狼牙牙學步。   狼崽子們,嗷嗚——   唱:   老狼的我在風中   風燭又殘年   父遺三孫逍遙殂   留我匹狼黯神傷   老狼的我在雪中   雪落又淩寒   一嘴殘牙顯威風   拔完絨毛又拔發   三狼的你在水中   水碧又清檸   牙牙學語何時休   待得長大屠惡龍   無止休   無止休   慢慢歲途君且聽   少兒不易兄為難   壯年征途妻半辭   殘年舔舐兒終殤   風裡有恨不曾明   雪露寒骨路落花   水不見兮清若空   望月悲嘆號長鳴   三狼惡龍戰黃泉   雲卷雲舒繞霓虹   馬飛雁翎笑歡顏   江火獨明映來生   狼崽子們   快快長大吧   ……   這好像是他爸爸寫的,他爸爸在家排名老三,還有兩個哥哥(聽爸爸說是抗日犧牲了)。爺爺她是沒有見過的,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是吧。自打她看見了紅票子,陳靜的目光再也沒離開過它。她雙手打戰、腿腳發軟,心臟好似要從嗓子眼跳出來狂烈地親吻這張紅票子般。陳靜呼吸急促,大口大口呼吸著空氣,仿若全身細胞都處於窒息邊緣,恍惚間,她好像聽見拉斯柯爾尼克夫[[[]拉斯克爾尼科夫是《罪與罰》的主人公。]]在大喊:我要空氣!我要空氣!快給我空氣!   待陳靜冷靜下來,有知覺的時候,她發覺自己站在一棵銀杏樹下麵。陳靜不由竊喜——她的是桂花樹,我的是銀杏樹耶!開心來得快消失得也迅速,緊隨而來的是無窮的恐懼。她在怕,害怕會被父親發現,害怕父親覺得她是一個壞小孩……沒關係的!陳靜,振作起來!以前有人這麼做過,現在有人在做,往後亦會有人這麼乾的!現在你最應該考慮,最好是心安理地思考如何把這張紅票子安安穩穩、完完全全地花在自己身上。買件自己特別喜歡——求父親——沒有買的裙子?還是自己愛吃的糖果?喜歡的書?或者看一場電影……哎呀哎呀,腦袋要爆炸了呀。可惡的Echo,你個膽小鬼,有膽子拿,沒膽子花的臭膽小鬼!以後再也不相信你了……你教我拿,可為何不教我如何把這張紅票子花完嘞……漸漸的她思緒恍惚——她好像看見好多人在揍她爸爸,她在哭,有個男孩給了她一塊糖果,她不哭了……   可惡的老爸,真不讓人省心。這麼重要的東西,居然放在那麼明顯的地方,也不怕讓人家偷走!就算不被人家偷走,被風吹走也不好啊!咦?什麼東西從臉上滑過去了,熱熱的,臭老爸!   “靜兒,今天這麼早就來學琴了呀,少見啊。”陳靜的鋼琴老師打開門笑瞇瞇地看著陳靜說道。“今天,放學早啊,陳姨。”陳姨詫異地問:“放學早?你每天不都是一個點放學嗎?”陳靜感覺心裡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生疼生疼的。“好了好了,難得靜兒今天看得起我老婆子,那麼就上課早一點好了。”陳姨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婆婆,年輕時特別喜歡鋼琴。可是家裡人覺得這是不務正業,不讓她學,陳姨一氣之下,便離開了大陸。“陳姨,你想家嗎?”“當然想啊,身在異鄉終為異客。”“既然想家,為何不回去呢?”陳姨沉默片刻繼續說:“靜兒,你覺得什麼是自我價值呢。”“自我價值?”“對的,就是,自我價值。我不回去,不是不想回去,而是完全沒有那個必要性。我的價值在我跑出家門踏入臺北的剎那其實就已經實現了。起初,我是在向家裡麵賭氣,覺得這樣,等我再回去的時候他們就會遷就我、忍讓我。然而,當我再次踏入家門的那一刻,一切都不存在了……那是一九三幾年來著,過去五十多年了。記不得,記不得嘍。”“哈——”陳靜聽得雲裡霧裡,眨著兩隻大大的眼睛一閃閃的。“好了,靜兒,不談這些,今天教你彈《藍色多瑙河》怎麼樣啊……”陳姨的手指乾枯、皺巴甚至是毫無血色。但這有什麼關係呢!她索性、泰然閉上眼睛,手指在琴鍵上攀爬……悠揚婉轉的琴聲響起。