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秋,曙光村。 何仰敬快步在前,何仰生擔著扁擔在後;扁擔兩頭挑的是滿滿兩框裹著紅裝的愛。他急切的同時也不忘時不時回頭顧著何仰生。“阿哥,你行吧?要不要慢點?” “沒事,走你的……”何仰生看似有些吃力,但也沒到氣喘的程度;他更關心的是另一件事。“……我還以為你不會這麼快結婚。” “那可得快,阿爺還等著呢。”何仰敬自然明白大哥真正在問的問題。“也別擔心,這些是我之前存的錢。開餐館的錢另外存著。而且,於仁伯是一個大件都沒管我要。” 這話讓何仰生覺得不可思議。“麵上沒說,會不會……” 但何仰敬有著自己的相信,並且篤定。“不會,他不一樣。等下你見到了,再嘗過他的手藝了,就知道了。” “噢……那樣最好。”話雖如此,何仰生當然是不敢輕易相信的;這也讓他的神色沾染上了略微的緊張。 二人很快就到達了曙光村明柳弄10號,卻不曾想汪家眾人已在門口等候。何仰敬突然有些緊張了;何仰生就更是了,連腳步都不自覺地放慢下來。 “仰敬!”站在最前的汪於仁首先發聲了,他自然地伸出了手等待著何仰敬。“好久不見啊!” “是啊,太久沒來看您了!”何仰敬握著汪於仁有力的手,久違的親切感湧上身來;但愈是這樣,他就愈顯得笨拙,“這是我大哥,何仰生。這些是聘禮,還有這是我準備的……”他有些手忙腳亂地在介紹何仰生的同時在自己上衣的內兜裡掏著裝著禮金的紅包。 “不重要,不重要,咱們爺倆不用講究這些。”汪於仁快速接過了禮金並收到了自己的內兜裡;過程之短,甚至都沒讓身後的兒女們看到紅包的薄厚;他再自然地向後說道,“徳臻啊,快幫忙接一下東西,放到那邊就好了。” 汪德臻上前接過何仰生肩上的扁擔。 何仰生沒了扁擔,更加緊張了,連手都不知道該往哪放;就隻好背著手,站得直直的。 抱著女兒王秀文的王峰林從一開始就打量著何仰敬;是帶著善意的,也是有些喜悅的,“這就是仰敬啊?”從他的語氣中就能聽出,像是見到了傳聞中的名人一般。 “是啊,”汪德蕓回應了丈夫,也熱情地招呼道,“仰敬,好久不見啦。” 而經由適才汪於仁善意的舉動,何仰敬也徹底放鬆了下來,“大姐好,”他那自信的笑容又回來了,“這是姐夫吧?姐夫好!”也不忘逗逗繈褓中的王秀文。“這就是秀文吧,好可愛。” “姐夫!”汪德慧從後排擠了上來。“這下終於可以名正言順地叫姐夫了!哈哈哈哈!” 跟著擠上來的還有小弟汪德業。“姐夫!” “哈哈哈,還是這麼有精神!”何仰敬回應著這熱情。 對比之下,汪德馨就顯得有些陰鬱了;她好像還沒能接受在眼前展開的現實,“姐……你好。”她好像在為了顧全大局控製著自己,但心裡的擰巴卻從話語中表露了出來。 “誒?德萃呢?”何仰敬靈機一動,將話題和眾人的注意力轉移到了不在場的汪德萃身上。 “哈哈哈,這不是不好意思了,在裡麵躲著嘛,”好在汪於仁是了解自己女兒的,也有著極好的眼力,“來,快進來,我們好久沒聊聊了;還有仰生啊,快來。”他說著就領著何仰敬往屋裡走了。 “誒,好。”有些緊張、有些驚訝又有些羨慕;還沉浸在自己復雜心情中的何仰生這才回過了神。 