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 時間過去了一年,隨著炸肉片生意的順利進展,何仰生總算是湊夠了結婚所需的錢;雖然沒湊齊三大件,也沒能蓋起新房;但在女友謝福芳的堅持和信任之下,他們的愛情也終於在所有人的祝福下開花結果。 婚禮當天。接了親,拜了堂,接下來的,便是晚上的喜宴了。 大哥婚禮的宴席自然是由何仰敬來操辦;他找來了何仰義和何仰東兄弟分別負責炒鍋和砧板,廚藝較為精進的何仰義負責炒鍋,廚藝一般的何仰東則負責砧板。 “仰敬哥,那之後……”何仰東在簡單的切配工作期間找何仰敬搭話。“……那些混子沒有再找你麻煩了吧?” 提到這件事,何仰敬停下了手上的事;經營小吃店總是早出晚歸,他還沒有機會向何仰東道謝。“沒了,這還得多謝你。” “嗨,兄弟之間說什麼謝。”但何仰東想要的可不止是口頭的致謝;因為不論是何仰敬開的店,還是何仰生手上的生意,都讓他看到了不一樣的世界;也讓他看到了除辦宴班子以外的人生,也是他更向往的人生。“聽說仰生哥是跟著你做生意,才這麼快就賺到了結婚的錢的?” 聽著對方這有些唐突的話,何仰敬的第一反應是維護自己大哥的麵子。“怎麼是跟著我?那是因為阿哥的手藝好。” “那是,那是……”何仰東意識到自己失言了,但還是想讓話題繼續。“……但買賣是你找來的嘛。” 何仰敬聽明白了。“噢,那是,談了個能賣貨的人。” “那什麼時候再有這樣的機會,能不能叫上我們兄弟兩?我阿哥手藝也不錯,我們隻要學學,也能做些好賣的東西。”何仰東也不忘提及自己的親大哥。“對吧?哥。” “誒,對……”較為內向的何仰義隻是簡單地回應道,但從他的眼神中也能看出他的渴望。 “那當然沒問題!”何仰敬肯定地回答道。他很是高興,簡單的話語無法表達他心中的喜悅;自從他辭職開店之後便和何宗宅的人少有交流,但他也能聽到和感受到宗族中人的不理解和不支持;而何仰義和何仰東兄弟的求助,讓他感受到了高於被理解和被支持的喜悅,那是來自被需要的喜悅。 “那我就先提前感謝了!對了,仰敬哥……”得到了何仰敬肯定的答復,何仰東也來勁了。“……這鬆果魚的花刀我一直切不太好。”這應該是他第一次對自己的廚藝有了要求。 “你看啊,要這樣……”何仰敬接過何仰東手中的刀,細致地示範並講解起來;這是他第一次嘗試去教別人。 不一會,汪德萃來到了宴席,她第一時間便是尋找何仰敬。“阿敬!” 何仰敬從灶臺後探出頭來。“來啦,快先坐。” “我不坐,”汪德萃走進了灶臺區域,她玩笑道,“都沒我熟悉的人,要不我就在這吃席吧,還能吃到剛出鍋的菜。” “哈哈,開什麼玩笑,哪有人在灶臺邊吃席的。”何仰敬是被逗樂了。“這邊危險,一會燙到你了。” “哎喲,沒事,我就想待在你這。”汪德萃撒嬌道。 麵對汪德萃跟前跟後的關注,何仰敬就隻知道傻笑了。 這情景讓一旁的何仰東羨慕不已,他搭話道:“嫂子,你妹妹今天有來嗎?” “嗯?你說德馨嗎?”汪德萃第一時間便想到也到了適婚年齡的三妹,她笑瞇瞇地看著何仰東。“她沒來,怎麼了?你對她……要我幫你安排嗎?” “沒有,沒有。”何仰東的臉一下就紅起來了。“我就隨便問問,額,因為上次見過一麵嘛。” “阿萃,”何仰敬從蒸籠邊叫了過來。“來,看看這個。” 汪德萃剛走到近處,就被蒸籠中散發出的香氣包圍了。“這是什麼?好香啊!” “這是我特製的壇八味。”何仰敬說著就開啟了一壇,濃香跟隨熱氣而上,泛著光澤的棗紅色肉湯引入眼簾。 