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日下,差役們跟考生都極為小心,生怕打濕了白紙。等到一切準備就緒,扛著考題的官兵,也要開始在貢院內遊走。
  院考不像縣試、府試那般繁瑣,隻考兩場——分為正場、覆場。每場考一天,以日落為準。交卷時,收卷官會依次在卷麵記上序號,從前往後放。若是兩人文章水平相當,則取用序號靠前者,這也是院試‘爭頭卷’的由來。
  正場考《四書》兩篇,本經文一篇,共三篇八股文,另有帖詩一首。
  覆場,則考策問兩道,論兩道,算題一篇。
  形式都是差不多的,隻是往年的學政,喜歡出些賣弄學問的截搭題,將兩句不相乾的句子取一字,合成一題。或是取一句的首尾之詞,也可湊一題。
  總之,很是讓大多數考生痛苦。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科舉延續至今,能出又沒出過、還有難度、深度的題目,前人早已用盡。真當歷朝歷代的一票子猛男,是吃乾飯的?
  好在,這次陛下明言,會讓禮部過目。這份超一等的規格待遇,讓李卞出題的時候,也有些小心翼翼。
  等差役扛著題牌走到陳恒身邊時,他探頭從雨中快速將題目抄錄在紙上。先是四書的兩道題:
  其一:爭黨。
  其二:氣帥。
  其三:是道帖詩題,名為‘無情一餉斂斜陽’。
  第一題出自《論語·衛靈公篇》,這樣看,可能看不出來。把它原話一說,就很是明了。
  ‘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說的是君子莊重又謹慎,而不與別人爭執。雖然合群而不結黨營私。
  第二題出自《孟子·公孫醜章句》,原話是‘夫誌,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說的是一個人的心誌直接影響個人的氣節,而氣節是支撐身體的一個東西。
  如今陳恒精氣神俱全,下筆自然要先從四書題開始。第一題倒是好破,隻要想明白出處,照著各位聖賢的注釋,沿著經義下筆,斷然不會出錯。
  應該說李卞題目不難,起碼沒出些奇題怪題,要是這樣還有學子答錯,那就真的要打手板了。
  至於李卞有沒有借此題,向可能閱卷的陛下表明心跡,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題目好做,陳恒心中稍作思緒,就在紙上寫出腹稿。
  正卷上的內容,要控製在三百字左右,稍微多一點,接近四百字也無妨。但過了四百,一定算是出格,考官不會多看,直接丟棄一旁。
  三百字的規定,遣詞造句自然要小心。陳恒經過書院和林如海的點撥,已經深諳此道。一篇寫完,隻需略作刪減就可抄錄。
  他的文章概要,貼合君子的品行操守,隻在大道上著筆墨,不需要像其他投機之輩,靠另辟蹊徑奪人眼球。
  這是每個功底紮實的考生,都會選擇的路。大家拚的就是火候,陳恒也似乎不懼,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爾爾。
  第二題,就有意思了。第一題考的是君子之德風,第二題考的就是君子之誌向。
  這誌向,還得結合上下文大義,不可偏,不可自說自話,拿些假大空的道理忽悠考官。十分考驗童生們對經義的理解、運用。
  陳恒沉思片刻,將原文在心中默讀一遍。王先明教他四書時,曾說《孟子》就像涓涓流動的溪水,沿著《論語》的高山往下流淌。
  那些往日熟悉的字眼,在此時此景重新讀起來,陳恒亦有這等感受。金色的字符從腦海裡冒出,又沿著血脈筋骨一路下遊,直去敲打少年炙熱的心房。
  原文是《孟子》裡非常出色的雄文,出過許多流傳千古的名詞名句。諸如‘拔苗助長’‘我善養吾浩然之氣’等等。
  既然要破,自然要從浩然之氣上破。那什麼是君子的浩然之氣呢?孟子在文中亦有說明,它是天下最偉大、最剛強的一種氣,要用正直去培養它,那就會充盈天地之間。
  這種氣,要配上最佳的行為方式和正道。如不是,就會泄氣。所謂的行為方式和正道,陳恒理解為‘義’。
  孟子也在文中有言‘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此話說的是告子不一定知道最佳的行為方式,因為他把義看作是外在的東西。
  一字一句,秉承著一顆本心著墨。筆鋒飄舞,遊龍走蛇之際,少年的文章也在風雨交加中完成。外頭偶有電弧劃過,照亮灰蒙蒙的天色,一時雷聲大作,震人心魂。
  “義之所在,道之所在。義之所向,心之所往。蓋莫君子之事,不外如是。亦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義,以仁載也。得此二者,方為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筆停,陳恒抬頭,吐出心頭一口氣。這口氣,他從六月初養到今日。也從府試結束那日,等到現在。日日勤學不綴,而今一朝釋放,可謂身心舒暢。
  且聽房外小雨驚雷,聲聲入耳。他已在天下之中,已是天下之眾。前路如何,陳恒不得而知。隻是眼下,他情不自禁放下筆,閉目聽雨。
  恍惚間,似乎能看見一個穿草鞋的豪客,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戴著鬥笠拄杖徐行,且歌且吟道:“一蓑煙雨任平生,誰怕?誰怕。”
  再睜眼,陳恒已經調整好狀態,開始看向帖詩題。此題為‘無情一餉斂斜陽’。此句也有出處,是從範成大的《州宅堂前荷花》摘錄所出。
  是的,這一句說的是荷花。若是有考生以斜陽為破題點,那就是大錯特錯。要是把無情一餉,聯想成遮天的雨幕,也是南轅北轍。
  範成大的生平,倒不用多說。他的詩風有白居易之氣,可惜宋朝的文人墨客如過江之鯽。除了蘇東坡獨占詩詞八鬥外,剩下的人共分二鬥,又有多少能留給範成大。
  就是後世的學生讀書,提到南宋中興四大詩人,大家也隻會記住其中有個陸遊,另有三個湊數的。哈,範成大就是湊數的一個。
  陳恒斂下嘴角的笑意,將範成大的原詩在心中過一遍,就開始思考寫荷花的詩詞。他在詩詞上的造詣,是下過很大的苦功夫。可也沒有蘇東坡那樣冠絕天下的把握,一字一句皆要琢磨一二。
  沒辦法,這也是天下文人的常態。一句話,無需過多自憐。少去跟李太白、蘇東坡比較,你的一生就會愉悅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