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琳將一塊木頭扔進篝火,確保它不會熄滅。 其他人都去睡覺了,沒人繼續烤火,繼續加柴火似乎沒什麼用,但尤琳不想讓這團火焰熄滅。 被遺忘者無需睡眠,無需用火焰溫暖冰冷的身體,但生者的情緒保留了下來,尤琳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仍然會覺得孤獨。 托魯鼾聲如雷,格納吉蜷縮身子睡覺,穆特像個虔誠的信徒平躺著,雙手疊腹。在寂靜的夜晚,似乎隻有這團火焰陪伴著她。 當然,還有那個人類。 尤琳時不時會看向在那塊石頭上,麵對星空原野打坐的人類。 ‘心’維持那個樣子已經好幾個小時了,動也不動,仿佛成了那塊石頭的一部分。 他一點也不覺得難受嗎?久坐明明會讓鮮活的軀體感覺到腰酸背痛。 就算以冥想取代睡眠,也該稍稍埋頭才對,但‘心’始終麵向前方。 尤琳奇怪地想著,忍耐不住好奇心,決定前去查看一下。 為了提醒‘心’她在靠近,尤琳故意沒有放輕腳步,停駐在幾米外的距離,喚道: “心?” 人類沒有動,保持入定冥想狀態,如一尊雕塑,隻有風吹起涓涓細流般的黑發,那種專注讓尤琳不免有些失神。 ‘心’似乎沒有聽到她的聲音。 尤琳有些失望,希望自己沒有打擾到對方,想要悄悄後退回去。 “什麼事?” 有如流水一般清冷又悅耳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尤琳腳步一怔,回過視線時,‘心’已經朝她側過頭來,那樣子仿佛真的有一雙眼睛在注視著她。 尤琳一時間有些愣住了,她張開了蒼白乾癟的嘴唇,字詞不知怎麼的就說了出來: “我隻是看你保持坐姿很久沒有動,呃,願意聊聊嗎?” 尤琳發出邀請的時候很緊張,擔心對方拒絕,盡管這個人類明確表示不會把她當成敵人,但未必就會願意和她這樣的亡靈多交涉。 畢竟與死人說話,想想都覺得瘮得慌。 “嗯。” 意料之外的,克肖沉吟了下,竟然答應了她的請求。 被遺忘者女法師倏地一愣,眼中現出了幾分難以置信,繼而是喜悅。 看來這個人類並非想象中的那麼難以相處,願意和她說話。 沉默轉化為了一絲奇妙的情緒,尤琳沒有猶豫,隔了一個身位,在石頭邊上坐下。 自己還能和一個活著的人類交流,變成亡靈後,活人,尤其是人類,總是看怪物一般的眼神看著她。 “謝謝你能理解被遺忘者,這對我們這樣的人而言,真的很難得。”尤琳說道,對幾個小時前克肖說的那番話道謝。 “我隻是說了實話而已。”克肖平靜道。 “這也足夠了。”尤琳說,“盡管部落願意接納我們,但生者和亡者之間的隔閡是不可逾越的,有很多方麵我們不能和生者保持一致,這注定我們無法融入生者的世界。” 不用呼吸、無需睡眠、不用進食、無法生育......尤琳能列舉出一大堆與生者之間的區別。 “你的親人呢?他們也不願意接受你?”克肖反問。 尤琳下意識緩緩握緊了枯手,這個問題對於她而言實在有些寒心了,不過她不會為此生氣,身旁的人類顯然不明白被遺忘者們的現狀。 “他們都死了,和我同一天死的,實話告訴你吧,當年阿爾薩斯回到洛丹倫的時候,人群中向他潑灑鮮花的人裡邊,就有我和我的父母、兄弟、姐妹。” 她頓了頓,目光淒然,接著道: “我被復活,又恢復自由之後,連自己都快不認識了,又怎麼會認得我的家人?我想他們也都死了吧。” 克肖微微偏過頭: “你不希望他們都活下來嗎?” “我不知道你說的‘活下來’是指哪一種,如果是活命,是的,我希望他們都能活下去。但如果是變成我這樣子,那我希望他們都死了,徹底的死去,化為塵埃。” 尤琳又搖了搖頭: “不,幾乎沒有人能從洛丹倫王城災難中活下來,阿爾薩斯做了在斯塔索姆一樣的事,還把那些他殺死的人復活成了亡靈。如果我的家人們都還在,那也肯定變得和我一樣了。” 阿爾薩斯。 聽到有人提起這個名字,克肖的臉緊繃了起來,雙手也緩緩握拳。 洛丹倫王子的名諱,應該算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 屠城、弒父、弒師、親手毀滅自己的王國,又把戰火燒至奎爾薩拉斯和達拉然,最後還夥同巫妖克爾蘇加德一起召喚出了燃燒軍團。 種種罪行罄竹難書。 克肖強壓下心頭的怒氣,深呼吸撫平心境。 “我似乎不該和你說這個。” 見‘心’沉默了下來,尤琳以為是自己的話讓氣氛太過沉重了,有些抱歉,她隻是忍不住想要宣泄壓抑在心底裡的話。 被遺忘者大多都像她這樣,有太多的委屈和苦楚: 對命運把他們復活成亡靈的不甘,對巫妖王和天災軍團的仇恨,對得到親人朋友們同情的渴望。 死亡已經鑄就,復仇尚未完成,生者卻把他們視為怪物。 他們沒有得到一絲一毫的慰藉,隻有迷茫的前景。 現在能找一個活人傾訴真的很不容易。 “總之,除了我這種情況外,很多被遺忘者都還有活著的親人,但卻被對方詛咒下地獄,那才是最慘的。