不論是濃鬱的香味,還是讓人極有食欲的色澤,都讓汪德萃立刻垂涎欲滴,躍躍欲試。“我能嘗嘗嗎?” “就是給你吃的,剛好多做了一壇,”何仰敬立刻盛出一碗,遞到了汪德萃的手裡。“肚子該餓了吧?” “早就餓了,怎麼還不開席?”汪德萃一接過肉湯就“呼哈,呼哈”地吃了起來;一點都不怕燙,也一點都沒顧著形象。這大概就是熱愛廚藝之人眼中的最佳女友了吧。 “我們這邊離市區遠,上班的人就回來得晚了。怕你不習慣,所以才……”何仰敬解釋道,同時也想表達自己對女友的關心。 但汪德萃沒等何仰敬說完,就不由地發出了感嘆,“太好吃了!而且特別濃。”她已吃完整碗肉湯。“你怎麼做的?怎麼和我在別的宴席吃到的完全不一樣?” “普通的壇八味,是用水來熬湯的,湯裡的膠質隻靠豬蹄;我是用豬筒骨、豬皮和牛骨熬的高湯來熬湯,所以就特別香濃了。”何仰敬細心地解答道。 “這樣不是太浪費了?本來就是一碗湯菜,還用高湯來煮。”在何仰敬開店的兩年間,一直陪伴著的汪德萃也耳濡目染了一些做菜的道理。 “想要做出好菜,就不是浪費了,而是必要的成本。湯裡的膠質足夠多,喝進嘴裡就會包裹住整個口腔,滋味濃鬱,回味無窮。而且你看,”何仰敬也習慣了汪德萃的陪伴,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抹去了對方嘴邊的湯漬。“沾在你嘴邊的湯,都已經凝固了。” 但這一舉動還是讓汪德萃一下就紅了臉。 “我……我過去坐下吧,我得去和叔叔、阿姨還有爺爺打個招呼。”她說著便急忙跑開了。 回到何仰生與何仰敬還跟著何流源學藝的一段時光裡。 “壇八味,衍生自祿州名菜‘福壽全’。”院子中的灶臺上擺放著豬蹄、老母雞、老母鴨、鴨胗、乾貝、魷魚乾、冬菇和鵪鶉蛋八種食材以及冰糖、八角、鹽等調味料;何流源在灶臺前傳授著廚藝,他喜歡從一道菜的歷史開始說起。“這福壽全本是清朝末年的宮廷菜,用料和做法都極為奢侈;先用豬皮、豬蹄、牛腿肉、老母雞、老母鴨和乾貝熬製高湯,熬到骨肉無味,精華完全化入高湯,再將提前發製好的乾鮑、魚翅、海參以及瑤柱入鍋用陳年花雕酒爆香,而後加入高湯,入酒壇燜煮2小時;開壇便鮮香四溢,入口湯濃料鮮。” 一聽到名菜,何仰敬就來勁了。“我們今天是要學做福壽全?” “那我可不會。當初啊,這傳承福壽全的春滿園和我阿爸的祿味樓二分天下。”說到祿味樓,何流源頓了一下,對他來說,其中有太多值得回味的東西了,他接著說道,“他們的保密工作做得好啊;聽說這福壽全代代單傳,隻在師父退休之時才會完全傳給徒弟;甚至,在做這道菜的幾個關鍵步驟時,廚房中不許有任何旁人,就連這徒弟都得出去侯著。” 帶著與名菜失之交臂的遺憾,何仰敬倒有些不服氣了。“搞這麼神秘,味道能有多好?” “我嘗過,那確實是好。湯汁稠而不糊,口感濃而層次分明,既有著骨肉的濃香,還復合了乾海貨的鮮;作為主料的鮑魚、海參和魚翅口感脆彈,毫無腥味,鮮而醇厚。”何流源照著回憶述說著味道,彷佛就正在吃著一般。“我還嘗試做過,心想啊,熬高湯和發乾貨的方法都差不多;既然已經知道食材了,那就沒理由做不出。沒想到啊,終究都是差了那兩三成的濃香,湯裡的和料裡的都是。看來,這福壽全確是有獨到的工藝;但我也推斷,這些獨到的工藝都極其簡單,否則也不用躲起來做了。”說到這裡,他還顯露出一絲遺憾之情。 這一絲遺憾反倒是激起了何仰敬的好勝心。“味道真這麼好?而且連阿爺都做不出,難道這春滿樓的生意比祿味樓還好?” “那不一樣,不能比。