汪於仁領著兩人走進自己的臥室,關上了門,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來,快坐。”汪於仁說著便走到了靠墻的矮櫃前為兄弟二人倒水。 何仰敬踏實地坐在了茶幾邊背對臥室門的凳子上;雖然這是他第一次進到汪於仁的臥室,但好像一切都是熟悉的。 但何仰生卻顯得很不自然;他一邊慢慢坐下,一邊還特地確認了下門邊的窗戶,好像就擔心有人偷聽;因為這安靜對他來說太不尋常了。在他的經驗裡,送來了提親的聘禮,就該和女方全家人坐下商討婚禮的細節了,那樣才是正常的流程;而汪於仁這一不尋常的舉動,就讓他感覺事情要節外生枝了。 而事情好像真如何仰生擔憂的那樣。 汪於仁為兄弟兩端上了水,自己坐在了與對方相對的凳子上;剛一坐穩,就問及了關鍵問題。“最近怎麼樣?生意還好嗎?” “還不錯的,”何仰敬脫口而出,有些著急,也有些緊張;就像在進行工作成果匯報一樣。“早餐店生意都不錯;還托幾個菜市場的朋友幫著賣一些小吃,主要是我大哥在做。” 在一旁繃著的何仰生一被提及就好像通了電般活了過來。“對對!我這邊生意也不錯的,我負責做,阿敬負責銷路;收入很高的,我們兄弟間三七開。” “那很好啊,那我放心了,哈哈哈。”汪於仁爽朗地笑了起來,但卻從上衣內兜裡掏出了禮金紅包,並推到了何仰敬麵前的茶幾麵上。 何仰敬一下就頓住了,頓在了不知所措中;他一時間無法識別對方這一舉動的意涵。“於仁伯,這……” 何仰生一下就確信自己的擔憂成真了;他坐不住了,急忙起身,急忙解釋道,“不急,不急!家裡還有,我這就去拿!”他說著就轉身朝門外走去。 “哎!什麼呀!快回來!哈哈哈哈……”汪於仁被眼前的兄弟兩逗笑了。“我是想說啊,既然手頭上的生意能賺錢,那這禮金就不重要了,反正我也是要交到德萃手裡的;而且,做生意也需要本錢嘛。” 這一席話直接震撼了何仰生;他就像被想象、現實和對現實還存有的質疑同時拉扯著,不知該落實於哪一處。 而剛在內心坐完一趟過山車的何仰敬則是直接落在了莫大的愛中;那種被溫暖包裹的感覺直接化作兩行熱淚直下,都沒給鼻頭留下發出預警的機會。 “哎呀,你們快別這樣,”汪於仁見此狀也是有些無措的,他急忙玩笑道,“我啊,我可沒你們想的那麼好啊。一方麵,我自己有錢,你知道的,我做的璞玉丸賣得很好;另一方麵啊,我聽說你們打算開酒樓,這需要本錢嘛,而且你們有的本錢越多,酒樓就能開得越大,那我女兒不就能過得越好嘛?我這都是盤算好了的,哈哈哈哈……” 很顯然,玩笑並沒有起到玩笑的效果。何仰敬並沒有笑起來,還是直勾勾地看著汪於仁。 這樣的目光讓汪於仁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他提高聲量說道:“還愣著做什麼?快收起來!隻要記住,把這酒樓開起來,越大越好,這就算你對得起我們汪家了。” 何仰敬這才有了反應,“誒!好!”他急忙抹去眼淚。“一定開家大的!越大越好!” 還杵在原地的何仰生聽到和看到這情景,也不知道自己心裡是在羨慕弟弟還是在為弟弟高興了;但無論如何,自然揚起的嘴角便是對此刻最好的見證了。 