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吳俊晨(1 / 1)

褪色的陽光 否圖 5490 字 2024-03-22

如果一切不幸都要找一個根源,吳俊晨會說是他的父親吳文斌,他不得不恨的人,偏偏和他血濃於水。   一開始並不是這樣,至少在母親因病去世時,吳俊晨也還沒有到恨父親的程度。疾病降臨在某個人身上是誰也無法預料的。   醫院有它獨特的味道,吳俊晨記了很久,一種和白色的床單,病號服緊密聯係的味道。彼時還在上小學的吳俊晨即使埋頭寫作業也難以忽視這味道。   “為什麼爸爸老是不來?”吳俊晨替媽媽委屈,明明媽媽一直在難受,卻鮮見父親的身影。   “爸爸要賺錢給媽媽治病啊。”媽媽撫摸著吳俊晨的發頂,輕柔的觸感在記憶裡已經遠去了。   直到母親被蓋上一層白布,所謂賺錢治病的願望落空,吳俊晨才知道有的病是治不好的。父親在殯儀館流淚,那顯然不是在做戲,吳俊晨相信在母親去世之前,他的家庭是幸福的。   之後生活就一落千丈,吳俊晨想不到世上會有人如此倒黴,吳文斌在一家食品公司的銷售科工作,但突然出了品控問題,需要整改,吳文斌成為了替罪羊之一,被裁掉了。   這件事也成為了吳文斌簡歷上的汙點,使他求職無門,一度隻能做最廉價的勞動力。吳文斌肉眼可見的滄桑起來,經濟條件的下降讓還是孩子的吳俊晨也被迫懂事,收起了玩心。   倘若隻是生活清貧,倒也不足以讓吳俊晨抱怨,吳文斌早出晚歸、越來越難看到他的身影、吳俊晨的高中學費遲遲交不出來……這些都沒引起吳俊晨的懷疑,卻又說明了一切早有跡象。   等討債的人上門,吳俊晨才知道吳文斌早就染上了賭博,還欠了一筆債。他還處於震驚的狀態中不能立即緩過來,戰戰兢兢地問:“他欠了多少?”   “八萬。”兩個字砸在他頭上,嗡嗡作響。   墻上掛著的母親遺照仿佛還在注視他,吳俊晨多麼希望吳文斌能在這裡給個說法,而不是悄無聲息地隱身,留他一個人來麵對這些。   看他不像是能管的了錢的人,討債的人拍了拍他的臉,僅僅是警告:“記得告訴你爸,我們給他一個月,拿不出錢的話……”   即使不說後半句,吳俊晨也能猜到後果,此時此刻他比催債人更想撕了吳文斌。   某天深夜,吳俊晨睡不著,聽到窸窸窣窣的動靜,像老鼠在四處亂竄,實際上是吳文斌在翻箱倒櫃地找錢。他是要拿去還錢,還是賭博?   吳俊晨默默出現在他身後,幽靈似的質問:“爸,你去賭錢了?”   蹲在地上的吳文斌渾身一僵,吳俊晨已經沖上來按住他的手:“你要害死我嗎?人家都找上門來了!你現在還要去賭?”   “會贏回來的,會贏的……不會就這麼倒黴下去,我能贏回來。”吳文斌掙紮著撿起那些零錢,印證他是不折不扣的賭徒。   吳俊晨這才明白吳文斌除了年齡比他大以外並沒有比他成熟多少,或者說,父親在他心裡的地位不那麼牢固了。   “爸你瘋了!我們上哪兒去拿八萬?”吳俊晨的聲音有了哭腔,“求你了,咱踏實過日子行嗎?”   下一秒吳文斌就把他推開了:“滾開!”   他不管不顧地跑出去,好笑的是居然還沒忘關門,砰的一聲讓吳俊晨清醒過來。他看著一屋子狼藉,剛剛發生的事情就像一場噩夢。   和他相同年紀的其他人,會有這樣的煩惱嗎?吳俊晨不知道,他想,他應該是少見的倒黴的人吧。   