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十.快活林(下)(1 / 1)

入世讀水滸 逵哥兒 4988 字 2024-03-16

交接宴上,武鬆開口想給事情定性,說法的基調與老管營的說法一致性很高。   武鬆表示,身邊的各位都是高鄰;自己是個配軍,自己獨立聽到的說法,說是蔣忠奪走了施恩建好的房屋買賣——不提施恩收保護費的事情;自己聽說的是蔣忠“倚勢豪強”奪的、不是靠江湖手段奪的;奪了之後,施恩少了穿衣吃飯的路子;施恩不是自己的主子(雖然大家看到施恩帶隊隨後就到),而是自己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舍命也要做符合道義的事情;我給今天新見到的各位高鄰麵子,蔣忠我就不打死了,但誰也不能留他,否則我就像打虎一樣打死他;話撂在這裡了,誰有意見自己掂量掂量。   蔣忠還算有人緣,各位高鄰都起身替蔣門神陪話,奉承武鬆是個好漢,但也沒誰對蔣忠落井下石;蔣忠被嚇著不敢出聲。施恩收拾了店鋪、蔣忠離開、感謝了快活林裡的各位高鄰;走的時候“自喚了一輛車兒,就裝了行李”,似乎並沒幾個伴。   武鬆的這番話,很少有人提起,大概是太多人因共情,把武鬆想得天神一般,簡直想把這番尷尬至極的話替武鬆從書裡擦去。然而作者寫出這段話來,當然有其含義。這含義確實是那些拿武鬆當天神、當成自己理想的人所難以正視的。   武鬆這番話裡,作為旁觀者,都知道武鬆明顯扭曲了現實。“便聽得人說道”,隱去了聽的是施恩和老管營的一麵之詞。武鬆對蔣忠動手,為策萬全,實際也是突然襲擊,蔣忠倒地都不知道武鬆是為快活林酒店之事來的。別指望先禮後兵、兼聽求明,更別提要武鬆自己單獨來快活林裡走一走、看一眼快活林的真實人心向背。說蔣忠“倚勢豪強”,今天在場可沒見蔣忠的豪強在哪裡,隻有施恩帶了數十大漢跟在武鬆的後頭,且蔣忠明顯是單人對施恩用江湖手段奪的,這一點連施恩自己都承認、武鬆這是隻采納老管營一人的包裝說法。武鬆確實沒拿施恩當主子,但今天的行為和過去一陣子武鬆所打的交道範圍,武鬆說自己純因道義出手,作為本書讀者可以理解,相信隻是武鬆行事不周、性格如此,但作為快活林裡的高鄰恐怕難以認同,隻能由著武鬆自己往自己臉上貼金、連個吹捧他的都沒有。這才第一次見麵,武鬆就說自己不打死蔣忠是由於各位高鄰有麵子,那天下人和武鬆第一次見麵豈不是武鬆都得給個麵子?武鬆一番話結束,沒人來捧武鬆、歡迎武鬆到快活林視察工作,反而都紛紛開口替蔣忠陪話:“武鬆你是個好漢;你也別為難蔣忠了,就按你說的,酒店換給施恩就好”;蔣忠聽著這些話,也不敢分辨什麼,走前感謝快活林裡各位高鄰替他頂了壓力、實在不好意思:“羞慚滿麵”。   對武鬆宣稱自己和施恩不是一夥的事,施恩並不駁斥。老管營禮節周全,單人騎馬不帶人,強調自己私人身份而非豪強身份來感謝武鬆、證明武鬆話語真實、連著陪著慶賀了幾天。施恩父子和武鬆都在酒店裡吃酒喜慶,快活林裡的人聽說武鬆厲害,都趕來拜見,表示怕了武鬆威風。蔣忠帶家小不知去向,施恩沒有搜根追查,隻以實際行動“把武鬆似爺娘一般敬重”向快活林裡各位證明了武鬆和他是一夥的,也從未見武鬆有什麼解釋。當然,過去是不是一夥由著你武鬆說,反正現在施恩重霸快活林,你武鬆長期就在酒店裡給施恩鎮了場,再也逃不脫乾係。從此施恩買賣加了利息、快活林裡各店也“加利倍送閑錢”地交納保護費,施恩“重霸得”這個地方。   這部分內容,有很多閑話可說。   一是,前麵說明了武鬆對蔣忠用了計策,取了大量的巧。那武鬆和蔣忠武藝高下是否能分得明白?應該還是武鬆武藝明確地勝過蔣忠。因為事後蔣忠並不敢正麵再奪快活林,所以蔣忠經過這次打,其自忖也應該是正麵公平對敵並沒有勝過武鬆的把握。