而在這過程中,汪家人中唯獨少了一個人;汪家人都已習慣了她的缺席了,而何仰敬則是因為太過緊張而沒記起。從始至終,程招娣都站在二樓看著,她滿臉喜悅地看著,卻好像不願與任何人分享這份喜悅。 1985年底,何仰敬和汪德萃的婚禮當天。 清晨6:30,一輛七座麵包車從老城村出發前往曙光村。大紅禮花掛車頭,兩道紅綢圍車身,這便是當時最主流的婚車了;車輛從清晨的空無一人開到了早班時段的人山人海,雖然幾乎被淹沒在自行車潮中了,也難掩那一抹喜慶的紅。 穿著黑西裝、打著紅領帶、別著紅胸花、夾著手捧花的何仰敬坐在婚車的副駕駛座上,他正清點著手中厚厚的一疊紅包。 坐在後排的堂弟何仰東向前探著身,看著何仰敬手中的紅包驚嘆道:“仰敬哥,你也準備太多了吧?” “27、28、29、30……那可得要多,親姐妹就有三個了,都還沒算表的。”何仰敬清點好了紅包,並收到了上衣的內袋中。 “30封……每一封都裝多少?”何仰東再次驚嘆道,這驚嘆中也透出了一股焦慮。 “一封裝2塊。” “2塊……那不是要60?隻是‘敲門紅包’就快有一個月工資了!”沒想到紅包的事倒是讓何仰東擔心起了自己。“哎……那我還得存多少錢才能結婚啊?” “擔心什麼?好好做,錢都會有的。”何仰敬安慰道。 “哎,你能不能先有對象了再操心結婚的事?”同樣坐在後排的何仰義冷不丁的一句話,讓何仰東更加沮喪了。 早上7:30,何仰敬終於是到達了明柳弄;但在他麵前的,還有兩道“難關”。 早在巷子口侯著的汪德業想象自己就是個機敏的哨兵,他極好地隱藏著自己,幾乎就隻露出了一隻眼;當他看到在不遠處下車的何仰敬時,便即刻轉身奔向家中,嘴裡還煞有介事地發出預警:“來了!來了!快關城門,快關城門!” “鞭炮第一響”迎接新郎官。 何仰敬剛看到明柳弄10號的大門,就聽到和看到了迎接的鞭炮炸響;但等他走到門前,才發現院子的鐵門早已緊閉。他就隻能透過鐵門左右邊與下方的格柵看到擋在門後的人,好在其中還有他熟悉的人。“德業,快給姐夫開門,一會時間來不及了!”他走到門邊,試著從汪德業那找到突破口。 “什麼姐夫?我才不認識你!”沒想到汪德業倒是翻臉不認人了,他樂嗬嗬地說道,“我都聽說了!你要給了紅包,過了這道門,接了我二姐,才能算姐夫!” “要想過了這道門啊!”順著這話頭,在門後的喜娘揚起了接親的序幕。 “敲門紅包就得夠啊!”門後眾人應聲道。 “有有有!早就備好了!”何仰敬急忙掏出紅包塞進門縫。 “個個都是大紅包啊!現在就要把門開啊!”何仰義、何仰東兄弟在後幫腔道。但明顯可以看出何仰東還沒擺脫那股沮喪勁。 “收到紅包才5個啊!”喜娘顯然是不會輕易放行的。 “再給一輪好不好啊!”眾人搭腔道。 “好好好!”何仰敬急切地掏出紅包。 “誒!仰敬哥,別給得太爽快了,一會不夠了!”何仰義見狀急忙上前小聲勸道。 “沒事,夠。”何仰敬說著就又順著門縫塞入5個紅包。 “收到紅包又5個啊,一人到手才2個啊……”好不容易碰到爽快的,喜娘正準備再下一城,就被汪德業的一聲驚呼打斷了這一切。“哇!2塊錢!這麼多!” “誒!哪有這麼快就打開看的?”