他們鉆在和達官貴人的往來中,做菜和盤飾甚至連餐具都講究奢華;我們祿味樓做的是老百姓的生意,講究的是貨真價實、口味至上。”說是不能比,但還是能聽出何流源對祿味樓的自豪。 何仰敬好奇地問道:“那到底有什麼不一樣?” “看客流量和廚房就知道了。他們吶,一天做十幾桌的買賣就夠了;廚房裡是幾個廚子圍著做一道菜。”從語氣便可聽出何流源對春滿園的做法有些不屑;他接著語調一揚。“我們這,一天做上百桌的買賣,廚房裡是一個廚子做幾道菜。” 從小就看著族人辦宴的何仰敬自然是更熟悉,也更喜歡後者。“那還是祿味樓更好。” “那也說不準,”何流源似是突然掉入了一段回憶中,有些惋惜,又有些矛盾。“真到了非常時期,我也說不準到底是哪種生意更好一些了。” “啊?為什……”何仰敬剛想繼續提問。 就被何仰生打斷了,他應該是知道那段回憶,也不像讓何流源再陷入其中。“阿敬,快讓阿爺繼續教這壇八味的做法吧。” “好吧,好吧。”何仰敬隻好作罷。 “噢,聊得我差點忘了正事。”何流源也從回憶中暫時跳脫了出來。“咱們繼續……嗯……在當時像福壽全這樣的宮廷菜,自然是供達官貴人享用了;但熬高湯剩下的肉,哪怕是沒有味道了,廚師和雜役們也不舍得浪費,便用和福壽全一樣的調味及烹飪方式再煮一壇。再後來,隨著宮廷菜在民間逐漸流傳開來,這道衍生菜也流入了民間;隻不過當時祿州的人們不再用熬湯的剩肉來做菜了,而是延用了福壽全的調味,並改用豬蹄、老母雞、老母鴨、鴨胗、乾貝、魷魚乾、冬菇和鵪鶉蛋這八種食材來直接熬製成湯;也因為是在酒壇中熬煮八種食材而得名壇八味,並流傳至今。”何流源說著便從一旁端來一麵裝著豬筒骨、豬皮和牛腿骨的盆子,繼續說道,“但我覺得這壇八味還是太過平庸了,不管如何在調味上做文章,都不及福壽全的百分之一;但若用富含膠質的高湯來熬煮,倒還能摹出三分姿色。” 何仰敬雖不是福壽全的正統傳人,也沒有吃過正統的福壽全;但也從何流源那聽聞過其大致的烹飪方式和味道,也習得了壇八味的改良之法,才得到了遠超旁人出品的色澤與口味。 宴席即將開啟。 “哎呀,恭喜啊,地旺。”姍姍來遲的王意德自然地走到了主桌,走到了何地旺的身旁;他說著便轉向何仰生。“你家兒子終於娶老婆了。沒想到仰生還有這本事,這麼快就賺到結婚的錢了。” 何仰生聞言,就僅是擠出一絲笑意來回應這明顯不是誇贊的誇贊;因為他自己也認同了他人的說法,認為這“本事”是弟弟何仰敬的,而不是自己的。 “噢?不是嗎?難道你阿爸還有錢?”王意德早料到何仰生的反應,他又刻意地對著何流源說道,“不可能吧?噢,看來是流源伯的,”又再轉向對著何世傑一家說道,“也不對,不然也不會把自己消遣的小院都拿出來嫁孫女了。” 何流源看也沒看王意德,甚至頭也沒抬,他放下手中的橘子,轉頭問向王桂梅道:“桂梅啊,我可能是老到糊塗了,什麼也不記得了,這是我的孩子嗎?還是你生的?怎麼好像很了解我們家的事;但又完全不懂,反正一定不是廚子,一點啊,都不知道廚子能賺多少錢;也一定不是祿州人,因為啊,所有祿州人都知道,廚子是最能賺錢的。” 王意德聞言便怒火中燒,漲紅了臉,一點也不記得長幼尊卑了,他指著何流源,“這話說的,你這……”但話沒說完,便感到背後一涼。 “意德叔!”王業明從他身後冒了出來,還掛著無比親切熱情的模樣。“您來啦?” “你……”王意德的第一反應便是看向王業明的手;在確認對方確實端著一杯酒時,本能地後退了一步,大聲嗬斥道,“又在這裡作甚?” “哈哈哈,仰生哥的大喜日子怎麼能沒有我?”