父親捅出來的窟窿,吳俊晨不得不想盡辦法補上,催債的人才不會管他們的父子關係是否穩固。在這個年齡段找一份兼職不難,但工作內容絕不輕鬆。   後廚洗碗,跑堂的服務員,便利店收銀員……全是身心俱疲的活兒,要挨的教訓比學校多得多。但隻要吳俊晨有空閑的時間,他仍然會用來賺錢,爭取一點點地把窟窿補上。   家裡沒用的東西,吳俊晨也嘗試把它們賣出去,反正吳文斌不回來也不在乎缺了什麼。但吳俊晨也不希望吳文斌死在外麵,因為那樣債務還會留給他,像某種詛咒。   課餘的休息時間被占用,吳俊晨也有了明顯的變化,他的身上會有油汙和洗潔精混合的氣味,手變得更粗糙,因為睡眠時間不夠,上課打瞌睡的次數越來越多。   多到朦朧間和老師對視,他都會感到愧疚,多到班主任要把他叫到辦公室談話的程度。   “你最近遇到什麼事情了嗎?每天都犯困,你以前不這樣的。”老師皺著眉頭,與其說嚴厲,不如說是關切。   吳俊晨慶幸自己成績還算不錯,不至於被責罵。他低下頭語氣誠懇地說:“對不起老師,我最近在打工,睡得少了。”   “你現在才高一,就要去打工嗎?是不是家裡出了什麼狀況?”老師問。   吳俊晨抿唇:“我爸……欠錢了,我隻能去打工。”   不需要說太多,班主任也明白了,她點頭表示理解:“還沒到高三,學習方麵不用那麼緊張,身體健康最重要。”   吳俊晨就像是得到了一塊可以上課犯困的免死金牌,負罪感不那麼重了。心上的負擔輕了一些之後,他隻求催債的人不要找他的麻煩,最好把注意力都放在吳文斌那裡。   又是一天洗碗到深夜,吳俊晨兩條胳膊都是酸痛的,背著書包晃蕩地走回家。他沒來得及吃晚飯,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街上隻有便利店亮著燈,他不假思索地走了進去。   吳俊晨無視了那些玲瑯滿目的零食,徑直走到方便麵的貨架前,拿了一桶紅燒牛肉麵。店裡還提供開水和桌椅,這一點讓他感動。   在前臺結賬時,吳俊晨看到收銀員有一張很眼熟的年輕麵孔,戴著黑框眼鏡,臉圓圓的,看起來很和善。   “曹海原?”吳俊晨試探性地叫出他的名字。   被認出來的收銀員一愣,隨後說:“找您一塊五。”   他遞過來兩塊硬幣,吳俊晨認為他沒有要交談的意思,就坐到空座上泡方便麵。   吳俊晨和曹海原確實不熟,但曹海原在學校裡算是名人,前不久他評上了市級最美孝心少年,照片和事跡都在宣傳欄上:父母離婚,被外婆一手帶大,外婆年邁重病後曹海原盡力照顧外婆,學業也沒落下,省級數學競賽和英語演講比賽都得過一等獎,成績穩定年紀前三。   吳俊晨對曹海原是佩服的,也有種同病相憐的感覺,上天將貧窮平等地賦予了他們,讓他們掙紮著。   一根火腿腸出現在了吳俊晨手邊。應該是店裡沒客人了,曹海原坐過來,說:“這個就當我請你的吧。”   “你認識我?”吳俊晨詫異。   曹海原微笑,不變的和煦:“你之前的作文不是貼出去了嗎?全年段都看得到。”   啊那個,以“生命”為主題的期中考作文,吳俊晨洋洋灑灑寫了八百字,連他自己也說不清寫的有什麼好,但語文老師大為贊賞並張貼出去了,就在最美孝心少年旁邊。   “你記得?”吳俊晨不相信有人會記得他自己都記不清的作文。   但曹海原承認了:“我看了很多遍。