很明顯,這是汪家大嫂王惠琴的聲音。 “紅包真的個個大啊!現在就要把門開啊!”很明顯,這是汪家大哥汪德臻的聲音。“誒!你怎麼……”也沒留給妻子王惠琴勸阻的機會,他就打開了大門。 眼見門開,何仰義向何仰東使了個眼色,兄弟兩默契上前,掏出香煙分給門後的女方家人。“誒,辛苦,辛苦,抽煙哈!”,“來來,別客氣,拿一包走。” 何仰敬順勢沖進院中,他輕車熟路地就向著汪德萃的閨房而去。 反應過來的喜娘和餘下幾人也隨之前往。隻留下了汪德臻、王惠琴夫妻。 “你乾什麼!哪有這麼快開門的!”見眾人離去,王惠琴對汪德臻抱怨道。 “哎,差不多就好了,你看這紅包這麼大!得留著給二妹過日子啊。”汪德臻說著已自然地將自己手裡的紅包交到王惠琴手前。 “你就知道顧著別人!”王惠琴奪過紅包、甩下臉色,轉身就走了;隻給汪德臻留下了難以言表的復雜心情。 汪德臻也隻能搖頭嘆氣,向著汪德萃的房間而去了;短短幾步路,他從一個人的擰巴走進了眾人的喜悅,但始終覺得自己和一切之間都隔著層厚厚的紗;這像極了他置身於這個家中的感受。 “要想伴娘把門開啊,還得紅包把門敲啊!”,“新娘房門有點厚啊,敲門紅包也得厚啊!”門外的喜娘和門裡的汪德慧配合默契;就在何仰敬準備的紅包即將消耗殆盡時,汪德萃的房門終於是開了。 但玩心上來了的汪德慧還擋在門前。“等一下!過完一關還一關,哈哈哈哈!” “伴娘考驗還得過啊,看看新郎行不行啊!”喜娘也做好準備要推進這一“地方傳統表演項目”了。 “先看體力行不行,俯臥撐做50起!”汪德慧出題了。 一看到汪德慧身後的汪德馨,何仰東就好像一下找回了魂;一聽這話,也立馬來勁了。“讓我來!新郎的力氣可不能浪費!”他二話不說地就俯下身來。 汪德慧也沒攔著,就隻是樂嗬嗬地看著,她還對身後的汪德馨嘰咕道:“三姐你看,體力真不錯誒!”雖然汪德馨還是不悅的,對何仰東也還是不屑的;但待到何仰東做完50個俯臥撐時,汪德慧突然就把汪德馨推了出去。“就你伴郎會逞能啊,加個伴娘行不行啊?” 何仰東本快精疲力竭了,但在一抬頭間,看到來的是汪德馨,一下就又充滿了力氣。“行!快坐上來!再50個是不是?” “口氣不小啊!快坐上去!”,“坐上去!坐上去!”,“來啊,誰怕誰啊!” 氣氛到這了,汪德馨也不好推卻了;隻不過她在坐下前還帶著些埋怨、帶著些留戀地看向何仰敬。當然這心情就隻有她自己知道了;這會的何仰敬並不關注其餘的任何事情,就隻是探著頭找尋著房間內的汪德萃。 “47!48!49!50!喔喔喔!好啊!” 就在眾人的喝彩聲中,何仰東完成了任務;何仰敬也順利被“放”進了閨房。雖然過程是有些鬧的,也有些尷尬,紅包沒少給,也累怪了伴郎,甚至連最後的新娘紅鞋都藏得異常刁鉆;但在何仰敬終於送上手捧花並掀開汪德萃的紅蓋頭之時,他有些顛簸、有些不安、有些緊張的內心也終於和期待著的幸福相聚了。 “老婆,我來接你回家了。”這應該是兩人相識以來,何仰敬對汪德萃說過的最浪漫的話了。 “你……”這也讓汪德萃從一早上的慌亂、緊張和不真實感中抽離出來,確信了眼前此刻的真實;幸福的眼淚劃過臉龐的熱格外清晰,淚痕蒸發散出的涼也分外清楚。