王業明則是直接上前,想要攬住王意德的肩膀。“您快別站著了,快來這邊坐,我們村的人都坐那桌。” “誰跟你……”王意德用手一擋,指著主桌。“我座位在這!” “噢!您還不知道啊?今年這桌滿了,”王業明介紹著站在王意德身後,正看著一切的汪德萃,“這位是仰敬的對象,看他們吶,也是好事將近了。” “哼……”王意德瞟了汪德萃一眼,便轉身走向自己女兒、女婿所在的坐席了。 他的女婿王連生趕忙起身,為他拉出座椅。“爸,坐。” 王意德看也沒看他,就隻是坐到了女兒王麗霞的身旁;他也沒有理會女兒,就隻是自己擰巴著。 待到王意德坐下了,關注著的汪德萃才坐下來,小聲地問道:“叔叔、阿姨,這位是誰啊?怎麼說起話來拐彎抹角的,這麼奇怪。” “這是叔叔廠裡的領導。”何地旺委婉地說道,“可能是今天心情不好吧。” “哪是今天啊?”但王桂梅可不打算含蓄,“天天都這樣,好說道。小妹你別管他就好。”她又轉向在座的親家,“親家公、親家母,讓你們見笑了,這個人吶,說不清楚怎麼回事。” 聽到妻子的話,何地旺是不悅的;他不好說道他人,也認為應該尊重領導。“但他畢竟是領導……”他剛想開口,就被打斷了。 因為王桂梅的一句大實話,把何流源沒說出口的話也給引了出來。“說得清楚啊,不就是手上沒正事,凡事一張嘴嗎;見不得我們阿生好了,就又嘟著嘴來鬧了。怪就怪啊,我當初不肯收他為徒,也還好沒收啊,看看他這孬模樣。你們啊,別理會就好。” “是啊,是啊,就您家的這手藝,不賺錢都難啊。”好在,從宴席的涼菜到頭盤,都讓謝福芳的父親謝端華甚是滿意。 但謝福芳的母親劉翠蓮還是有些不滿的,她從入座起都沉著臉;到王意德挑起事端了,也勾著她把心中的不滿表達了出來,她對謝端華抱怨道:“肯定是能賺錢的,就是不太夠;本來我們家阿芳這樣的姑娘,怎麼也得要小洋樓配三大件,可如今吶,是樓也沒起,件也沒齊。” “誒,你又說這個,”謝端華急忙向妻子甩去臉色,他壓著聲音,嚴肅地說道,“阿芳的大喜日子知道嗎?也不懂看場合!” 何流源直當沒聽到,他轉頭對汪德萃說道:“孫媳婦啊,你得記好咯,當那種人不存在,以後也是這樣。” 來自長輩的認定讓汪德萃欣喜;不論是真的,還是玩笑話,對她來說,都好。“哈哈哈,您真愛開玩笑,還沒過門呢。” “啊?我以為都過門了呀,仰敬這孩子,真是的。”何流源對旁座的何仰生說道,“仰生啊,你得好好催催你弟弟了。” 但何仰生似乎陷在什麼事情裡了,並沒有給出回應。 何流源用手輕輕地碰了下何仰生,“仰生啊,”待到對方有了反應,才接著小聲地問道,“你這是怎麼了?別管別人怎麼說……” “不……沒事,就是,想點生意上的事……”何仰生還有些恍惚,他隨便就找了個借口。 “生意上怎麼了?還好嗎?”何流源順著話問了下去。 何仰生有些沒有底氣地回應道:“嗯,好,還不錯。” 何流源是了解何仰生的,他試探道:“你就沒想過,把工作辭了,和你弟弟一起做?” “額……”一下就被問到心裡了,何仰生一時語塞,頓了一小會才想到說辭。“您廢那麼大勁幫我打點的工作,怎麼能說辭就辭。” “我是無所謂,而且現在和那時也不一樣了……”何流源說到一半,注意到了何仰生為難的神情,話鋒一轉。“……我就隨便問問,主要啊,還是看你自己。” 這讓何仰生稍微放鬆了點。“現在這樣就挺好的了,賺得也夠。” “噢,夠……”何流源明白,話該停了。“……那就好,那就好。” 