歲月似乎隻配稱之為歲月,逝去的、消失的、古老的……卻已成為永恒,化作一顆泛白微茫的星獨自發亮,穿越不死不滅的禁地、永永遠遠照耀著……   漫步在臺北街頭的陳靜——眼神透露著雀躍、歡快——哼吟著今日習得的圓舞曲。腦海閃過一幅幅畫麵——春天的多瑙河畔啊,綠色在飛速跳躍……是誰在跳舞,是誰在歌唱,是誰醉乎平躺在闊葉林下憨憨大睡,又是誰家的小姑娘迷了路卻毫不慌張……兜裡揣著的紅票子完全被她拋之腦後。“噔噔……噔噔……”少女一跳一跳,好不天真爛漫,她跳著跳著,心臟“咯噔—”一下子——“哎呀,糟糕——答應明天給學校那女生地兩塊錢的!”瞬間滿麵愁容、嘴角發苦。絲毫沒留意到此時商店掛著的彩色電視機播放著的新聞:據西班牙可靠人士稱,作家三毛近日很可能會返臺處理幾件緊要事件……   今天清晨,上學路上她爸爸去文具店給她買了一個嶄新的鉛筆盒,黑色鉛筆盒有上下兩層,上麵一層放鉛筆,下麵一層放尺子橡皮。總的來講,鉛筆盒除了是鐵製品通體黑色外,毫無特色,不曾印有任何花紋或者圖案,黑乎乎的;一眼望去:黑色似深淵般可怖,好若要把所有瞧得它的人吸入暗無天日、惡魔遍地的、令人窒息的黑色腹地。但在這之下它卻似乎包含著一種獨特、狂熱、深沉的氣息。坐在教室的陳靜把鉛筆盒每個角落都摸了個遍,意外在鉛筆盒的底處最右下方發現一行小字:人無往不在枷鎖之中,卻生而自由!   “喂,這是你爸爸給你新買的鉛筆盒嗎?可為啥是黑色的,這麼醜。”陳靜的同桌L向她投來鄙夷、不屑的目光。陳靜上牙門牙咬著下嘴唇不敢說話。“喂,我問你話呢!你是啞巴嗎?”同桌L的聲音提高好幾個度質問著陳靜,就差把陳靜按在地上揍一頓了。臺北男子和女子學校是分開的,而且這裡是女子學校,不像內地的男女混合製學校,在這裡學生力氣相差無幾。而且,從外人角度來看,陳靜比同桌L高上個小半頭,孰弱孰強不好說!“我想起來了,昨天上課——你弄壞了我一支鉛筆,下次你來,帶一個新的鉛筆盒給我,還我。我不要你這種黑的,我紅色的。就當補償我好了。”同桌L怒目圓睜、惡狠狠地說道。陳靜麵色蒼白、聲若細蚊,“那不是你自己弄壞的嘛,和……和……我有……什麼關係……”同桌L聽得這小丫頭片子敢和自己頂嘴,頓時,怒不可遏,一拳捶向了陳父給她新買的鉛筆盒——鉛筆、橡皮、尺子、修正紙一個也沒飛出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所有文具皆安之若素地躺在它們的避風港裡,避風港反倒癟了,有點擠。同桌L可能是覺得不過癮抑或是為了滿足某種特殊的情緒,又狠狠地砸了一拳。可憐的陳靜同學啊,攤上這麼個惡霸同桌,讓我們為她默哀吧,祝福她吧,為她禱告吧。“好……好……好的,我……我……我知……知道了。”我們的陳靜同學終是屈服於壞人的淫威之下,可憐的娃……願上帝保佑你。殺死這個罪惡的該隱。亞伯[[[]亞伯,是《聖經》中記載的人物,該隱的弟弟。因遭到哥哥嫉妒而被殺害。該隱和亞伯代表世界上兩種人,該隱代表犯罪而自以為正義的人,亞伯代表有真誠信心而敬畏神靈的人。]]與你同在。   快樂、恬淡,鑄就的鋼鐵城堡如紙薄,不堪一擊。恐慌、焦躁、不安與委屈,瞬間侵占、腐蝕陳靜的內心。她和三毛的共同經歷,此刻看起來這般輕如鴻毛,既可笑又可恥,她逃不掉……   風呼呼地吹著,陳靜哇哇大哭,跑在街道上,豆大的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她伸出左手擦拭著,眼淚卻越擦越多,哭聲越來越大,她越跑越遠……   “哎呀——”陳靜順著慘叫聲艱難地睜開雙眼,看見一個紅色圓帽、烏黑長發、漏洞牛仔褲、短式上衣的女子。那女子麵容憨鞠可愛、眼睛瞇成月牙,笑嗬嗬地摸著陳靜的小腦袋說;“小妹妹,你哭什麼呀,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呀,告訴姐姐好不好,姐姐可厲害了呢!姐姐幫你揍回去……”陳靜抬起頭,四目交接……默默擦乾眼淚,撲進女子的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