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不想讓武鬆去往二龍山,想帶武鬆去花榮那裡,大概可以改名換姓直接擔任個軍官——這一點宋江事先不能替花榮應承,但這個走法大概率能提供這個條件。武鬆見到宋江之後又顯得清醒多了,能大概理解宋江意思,提出幾個拒絕理由。一是聲稱自己罪太重了,應該算是殺了一州的軍事二把手,張蒙方職務比花榮職務還高得多,這麼大的罪過等赦宥也是無效的,正常途徑上沒有恢復清白身的日子;二是行為不便,容易牽連宋江;就算宋江不介意,也容易牽連花榮。並提出,自己去往二龍山後,準備通過招安的途徑恢復清白身份。 武鬆說得有道理,宋江帶武鬆去找花榮本來也不是有十足把握的事。既然武鬆目前的情況走正常途徑無法洗脫罪犯,那落草爭取招安確實是重新清白為人的唯一渠道,因此宋江不再阻攔。但以武鬆最近做過的幾件事情來看,幾近入魔。武鬆若以這種入魔狀態上二龍山,怕不是發展下去要被魯智深這個廉訪使清理門戶。於是宋江提出“兄弟既有此心歸順朝廷,皇天必佑。若如此行,不敢苦勸,你隻相陪我住幾日了去”。 這十來天,想來宋江依然對武鬆基本相同於柴進莊上,通過親密、鄭重、尊敬、親切、共情、親近、體貼的常態化手法再次為武鬆治療心傷。不過短暫相處,療程過短;此次武鬆的傷心不比柴進的冷遇,是切實見了世道風雨,傷痕過重。因此雖然武鬆有所恢復,但天傷心的刻痕已深深烙印,再回不去那種天真理想、追逐道義和盡量守法的曾經狀態。 約過了半個月,十一月底,宋江武鬆離開。孔太公盡力為二人準備了行裝、盤纏(各五十兩,各參考折算十萬元)。兩人走了幾天,到瑞龍鎮上分別。宋江再勸武鬆,照顧自己、少戒酒性、一定爭取招安、為自己留個好名聲。並拿自己襯托,說自己“百無一能,雖有忠心,不能得進步”,來托武鬆“如此英雄,決定做得大事業”,勸告武鬆要有“忠心”——堅持並誠懇的內心,不要輕易搖擺;並留個武鬆入魔心念上的提醒“圖個日後相見”。武鬆行大禮離去,宋江落淚,再次叮囑。武鬆走後,宋江轉身望東,投清風山路上來,於路隻憶武行者。 武鬆的故事告一段落。武鬆是追逐道義的普通平民之中的極其出色者。限於武鬆自身有限的見識、自負的性格,雖然武鬆極為聰慧,但實踐過程中,武鬆其實也隻是一直以小義為主,沒有真正踐行“大義”。從事後結果看來,武鬆應該全程沒有敗壞好漢名頭;但從事先行為來看,武鬆的行動本身對後續發展影響則毫無成算、多憑天意。 從一開始武鬆冒失打虎,到施恩處要名聲不要性命,到蜈蚣嶺上幾乎無視道義、白虎山下酒店裡在酒後甚至直接站在了道義的反麵。武鬆在具體事上雖然乾練,仿佛天生的將領;但在為人處世之上多少有些天真,或者說是過於理想。武鬆有追求正義的內心,但並不完全具備追逐正義的手法。反例如宋江,雖然也未放棄司法正義,但是宋江明確知道司法程序和道義正義在那個時代是時有沖突的,該選擇時就會做主動選擇;武鬆則即便看到了司法正義無法獲得,卻依然以自己模仿司法程序來盡可能維持形式上的司法正義,事後隻能用自首這一傷害自己的行為、在他人的幫助下與司法正義完成盡可能的和解。 回顧武鬆身上的事件: 武鬆打大蟲本身,對社會有貢獻,增長一定道義價值;散財、補償獵戶,這個是好漢行為,應有明顯加分;殺潘金蓮、殺西門慶,雖然主觀是報私仇,但有申張社會正義的客觀作用;以自首方式嘗試融合法製和道義,是這一階段的好漢行為。十字坡保下官差,遵循法製,有一些道義加分;打蔣門神,雖然武鬆自己解釋是做個好漢,但實際行徑客觀來看恐怕並非如此,其性質隻是為利益代打,不該算道義加分。甚至如果作者交待清楚快活林內各商販的情況,武鬆說不準還有扣分的可能。施恩極力救助有較高道義名聲的武鬆後,施恩算保存社會公義,應有顯著道義加分;武鬆反殺二張一蔣,純粹私人復仇、大概率拖累對自己有恩之人,難以獲得道義加分;書中沒有明確二張一蔣道義水平,武鬆也沒刻意殺戮無法妨礙他復仇的人,因此也不算扣分;寫明殺人者打虎武鬆,自擔責任、回護已有道義基礎的施恩,可以獲得一定道義加分。蜈蚣嶺試刀,濫開殺戒,最多算沒有道義減分(如果婦人說的話是真的話),不算好漢行徑;孔家莊打店主人,道義減分;孔亮嘗試製止武鬆暴力,反而是道義加分;武鬆暴揍孔亮,道義減分。 至此,武鬆前半程道義名聲上升明顯,主要道義加分是在陽穀縣為兄復仇事件上,後半程行為反而多次有扣分風險。