時間也是剛好,負責婚禮流程的喜娘適時地找了過來,她對何仰生輕聲道:“東家,該見麵了。” “誒,好。” 何仰生來到屋內,看到已妝扮好的謝福芳;本就高挑秀美的她在紅妝和紅裝的襯托下顯得更美了。這讓何仰生暫時放下了心中之事。“阿芳,你今天太好看了。”而謝福芳的回眸一笑,更是讓何仰生也露出了笑容。 “你今天也特別帥。”謝福芳的笑對於此刻的何仰生來說,就像一劑良藥,也讓他下定了某個決心。 隨著喜娘清脆的嗓音,何仰生和謝福芳身著喜服亮相在眾人眼前。先從直係長輩所在的主桌開始,到旁係長輩所在的桌子,收下了長輩們表達祝福的見麵禮金;再到同輩親戚、朋友和同事所在的桌子,收到眾人祝福的禮物,婚禮的見麵流程禮成。依照傳統,謝福芳回到房中更換“敬酒服”。接下來,卯足了勁的何氏美食就開始在宴席間蕩起不絕於耳的贊美之辭。等到太平湯上桌,鞭炮聲起之時,身著敬酒服的謝福芳再次登場;由何地旺、王桂梅夫婦和謝端華、劉翠蓮夫婦帶著何仰生、謝福芳這對新人,循著在座賓客的遠近親疏開始逐桌敬酒。 就在何宗宅的熱情和眾人的祝福中,婚禮圓滿結束。依照習俗,離席的賓客們會來到主桌,依次向何流源、何地旺以及何仰生道賀,之後再離開。 聽著眾人的話,何地旺甚是歡喜;但何流源與何仰生卻好像各有各的心事。 何地旺、王桂梅夫婦將何流源攙扶回了他自己的臥室;由何地旺幫他擦洗了身子,換上了睡衣,並扶上了床。何流源剛要躺下,突然就抓著架子床的柱子坐正了起來,他還有些著急地說道:“阿旺啊,快把仰敬叫來。” “誒,好。”何地旺有些不解,但也隻好答應了。 不一會,何仰敬便來了;他還穿著先前的衣服,從衣服的袖子和胸前的大量水漬以及腹部有著模糊的圍裙形狀的乾燥區域可以看出,他此前還在清洗灶臺和廚具。“怎麼了?老爺子。” 何流源急切地招著手,“來來,坐。”何仰敬剛一坐下,他就問道,“我問你啊,仰生的生意怎麼樣啊?賺錢嗎?” 何仰敬答道:“挺賺錢的,賣得很好,還沒有店租成本。” “那……怎麼,怎麼沒備齊三大件啊?”何流源有些可惜地說道,“讓人阿媽不滿意了,這以後的日子啊……” “這嫂子家裡人也真是,”何仰敬有些為何仰生抱不平了。“再賺錢也不可能一年的時間就把三大件都備齊了吧?以後再補上不就好了?” “一年……”何流源這才反應過來。“是啊,我真是老糊塗了;仰生這生意才做了一年,再怎麼樣啊,也不夠。那他……怎麼不等賺夠了,再結啊?” “阿哥這不是怕您等急了嗎?我當初也是跟您說,賺夠了再結,您還跟我講……”何仰敬說到一半,見何流源的狀態似有不妥,口中的話戛然而止。 何流源恍然大悟,他像是心裡被猛地掏空一般,沒了氣力。“噢……原來是我啊……” 何仰敬試探地問道:“阿爺,今天是阿生哥大喜的日子,大家夥都歡喜著,我看您怎麼有點……” “對啊,有心事。”何流源不打算讓何仰敬猜,他本來想說的就是自己的心事,在一番對話後,更是明確了,“我啊……我在想,當年啊,我們兄弟幾個都有了錢,就沒人再想管著阿爸的酒樓了,而是啊,都做起了舒服的營生。我呢,就靠著他留給我的錢財做起了田地的買賣。”話到此處,突如其來的懊悔鎖住了眉頭,他頓了下,舒展開眉頭,繼續說道,“雖然後來田地也都沒了吧,但總歸還是能夠養活地長、地旺和細絹三兄妹的,也把他們三家人都照顧得不錯;”他又停了下來,把手搭在何仰敬的腿上,看著對方,就像在期待對方的認可。“祖上的手藝啊,我也是一點不落地傳到了你和仰生的手上;應該說,我無愧於見何家先祖了。” 