你可能會覺得奇怪,但是你寫到了我心裡想的事情。”   吳俊晨隱約想起他寫的被劃起來的好句:“生命是看似燦爛,但需要拚勁全力將它填滿的?”   “對。”曹海原打開一盒臨期的壽司,這就是他的晚餐,和吳俊晨的一樣寒酸。   浮於表麵的贊美聽多了,吳俊晨驚喜於聽到另類的評價,他把香腸掰成一段一段的丟進泡麵桶:“為什麼會寫到你心坎裡?”   曹海原咀嚼著味道顯然不是很好的壽司,似乎是在醞釀,良久才說道:“很多人說我是‘別人家的孩子’,但是,你知道,重點隻是在於我這個‘孩子’,而不是‘別人家’。如果讓他們有和我一樣的家境,恐怕都避之唯恐不及。”   他的黑框眼鏡背後仿佛有一片深海,洶湧著長久以來的無奈:“他們看到的所有……並不是我想要這麼做才去做的,而是因為不努力得獎,就評不上孝心少年,也就吸引不到關注,最後也不會有人資助。要是讓我放棄,我也不可能放任外婆不管。所以‘最美’是美在哪裡呢?美在我的艱苦嗎?”   吳俊晨忽然如鯁在喉。   “我沒有愛好,沒有夢想,想要活下去,就沒辦法有所謂的自我。看似燦爛,其實很費勁地才能填滿別人生來就有的東西。”   一盒壽司吃完,曹海原又露出羞慚的笑:“對不起,自顧自說了這麼多,影響你吃麵了。”   吳俊晨連忙搖頭:“沒有,不影響,我……沒想到你願意和我說這些。”   “可能是一到晚上就會多愁善感吧。”曹海原半開玩笑地說。   但他說的也不無道理,漫長的夜晚總是會勾起吳俊晨亂七八糟的念頭。聽曹海原說完,他反而平靜下來:“我們都在痛苦地活著。”   “說起來很可笑,但我還是希望你,或者說我們,以後都會好的。”曹海原推了推眼鏡,回到收銀臺後麵。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想說的說完,就要回到原有的軌道上。吳俊晨也是這樣,既沒有和曹海原形成更深刻的友誼,也沒有突然走運把債還完,第二天醒來他還是上課犯困的少年。   兩天之後,他被催債的大虎和偉仔毆打,混亂之中他也不記得第三個人有沒有參與進來。但他沒想到吳文斌會回來,更沒想到父親消失了許久真的是在賺錢還債。   那三個人走後,吳俊晨打掃起被打碎的玻璃,一片一片,脆弱又鋒利,他注視著,以此來忽略那些疼痛。   家裡救急用的醫療用品隻剩幾片不知道放了多久的創可貼,被吳文斌找出來給了他。   他將創可貼遞過來的時候,斷指很直白地被吳俊晨看見。吳俊晨想問很多話,比如他是不是戒賭了,比如是誰斷了他的手指,比如他都經歷了什麼,比如……   “你真的把我當兒子嗎?”吳俊晨捏著創可貼,沒有貼上也不願丟下,聲音低啞,“我不想把你當成我爸了。”   “對不起,是爸爸對不起你……”吳文斌局促地揉搓斷指處,頭低低的,很狼狽,詞窮地隻能說出這一句,卑微地重復著。   三個字似乎很輕,但吳俊晨的眼淚忍不住落下,滑過開裂的嘴角有些火辣辣的痛。他無聲地流淚,就好像他洗過的碗,掃過的條形碼,擦過的桌子都在等待這句話。   和他血濃於水的人,他不得不恨,不得不愛,盡管他不想輕易原諒給他造成如此多難過的人,但要他就此放棄,也難以做到。   再給吳文斌一次機會,吳俊晨想,他們都要痛苦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