我不用背負這樣的指責,已經很不錯了。” “那隻是人們的偏見而已,很多觀念都會隨著時間而改變。” 尤琳猛然轉過頭盯著‘心’: “你難道不覺得像我們這種人就不應該存在於世界上嗎?” 克肖不置可否,停頓一下道: “獸人也本不存在於這個世界,如今卻在卡利姆多生根發芽?” “活人也好,死人也罷,隻要找到生存下去的方式,就沒有區別。” 尤琳倏地愣住了,又苦澀一笑: “生存下去的方式,我這樣的怪物,能找到它嗎?” “這不是我該考慮的問題了。”克肖說道。 的確,這和他根本沒關係,為什麼要去思考呢......是否要生存下去,是被遺忘者自己該做的選擇......尤琳意識到自己帶入的話題有些可笑了,被遺忘者當然要存活下去,否則如何完成復仇? 希爾瓦娜斯女王看起來......雄心勃勃,至少在消滅巫妖王前,她會帶領被遺忘者麵臨各種挑戰。 “謝謝,你是我見過第一個這麼評價被遺忘者的人,要是所有人都像你這麼想,我們的命運也許就不會這樣黑暗了。”尤琳敞開心扉地說道,死亡占據她後,她的心情從未像現在這樣好過。 但讓尤琳更驚訝的是,‘心’對被遺忘者的容忍度實在太高了,就好像他在和一個正常人談話,實在是不可思議。 這個人類果然很奇怪,讓人捉摸不透。 “如果你們讓世人了解到你們與天災亡靈的不同,這種情況也許就會改善一些。”克肖回應女亡靈法師的話道。 “我們嘗試過了。”尤琳聳了聳肩。 “你們在加入部落前,接觸過聯盟?” “是的,但結果是我們加入了部落,聯盟不肯接受我們這種異類。” 異類......克肖依舊隻是靜靜坐著,頭卻微微低了下來: “你們的遭遇,我多少能理解一些。” 尤琳以為他是在說自己被獸人排擠的事,順著話題道: “老實說,我還不了解你,‘心’,是不是所有獸人都像托魯那樣對待你?” “個別不是。” 比如薩魯法爾和伊崔格,或許還有薩爾......尤琳聽穆特提起過一些關於‘心’的訊息。 伊崔格是‘心’加入部落的保舉人之一;薩爾同意收納‘心’為部落成員;薩魯法爾在部落位高權重,卻願意親自給‘心’指派任務。 稍微判斷就能知道這三個獸人對‘心’的看法還不錯。 “你加入部落是為了對抗天災軍團,但為什麼你一定要借助部落的力量呢?為什麼不是聯盟,又或者別的勢力,比如銀色黎明,或者血色十字軍。” “這個問題,很多人也問過我,我的答案也從來沒變過。”克肖說道。 尤琳側過頭,想知道人類的答案是什麼。 “不選擇的原因,是我不信任聯盟。至於銀色黎明和血色十字軍,前者勢單力薄,隻能在瘟疫之地上小打小鬧,茍延殘喘;後者的實力或許還可以,但卻是一群瘋狂的家夥,在我眼裡,他們和天災軍團沒什麼區別。” 他居然對東部王國的情況這麼了解......尤琳有些詫異。 拋開這些不談,女亡靈反倒好奇心不信任聯盟的原因,聯盟做了什麼才能讓他說出這樣的話。 尤琳把問題說了出來,迎來的隻有克肖搖頭的動作。 看起來一定是一段沉痛的往事,她不再多問,轉而問起人類的來歷: “你原本是哪個王國的人,‘心’?” “洛丹倫。” “你的家人呢?” “沒了。” 是死於天災入侵嗎?尤琳猜測。 不對,他說過他沒有家人死在亡靈的手上。那有可能是天災入侵之前。 但怎麼可能所有的親人都沒了,總得有兄弟姐妹,旁支遠親之類的家人吧。 克肖知道女亡靈在想什麼,解釋了一句: “我的家庭成員,隻有我父親和祖父,我母親在我出生的時候就去世了。至於別的親戚,早就和我們家族斷絕了聯係。” 好吧,一個普通的家庭......尤琳承認自己多想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這個人類的特別讓她誤以為對方應該出生不俗。 “我的家人也不多,除了父母和一些親戚外,還有一個姐姐,我姐姐才剛到出嫁的年紀,才剛和一個伐木工的兒子訂下了婚約。” “你姐姐剛到出嫁的年紀?”克肖聲音裡多了幾分驚訝:“那你......” “我被亡靈殺死的時候,才十六歲。” 尤琳剛一說完,就聽見人類口中吐出了一道低沉的嘆息。 “不用為我感到遺憾,我已經接受了死亡的事實。” “罪孽。”克肖搖了搖頭。 “那你今年多大了,‘心’?” 克肖抬起頭,好似在計算,過了一會兒才回答道:“三十二歲,還是三十三歲,已經分不清了。” 你看起來一點也沒有三十歲的樣子......尤琳吃了一驚,再細細打量起人類。 盡管‘心’隻露出了下半張臉,但仍能從那沒有胡渣的麵龐上捕捉出一些青春的痕跡,怎麼看也該在二十三四歲的樣子,但‘心’卻自稱三十多歲了。 三十歲的男人不都該有一圈絡腮胡嗎? 也許是不顯老......尤琳這樣想著,遠處沙漠天際的盡頭竟然出現了一丁點亮斑。 女亡靈法師抬頭看了看天色,這才發現馬上要天亮了。 他們居然聊了這麼久,但到了該結束的時候了。 “謝謝你,‘心’,謝謝你和我說話。” 克肖回頭看了眼小隊營地: “準備一下吧,我們還有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