“……你怎麼才來,等你幾年了……” “親一個!親一個!親一個!親一個……” 眾人的起哄聲也沒影響何仰敬,他隻關心著汪德萃,擔心她哭花了妝,就開了個玩笑。“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盡管不好笑,也止住了對方的淚;再是深深的一吻,讓二人都暫別喧鬧,回到了專屬的甜蜜中。 迎新娘出閨房,就該上茶敬女方父母和上香拜見女方家祖宗了。 在汪家供奉祖宗的房間內,紅燭燃起,紅布圍臺;一直不見人的程招娣和汪於仁都已落座於供臺邊的椅子上等候著。他聽到汪德萃房中的喧鬧,便知該到自己的環節了;他趕緊再檢查了下自己的上衣,捋了捋袖口、理了理領口、整了整門襟,又再坐得更正了些,還不忘向程招娣囑咐道:“阿媽,今天二妹結婚,您一會別亂說話哈。” “哎!要你交代,”程招娣反倒是露出不屑的神情,“我見過的世麵可比你多多了!” 何仰敬和汪德萃一同來到房間內,一同走到喜娘身邊,拿起了已備好的茶,慢慢地端向程招娣,再慢慢敬給汪於仁。看似相同的茶,在兩人手中端著的感覺卻是不同的;何仰敬感覺自己端著的是對汪家的一份責任,汪德萃感覺自己端著的是對娘家的感謝。 而當下的程招娣與平日裡大不相同,她少有在眾人麵前展露自己的笑容,這下卻笑開了,這笑中隻有喜悅;汪於仁也是的,他少有的,眉開眼笑地看著小心翼翼的二人,笑得連平時緊皺著的抬頭紋都舒展開了,這笑容還透出一股他不會展露人前的可愛。 “敬過長輩茶,新郎新娘給祖宗上香。”喜娘按序推進著儀式。 當香上香爐,一碗雞湯太平麵就被端到了飯廳的桌上。何仰敬和汪德萃跟隨著喜娘,在眾人的簇擁下來到了飯廳;而汪於仁則是獨自站在了院子裡,他看著天空,不知在想些什麼。程招娣也回到了二樓,繼續獨自地看著。 在祿州的接親儀式中,在新郎要帶新娘離開娘家前,以及新郎新娘一起回到新郎家時,都要由兩人同吃一碗太平麵,意保平安。接親中的太平麵一般用雞湯做底,再配上雞肉和兩顆水煮鴨蛋;而麵則是統一用線麵。線麵是祿州的傳統地方麵食,用精製麵粉加鹽製作而成,色澤潔白,細若棉線,故得其名;又因每根線麵長達1米8,屬麵中最長,而被稱為“長壽麵”;再因其煮食方便,煮後質地柔軟又入湯不糊,而廣受祿州民眾喜愛。 何仰敬剛一落座就注意到了湯麵上泛起的金黃油花,也聞出了眼前這碗太平麵的不凡之處,“好香!”喝下一口湯,“味道也很香濃!”再嘗了一塊雞肉。“好嫩,這是兩種雞?” 汪德萃往何仰敬的勺子中夾了塊雞肉。“好吃就多吃點。聽說阿爸天沒亮就起來燉湯了,老母雞燉的湯,再用雞湯煮的肉雞。” “誒,好。”何仰敬大快朵頤,吃下了大半碗太平麵。 在這過程中,眾人都在聊著晚上要舉辦的宴席。“終於有機會吃上大名鼎鼎的何家菜了。”,“是啊,我們這邊人辦宴怎麼都不找他們?”,“那離得太遠了……” 何仰東則是一直盯著站在角落裡的汪德馨,躊躇著想著話題不敢上前;終於鼓起勇氣上前了,“誒,你好……額,平時喜歡做什麼?有空一起玩?”開口卻是緊張的平平無奇。 可想而知,換來的也隻能是冷冷淡淡。“就喜歡待家裡,就不用一起了。”本就不悅的汪德馨說完扭頭就走。 “鞭炮第二響”歡送新娘子。 隨著汪德臻放響鞭炮,何仰敬跟著喜娘走在前,汪德慧為汪德萃撐著紅傘緊隨在後,再後麵就是幫忙抬嫁妝的何仰義、何仰東兄弟和汪家家人們。祿州的女方嫁妝十分簡單,並不在意金額的多少,而隻在乎祝福的完整;1個紅箱子、1套紅被褥、1套紅色洗漱用品、2個紅臉盆和3件1套的子孫桶,足矣;子孫桶一般包括馬桶、腳盆和水桶,分別寓意著子孫、聚富和財勢。 在巷子口,之前來的那輛婚車和另一輛後來的婚車已敞開車門與後廂蓋等著了;“單去雙回”是祿州的接親習俗之一,寓意也很單純,一人去兩人回,車輛的數量也得如此。何仰敬、汪德萃和汪德慧乘坐一輛在前,喜娘、何仰義、何仰東和嫁妝同乘一輛在後;到所有人都上車坐好了,汪於仁走到車旁。他並沒有像多數女方父母那樣隔著車窗與女兒揮淚告別,而隻是對汪德萃笑著揮了揮手;這也是汪德萃記憶中的第一次,由父親投來的喜悅而溫暖的笑。 “鞭炮第三響”平安送婚車。 隨著婚車緩緩啟動提速,汪德萃也逐漸意識到自己的家正在成為娘家;這種離開家人獨自邁向未知的強烈孤獨感,甚至正慢慢蓋過此刻的幸福感。她心中對家人的不舍迫不及待地湧了上來,化作不止的淚水直流而下;但她並沒有哭出聲來,而是緊緊抓住了身旁何仰敬的手。何仰敬明白此刻汪德萃的感受,他什麼也沒多說,就隻是抱住了對方的肩膀,牽著對方的手,回應以堅定而溫暖的陪伴。 這份陪伴一直持續到了老城村的何宗宅,汪德萃的情緒也逐漸平復;但何仰敬的手至始至終都沒鬆開過,他牽著汪德萃在汪德慧撐著的紅傘下,穿過了熱鬧的迎親鞭炮、跨過了院前的門檻,朝著廳堂而去。 何地旺、王桂梅夫婦已落座於廳堂中等侯了。何地旺端正地坐著,生怕在自己鐘愛的中山裝上留下不自然的折痕;他還時不時地撐撐自己的衣領、袖口和下擺。 而他身旁的王桂梅則是隨意而放鬆地坐著,而且還格外歡喜,她笑得都合不攏嘴,“仰敬終於也結婚了,我的任務算是完成一半了。”她如釋重負地看向何地旺。“接下來啊,隻要等著照顧孫子就好了。” 相較王桂梅,何地旺的歡喜更內斂些,“是啊。”雖然笑不露齒,但從笑瞇瞇的雙眼可見其喜悅程度。 “你說福芳那肚子看著像男孩嗎?”提到了孫子,王桂梅不免想起了已有6個月身孕的大兒媳謝福芳。 “現在不說這個。” 話到這裡,何仰敬已牽著汪德萃來到廳堂;一直到了喜娘上前引導二人站定位置,何仰敬才鬆開了汪德萃的手。 “新郎新娘,一拜天地祖先……二拜高堂……夫妻對拜。” 三拜禮成,就要敬茶改口了。 “爸,喝茶。”何地旺、何仰敬這對父子之間還是一樣拘謹,就僅是點頭微笑。 “爸,喝茶。”汪德萃有些緊張地將茶杯送到何地旺手中。 “好啊,好啊。”何地旺也是簡單回應。 “媽,喝茶。” 王桂梅歡喜地接過茶杯,“哎呀,太好了,終於等到這天了。”還不忘小聲提醒道。“等下儀式結束了,你趕緊帶老婆去看爺爺。他啊,非說自己病了,不出來見廳!” “媽,喝茶。” 王桂梅再接過汪德萃敬上的茶,眉開眼笑地看著兒媳婦,囑咐道:“兒子就交給你照顧了,好好過,還要記得趕緊給我生個孫子。” “誒,好。”汪德萃聽到這能從每一個祿州婆婆嘴裡聽到的話,卻從“給我”二字中聽出了自己不被尊重的感受,而這感受也就這麼跟隨著她了。 