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倫寧可駁了恩主麵皮,也要讓林沖離開。 在王倫沒有充分意識到路線分歧的情況下,這實際可以算是很敏銳、很合理的行為。當然,這在杜遷、宋萬、朱貴眼裡,則覺得大違常理。 接下來看三個人的勸告。 不是三大頭領的朱貴搶先出口;朱貴甚至是針鋒相對,把王倫的理由一一批駁了個遍。 朱貴的這個行為毫不考慮王倫感受和想法,得罪王倫不淺。而王倫沒有發怒,也算是涵養不錯,隻是可想而知應該更不待見朱貴。天然身份上,王倫(王者之倫)對“誅殺貴胄”是疏離的,他並不想惹事,隻想安生。此外,此時杜遷、宋萬身份均在朱貴之上,他們尚未發言,朱貴就搶先把大頭領的虛話全部戳穿是怎麼回事?畢竟王倫的話可以算是官話、可以認為是文人誇張式的謙虛,用於表意而不是實指。這也難怪王倫朱貴二人談不到一塊。 朱貴還提“這位又是有本事的人,他必然來出氣力”。這還正是王倫最擔心的事情。王倫可以容得下一個沒有本事、不出力氣、真正在這邊混日子的林沖,而恰恰容不下一個在這邊想要搞事,擴大影響力,然後影響梁山行動路線、分配格局的林沖。 隨後杜遷宋萬跟著發言。這兩人的出發點裡有了道義成分。但二人勸諫的主要理由依然是從恩主柴進角度出發。 雖然柴進是梁山的恩主,但王倫才是梁山的實際執政人。王倫自己考慮時可以把柴進的因素放在前麵,但作為下屬的其它人說話時,其實最好還是優先考慮王倫的需要,後提柴進的因素。此外,這些勸諫語言其實都沒超出王倫的思量範圍,本來王倫就是因為蛋糕爭奪能力的問題選擇放棄了照顧柴進麵子,因此提柴進麵子,對王倫幾乎是無效的。 可是接下來王倫的行為就犯了大錯。王倫排斥林沖,此時雖然不講義氣、方法不妥,但路線上是沒問題的。此時王倫卻自己改了說法,去提林沖可能是個間諜。這就歪到了一個根本與其真實需求毫無關係的方向上去。王倫自己不貫徹路線問題,就給了林沖機會;隨即被朱貴林沖敲釘轉角,變成了一個林沖能否及時拿到投名狀的運氣事件。此時王倫所加的三天的限製,明擺在大家眼前就是濫用寨主權限。既然你擔心是間諜,人家交投名狀就是了,何必限製這麼死的時間、又不給配置打劫的隊伍?這行為就讓梁山上下不能太服氣、對自己的影響控製力起到了削弱的效果。 林沖下山兩天,王倫偏偏還來刷了兩次臉。本身王倫可以第三天上隻問一次,結果並無不同,非得氣人三回。這是很不妥當、純屬找抽的行為。 第三天上,楊誌到來。 楊誌雇人挑擔走在前頭,自己在後麵跟隨。挑擔的苦力要被打劫,看見有生命危險,丟了擔子不要、雇工錢也不要了,遠遠地直接逃跑。林沖擔子還沒挑走,楊誌已然露麵。如果打劫者不是林沖,楊誌應該能奪回擔子,順便可能還能有點額外收獲。兩人鬥了四十餘合,被山上王倫喝住——這聲波傳遞效果應該也是個違背物理規律的現象。 王倫喝住兩人的交鋒,應該是起了愛才之心,覺得問題有了其它解決方案。這其實還可以算是善念;但既然喝止,則林沖落草已成事實。此時的關鍵已不在林沖的投名狀,也不在搶來的擔子,而是因為楊誌成了林沖打劫的見證人。在一個活著的楊誌麵前,王倫沒法以梁山外的身份來交代林沖的行為。所以說,林沖上山,實際上是楊誌給一錘定的音。 客觀描述此時情況,是楊誌已經見到了林沖在梁山腳下打劫自己。王倫能喝止林沖,說明林沖聽王倫指揮,這打劫的責任肯定是算在梁山頭上的;林沖如果後來依舊不被王倫接納,那麼林沖打劫到楊製使的頭上(這時大家對楊誌的期望是能官復原職的)還被梁山拒絕的事件,經由楊誌在江湖上一傳播,那就不隻是拒絕了柴進的麵子問題了。那時,梁山將為江湖齒冷、梁山上下立刻離心。 齒冷、離心這種事情,雖然看著不疼不癢,但在此時的土匪窩子裡,卻有著實在的威力。這種情況下,隨便來幾個有號召力的人物,憑著一句話:“林教頭為王倫出力打劫殿帥府官員成功,卻依然要被頭領王倫趕走。你們誰能力強過林沖、對梁山聲威貢獻能大過林沖?林沖尚且不能在梁山立足,那隻要王倫在,你們誰能指望在梁山呆的安穩?”,怕都能直接上山一呼百應、推翻王倫對梁山的控製、讓王倫立斃當場。一旦人心浮動,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則天險不再是天險。此時即便是殺了楊誌,王倫要再趕林沖,此事已被杜遷宋萬和眾多嘍囉看在眼裡,梁山的內部矛盾埋的就太大了。如果這人不是楊誌、沒有任何聲望地位,林沖沒殺到人,王倫其實還是可以狡辯、嘗試趕離林沖的。正因楊誌的存在,此時王倫留不留林沖已無法成為問題,王倫隻能另想法子消弭後患。而此後林沖對王倫應當是韜光養晦、善存其身,以至火並之前,王倫居然一無所察,敢於嗬斥林沖,至於滅亡。 當下太多的人提起林沖,會當林沖是個慫包。但真讀《水滸》原文,則林沖此人,是因其有雄心大誌、手下也真有能力底氣,故而才對小人小事能忍即忍,以免徒增波折,影響大方向的實現。其行為有如韓信忍胯下之辱。但林沖一直未能在官方正道上得展抱負,反而在放棄光明、打家劫舍報復社會後,才能因緣巧合,一展雄風。把林沖當懦弱之人的,望在社會之上,能盡量少把那些有才能、有雄心抱負、堅韌不拔之人的忍讓,當成懦弱可欺。否則對他人、對團體、對自己都不是什麼好事。 至此,借林沖的視角看梁山,《水滸》江湖風光初見端倪。此刻,江湖上所講的也並非道義,所行的也隻是人間王倫,聚集的不過是些杜了遷的、宋已忘的。江湖之上,也是黑暗一片,並不講理,甚於官方,何曾理想。江湖上人與人相互之間依舊是排擠計算、人情臉麵,也並沒有道義為先。後來的道義梁山,是自天雄心到來、朝天王落草、天魁星上山,才一洗舊江湖的氣味,逐漸帶上理想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