蔣忠不是純粹個人,他是張團練隊伍中的一員。他個人可以被誓言束縛,但如果蔣忠武藝高於武鬆,則張團練不可能允許蔣忠遵守誓言不來找武鬆算賬。此後武鬆被算計、蔣忠卷土重來也印證了這一點。   二來,現存書中對這段話的結尾詩是“奪人道路人還奪,義氣多時利亦多。快活林中重快活,惡人自有惡人磨”。現存《水滸》中大部分的詩作我都是不當正文看的,後人贈送添加的太多,許多明顯不符作者本意。這裡“惡人自有惡人磨”雖然許多人認為說武鬆施恩是惡人為過,其實我倒覺得它反而是對的;“快活林中重快活”的則恐怕隻有施恩,其它店家要多交利錢,隻怕是不快活的。至於“義氣多時利亦多”,我則認為純屬說書人為讓故事方便為普通百姓接受、強加的扭曲說辭,作者的本義恐怕並不在此,不能把說書人後來添加的內容和原作者的意圖混為一談。當然,也不排除說書人自己就沒看懂作者所藏的含意。   武鬆奪酒店的總結發言裡,用的道理是這酒店是誰建的就該是誰的;這個邏輯成立。但隨後施恩加保護費,難道也是應該?武鬆裝作看不見就真能沒這事了?當然,武鬆可能真被瞞過,畢竟這個階段的武鬆對經營並不熟悉、滿心都在道義名聲上,“義氣多時利亦多”甚至也可以是施恩對武鬆的解釋;武鬆隻能看到各個店鋪給施恩送錢時的笑臉,天天喝酒吃肉,聽不到這些店鋪可能在背後對施恩的叱罵。但我們作為讀者,則不宜被施恩的單方解釋所蒙蔽。   快活林這片小江湖,一邊是牢城營管營的兒子,一邊是正軍張團練的門客。兩人官麵上都有司法保護,這是兩條狗在爭奪一塊骨頭的故事;從施恩重霸快活林的事後來看,不論是施恩自己主動加利,還是施恩沒主動加利、快活林店家共同覺得目前情況都得主動多給保護費,甚至於是店家們按蔣忠的收利標準加量或不加量轉給了施恩,這都看不出“義”在哪裡。“義”應當對社會大眾有公利,這裡明顯相反,是大眾出血、一人或二人得利。兩條狗在爭奪一塊骨頭的故事中,哪條狗爭贏,和骨頭有什麼關係?骨頭要麼躺平、聽天由命、等著被啃,要麼也隻能暗暗希望甚至隱約幫助對自己剝削小的那一方獲勝。那是哪一方對快活林各店家剝削小?   截止目前的書中進程,快活林各店家恐怕更傾向的是張團練一方。這部分內容在書中都隻是暗寫,所以必然帶有推測成分,供各位參考。所以第三,說說這裡究竟是個什麼故事。   首先蔣忠綽號是“門神”。按現在一般的說法,包括《水滸》書裡大部分邏輯,隻有取錯的名字——《水滸》正文裡基本也沒有取錯的名字——沒有叫錯的綽號。門神是“驅邪避鬼、衛家宅、保平安、助功利、降吉祥,是中國民間深受人們歡迎的守護神”;蔣忠如果是“講忠”,那也就是忠人之事。蔣忠作為蔣門神,驅除的是誰?“金眼彪”施恩——這綽號可以解作“眼裡都是金錢的小老虎”。從這個角度來想,是否蔣忠霸占快活林就有了另一層意味的可能?   我們從這個角度仔細看看,就可以發現,截止目前,蔣忠完全也可能是道義中人。蔣忠對張團練的事情足夠忠誠,算是對張團練有忠有義;如果不預設老管營和張團練的品德問題,那蔣忠本人至少看不到明顯錯處。蔣忠到快活林前,完全可能被如此做過交待:“那快活林裡,本是個山東、河北客商們做買賣的去處;近來被個管城營裡的豪門子弟金眼彪,仗著自身武藝、帶著些囚徒、憑著其父的身份地位霸了去,每家酒店都安排了囚徒去看管滋擾;但有過路妓女之人到那裡來時,都先要來參見於他,否則不得趁食;每月若不上他那納上數兩甚至十數兩銀子,便來尋事;我團練正軍欲要治他時,卻礙不過老管營麵子;不如以江湖手段將他挑了,也算給快活林除了一害、給過往客商做主、我團練正軍也多一個掙閑錢的去處,也揚得你蔣忠的好漢威名,卻不是好?”   以上設想的這番話和書裡的發展邏輯是沒有什麼沖突的。或者說,作者寫這部分時,恐怕就刻意留了這個相對應事理邏輯的存在空間;大部分的言語,都是從人設稚嫩的施恩口中直接失言得來、再為成熟的老管營所掩飾。