自然未感覺到這一切的旁人,自然地推進著儀式的進行。在眾人的簇擁下,何仰敬牽著汪德萃來到了兩人的新婚臥房。 就在二人坐定在婚床之時,家中大嫂謝福芳就掐著點端上來了太平麵,她挺著已顯懷的肚子,行動倒還利索,卻沒頭沒尾地嘀咕了一句。“真浪費,一整隻雞就煮了一碗麵。” 這應該是不經意的一句話,卻不巧被汪德萃清楚地聽到了,而且還聽出了另一層涵義;何仰敬當然也聽到了,卻是和汪德萃完全不同的理解,他接過太平麵,對謝福芳說道,“這樣才夠味道。”並把麵端到了汪德萃麵前,還夾起一筷子送到了嘴前,“來,快嘗嘗我大哥做的太平麵,一整隻雞熬成的一碗湯。” 汪德萃迎上前嘗了一口,“好吃是好吃的……”隻是表情看來有些僵硬。 “但是?”何仰敬聽出、看出了未盡之言。 而機靈的汪德慧也看出了姐姐的情緒,連忙轉身擋在二人與眾人之間,挑高了聲音問道:“吃完太平是什麼流程啊?” “就是鋪床、滾床嘛!這也不懂?” “我一個小姑娘哪裡懂啊?” “但還是沒有我阿爸做的好吃,差得遠了。”汪德萃自己也不知道為何就如此說出來了,但她能感受到此刻自己心中有著一股莫大的不安感,就像一個無底的洞;是不論何仰敬還是汪德慧都無法填補的。 也許這碗麵確實是無法與汪於仁那般用心相比,何仰敬也是清楚的;隻是乍一聽到“差遠了”的說法,還是無法接受的。“看這話說的,不至於吧?” “怎麼不至於了?”說出來了,汪德萃也明白了自己在說的不是味道,而是她感受到的兩家人對待自己的態度。 但何仰敬自然是無法明白的;他隻感受到一絲的不悅,覺得對方有些無理取鬧,但也僅是在一瞬之間;下一秒,汪德萃開始濕潤的眼角就讓他暫時放下了自己。“至於、至於,先湊合吃吧,好不好?” “我也沒說不吃……” 無論如何,在獨屬於兩人的悄悄話之後,他們還是一起吃完了這碗太平麵。接下來,按照儀式程序,何地旺、王桂梅夫婦提著紅被褥來為他們鋪床,何世傑也帶著4歲的兒子何堯來到了臥房;由男方父母為新人鋪床,再讓親朋家的男娃娃來“滾床”,是祿州的婚禮習俗,寄托著對新人能誕下男寶寶的期望。當然,若想生女寶寶,則是讓女娃娃來滾床;隻不過那還是個重男輕女的時代。雖然那僅是一個時代的標記,總會隨著時代而逐漸淡去;卻會在那時候的人們心中留下烙印,代代相傳。作為女兒的汪德萃,在那樣一個新舊交替的時期經歷這些時,雖已無法再稀鬆平常地接受了,卻又好像找不到什麼理由去反抗;但這一閃而過的抵觸卻勾起了深埋於她心底的傷痛,還逐漸形成了一種執著並開始如影隨形地影響著她的人生。 何世傑幫何堯脫下鞋並把他抱到了婚床上,任其彈跳雀躍、摸爬滾打。“阿堯,跳,跳!那有那邊、那邊。” 得到父親的允許,何堯更是無忌憚了,“好大的床鋪!好好玩!”他撒了歡地玩鬧,扯著被子、甩著枕頭。 “可愛男娃滾床頭,來年也生胖小子!”喜娘還不忘在旁助詞。 “好啊!好啊!”在旁眾人搭腔道。 “好了好了,過來,來爸爸這裡。”何世傑一把抱起迎麵撲來的何堯,還往臉上大大地親了口。“來年生一個跟我們阿堯一樣聰明的胖小子喔! 現場眾人自然是由衷歡喜的,歡笑中寄托的也是發自內心的祝福。 