武鬆在全過程中基調由善變為混沌。在白虎山下,武鬆酒後惡態萌發,一時明確站在了道義反麵,作者(天意)讓其為黃狗所戲。武鬆打罷英雄被犬欺,作者懷著沉痛的心既刻骨又同情地批判了武鬆的行為。 武鬆有些仿佛史進,雖然是外部作用、天傷其心,也有其個人自己的問題。武鬆行的是他自己認為的好漢事,在客觀上則未必能形成道義行為、太受外部環境影響;以行事邏輯而論則成就好漢的概率在一半一半。在鴛鴦樓事件前,武鬆內心一定是想當個好漢的;在鴛鴦樓後,則武鬆道義感鬆動、不再堅持,任性而為,成了切實的魔頭。因此武鬆的鬆字,我理解不是鬆樹的鬆,切實是其為人行事並不能真正堅持、逐步放鬆。論心則前期堅定、後期迅速崩塌放棄;論跡則立足不定、在道義邊緣懸崖搖擺。社會善、對其善則武鬆是正義標桿;社會惡、對其惡則武鬆是暴虐魔頭。青天傷民心、傷卻好漢情懷。武鬆確實是被世道傷了心的。一個想做好漢的人,被天傷心,成為了危險不定的分子。其能力越大,則為善也越善,為惡也越惡,極其危險。 天傷星十分獨特、很有社會代表性。天傷星理想(天真)、自負,願意付出、視人為友(柴進、陽穀知縣、施恩、張都監)、對一切事情都有很高的期待,曾經以為萬事理想順利;但在進入社會實踐後,則往往遭人欺騙、受人冷遇,從而傷心;傷心之後,不能接受現實、反思自己、嘗試掌握社會運作道理,而是放棄操守、進而暴虐。 比起天傷星,大多數好漢既不天真、也不自負;史進天真、願意付出,但不自負,知道自己諸多不足、隨遇而安;魯達自負、願意付出,但並不天真,不會輕易托付真心於人、如有托付也沒有出現反傷其心的情況(多見誤會的林沖之事在對應章節我已解釋);公孫勝也許算的上是天真、自負,但公孫勝對外沒有多少付出,隻結義在天罡地煞之內,甚至在梁山上都算得上若即若離。天傷星是太多人年少時的夢想、是大多數人必然經過的階段,甚至是大部分人一生都無法擺脫的歷程,應該因此在社會上引發了最普遍的共鳴;而至於武鬆本人,其如天神般的強大暴力和天生將軍一般的問題解決能力、前期大多階段上天運氣的無比眷顧,不知道是多少人的期望,期望天運也加之於自身、讓自己任性所為、就能得到無上名聲;而武鬆在武十回裡最終所得的淒涼傷心遭遇,被黃狗所欺,在冰冷的溪水裡掙紮難起、眼看著戒刀卻怎麼也抓不住,那又是不知道是多少人的現實生活寫照。 所以宋江一路隻憶武行者。這社會上的眾人,即便有追求道義的內心、有實現自身所求的能力,但其實踐效果依然難以確定;甚至其道義水平還不容易堅持、很容易鬆動甚至滑坡。隻憑道義,在官府和世上實在難行;普通人太難堅守道義;但這些人一旦放棄道義,則每個人都很容易暴虐入魔、坑害社會,給身邊的人帶去更多的痛苦和死亡。對這些天傷的一顆顆心,想要讓其正向發展,不能戳其痛處,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而要用各種人間真情和周圍的尊敬待遇去緩緩治愈。除了宋江本人,有幾人有這份能耐?所以世上太多的天傷心們,隻能傷痕越疊越深;如果個人沒有特殊境遇、不能主動解開心結,則後來要麼入魔、要麼心痛至死。 而對武鬆的行為,上天也一直在細細乾預。當武鬆內心追求道義時,天也助他。老虎來得及時、獵戶大戶沒有害人之心、西門慶在酒樓許他殺卻。當武鬆入魔之後,天也來與他作對。阿黃大狗戲天傷,溪水冰寒難翻越。當然,書裡的上天,實際上則隻是作者在表達他的態度。 至武鬆一節,階段回旋的主調是天傷民心,社會基調愈發黑暗冰涼。 這個區間所透出的官場未涉朝堂之爭,僅在知府到吏員的中下層部分。中層官吏並不顧生民死活,隻在把商業空間當作可口膏粱,往來作利益爭奪。百姓的悲歡痛楚,來自上層的官府壓力;從景陽岡的獵戶生死、到快活林裡的商人生息、十字坡人屠場的生靈塗炭,都不在知縣、管營和團練的視野範圍。知縣和“惜門罄”這種東西有著利益關聯、縱容其通奸害民;牢城營和正軍這些官方部隊,在安平寨外做著打手爭奪;孟州兵馬都監張蒙方大人,也主動卷入快活林每月數百兩銀子的保護費收入分配,親自下場。民間的義士武都頭在法律與道義之間遊移,被知縣、管營、都監用言語支來使去,不由自主、無所是從,以致道義認知崩塌、一念入魔。無公嶺現,無公飛天,王猶自道是個人?《水滸》江湖百姓從此再不信官府公心。但有能行,則另尋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