甚至蔣忠離去的時候,書中隻是“自喚了一輛車兒,就裝了行李,起身去了”,連張團練沒安排正軍來收保護費的可能性都不能直接排除——雖然這可能性應該不大。我們順著武鬆的視角看去,打蔣忠似乎是除害,施恩因義得利;從蔣忠的視角看去,則武鬆恐怕是為虎作倀,施恩壓榨快活林的市場活力。這兩種解釋同時都可以成立的情況下,武鬆這趟出手,最多不算有虧道義,但很難算作仗義揚名。   其次,“囚徒”和“正軍”雖然估計都要侵擾店家。但一般來說,“正軍”對店家們的侵擾應該要略小一些。如果蔣忠來後,各店家保安沒有換人,依然是囚徒們,那麼蔣忠處理這些保安和店家之間糾紛的時候,大概率會居中,甚至更偏向各店家一些。武鬆打走蔣門神,快活林裡眾人都替蔣門神陪話,雖然是武鬆讓蔣門神去請;後來又說隻是“十數個為頭的豪傑”,可能沒請全、可能是偏向蔣忠一方的人,但既然能有“十數個”、且這些人肯定是長期在快活林裡不會隨蔣忠離開的,那被打得灰頭土臉的蔣忠在快活林裡的支持者顯然依然不會太少。書中並沒有明寫蔣忠走後,快活林裡隨蔣忠走了不少人(也可能最初有,流傳過程中說書人不知道這是指張團練正軍和老管營囚徒交替,以為給蔣忠增添了人氣給隱去了),那麼蔣忠主持階段,對快活林各店家的影響應該是更小一些。畢竟施恩自己承認的“捉著營裡有八九十個拚命囚徒,去那裡開著一個酒肉店,都分與眾店家和賭坊兌坊裡”。   再次,施恩父子對快活林的管理恐怕是較張團練隊伍更為嚴苛的。從一開始給武鬆送飯人突然的害怕、武鬆前往快活林一路來倒酒仆人收拾器皿的慌忙、急急來看,老管營平時馭人大概率是很嚴厲的。施恩父子對武鬆確實是講義氣、好待遇的。但對其他人,則隱隱透著嚴厲壓榨的感覺。對武鬆講義氣很難說明什麼——換成武鬆先遇見的是張團練,我相信張團練較大概率也和武鬆講義氣。嚴厲壓榨、嚴格遵守規矩也不能算錯,畢竟作為牢城營的管理者,應當從嚴處事,否則囚犯作亂就會是很危險的事情。但這種管理風格、被這種風格管理出來的囚徒們,在被釋放到快活林之後,暗地裡會不會對各店家或過往客人釋放自己被壓抑的情緒、施恩在遇到這些囚徒和客商、店家沖突時會站在誰那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都是有不算太豐富聯想空間的事情。當然,這是管理風格、客觀條件所致,也不能因此就說成是老管營一方在道義上必定處在下風,隻能說他們應該算不上占領著道義高地。   依然需要說明的是,從後續發展的最終結果來看,從許多行事細節來看,張團練代表的隊伍大概率在道義水平上不如老管營的隊伍的;但那些多是後來發生的事情,武鬆此時並不知情。甚至武鬆這次出手,就是其自負、魯莽、輕信的性格在影響事情發展的走向。以武鬆的處理事情方式,打了道義中人和打了惡霸的概率可以說是一半一半的,所以這段武鬆的行事,其實也隻算是“講忠”,而不算是真正“講義”。或者說,如果另一條時空線上,武鬆見到的是張團練,那麼以相同境遇,那他打的就是施恩。甚至蔣忠某種程度就可能成為那條時空線上的武鬆——蔣忠那個小妾又如何不能是武鬆後來遇到的玉蘭?這樣的行事方式,雖然最後結果武鬆依然是道義中人、是好漢的一員,但這些過分任性、不辨是非、蒙了眼亂撞的做法,千萬不該被當成是合理的行事路徑。   因此,這個階段的社會背景也已被作者清晰襯托了出來。武鬆替牢城營做主,來快活林打過一輪。如果趕走蔣門神算為市井除害,增三分利要各店出血;那邊蔣門神再打回一輪,趕走施恩也算為市井除害,也增三分利要各店出血。這麼打來打去幾輪,問快活林裡店家以後還如何活得下去?   快活林裡獨快活,安平寨外誰平安?光明寺去怎光明,孟州城來徒夢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