汪德萃雖然也笑著,卻感受不到眾人的喜悅;她更在意的是那已屬於自己的婚床和被褥被何堯攪至一團亂麻的模樣。盡管王桂梅又鋪設整齊,卻無法撫平汪德萃心中的反感;那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覺自己心中期待的婚禮被莫名其妙的規矩所玷汙的感受。 儀式到此告一段落,來幫手的眾人移步飯廳準備享用午餐;何仰敬也準備帶著汪德萃去看望爺爺何流源;謝福芳則是端著吃剩的太平麵,帶著一絲不悅走向了廚房。 “你看,一整隻雞才煮得的一碗太平,都沒吃完。”謝福芳把麵碗撇在了灶臺邊,她有著埋怨地看著何仰生。“人家還嫌棄呢,說沒她阿爸煮得好,差遠了。真是浪費。” 何仰生上前一看,碗中確實還剩了一半,除了習俗規定要吃的鴨蛋外,雞肉是基本沒動,“可能是口味上真的不合適吧。”他拿起筷子戳了戳。“燉得確實久了點,火也大了,再好的部位也都燉柴了。” “我說的不是這個,一整隻雞煮一碗麵,你不覺得浪費嗎?”謝福芳說著這話,自己心裡也覺得別扭,因為這不是她真正想要說的。 但何仰生還未明白妻子的別扭從何而來。“怎麼會?我們結婚那天吃的那碗不也是一整隻雞煮的。” “我怎麼都不覺著柴?” “哈哈哈,那隻能是因為阿敬的手藝比我好了。” “怎麼什麼都是阿敬?”丈夫這直來直去的模樣,讓謝福芳有些急了,她試著把話再說得深入了一些。“你就不覺得比起我們結婚,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阿敬的婚禮更隆重嗎?” “那肯定的,阿敬賺得多啊。” “不……我是說……家裡人的態度。” “那也很正常,阿敬最晚,阿爺、阿爸和阿媽的心願算是了了,自然會更高興些。”但無論如何,何仰生還是無法意會到對方真正想要表達的。 這讓謝福芳徹底急了,也顧不得什麼了,隻管把心裡的話倒了出來。“嘖!你怎麼就不明白呢?你不覺著現在家裡好像什麼事都偏向阿敬嗎?” “你想多了……” 其實謝福芳也是直爽的人,沒有什麼話是在心裡藏得住的。“哪裡想多了?你看,你每天晚上加班做小吃,結果賣掉了還要分阿敬3成;結果呢,賺到手的7成還要存著給他開酒樓,那是他想的,也不是你想的啊!” “這話怎麼說的……阿敬找來的生意,還是他幫著賣的,當然得分給他了;那酒樓,不管是誰想的,總歸是阿爺想的,那就是我想的。我們都是一家人,不好算這麼清楚,這樣的話……”何仰生對妻子的不滿有些詫異,但還是耐心地解釋著、勸說著;直到他才看到對方滿溢出眼角的淚水。 “你懂什麼?”謝福芳抬手抹掉眼角的淚,抿嘴吞下哭聲,但話聲中還是帶著哭腔。“我隻要一回家,我阿爸、阿媽就問你賺多少錢,問我們什麼時候蓋房子;你讓我怎麼答?而且,再不久,我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再熬一年,等酒樓開起來,一切就都好了。”這種時刻,何仰生也不知該怎麼辦,就隻能抱住妻子,好生安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