何流源所說的話和說話時的神情,都讓何仰敬感到不安。“阿爺您怎麼突然說這些……” 但何流源自己卻在訴說中得到了安寧;他也好像能感受到,也能接受自己當下所處的階段了,他平靜地說道:“樹葉啊,到了要落下的時候,自然就想起根上的事了。” 何仰敬的不安急切地沖擊著他的鼻頭,“但您的身體還是很……”他像是對何流源說著,卻是在對自己說著安慰的話。 何流源當然是明白的;不論是對自己的身體,還是對何仰敬,都是明白的。“我自己明白的,”他微笑著拍了拍何仰敬的腿。“隻是啊,這時代突然變了,雖然有些波折,但終歸是太平了,這是好的;但也有啊,讓我想不明白的。” “您說……”此時的何仰敬已經不知該說什麼,也無法在強忍住淚水的同時再說出更多的話了。 “我本紈絝,再經歷時代變遷,手上留下的錢財是所剩無幾了;地旺啊,隨大流務工一世,再因為燕音的事,也不剩錢了;到了你和仰生這,雖然有了青出於藍的本事,但我們卻沒能給你們留下安身立命的本錢。想到這裡,我又是有愧的;”何流源思來想去,還是向何仰敬表達了自己的愧疚,“如果當初,我能繼續經營阿爸的酒樓,那無論如何,走到今天也是能有個底子留給你們的。那你們也不至於這麼辛苦了……”也許這樣,才是對他最好的。 “阿爺,我……”何仰敬話說一半便已哽咽,但他又必須表達;就隻能用顫抖的聲音,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著,“我可以……自己開起來的。” “是吧?是啊,我孫子當然是可以的。”何流源才稍感寬慰,卻又順著這短暫的放鬆滑落到更深的愧疚之中,“我啊,我這些年,都是沒過了自己這關;是希望靠著我們家讓宗族興旺,卻沒能教好地長和地旺,還把責任都推給了那什麼‘父不授子藝’的狗屁傳統;是我自己對阿爸有愧疚,卻在不知不覺間把這念想留給了你;是我自己沒有守住家業,卻還想著要人丁興旺。結果啊,反倒是把所有壓力都給到了你和仰生。”好在,這愧疚的終點是醒悟。“我突然覺得我這一生到頭,好像是什麼想要的都沒得到;但我又突然在想,這些我想要的,真的是我想要的嗎?如果,我再沒心沒肺些,讓這些都與我無關了;是不是會不一樣,我是不是能活得不一樣,你和仰生是不是也會活得更自在一些?” 但何仰敬卻讓自己的內心停留在了何流源的愧疚中;他也終於沒能留住眼眶中的淚水,雖然悲傷的情緒就在雪崩的臨界點上,但他還是努力地控製著自己,希望能夠停止何流源本已停止的自責。“阿爺別擔心,我沒有壓力……”他也就在這不知不覺間,將何流源本不希望他背負的,背負了。 盡管何流源自己已經釋懷了,他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說道:“對,別有壓力;好好啊,過你自己的人生吧。酒樓,開不開都行,主要看你自己喜歡;結婚生子吧,也隨你自己的心意,關鍵要把日子過得舒坦。別像我一樣,臨了臨了,還留著遺憾;別有那些不必要的負擔,就不會有遺憾了。” 但在何仰敬聽來,卻滿是遺憾;他還把這遺憾歸咎於自己了。 這一夜,對何流源來說,是輕鬆而短暫的,他睡了個久別重逢的好覺;而對何仰敬來說,卻是漫長的。 何仰敬獨自走到了大門外的空地上,發現宴席的收尾工作已完成,一切都被收拾得當;這分明是見過無數次的場景,卻在這個晚上讓他突然感受到了曲終人散的落寞。他再回到家中的院子,發現何仰生正一人獨坐院中;這看似巧合的巧合,推動著他,讓他看到了新曲的開端。何仰敬快步向前,坐到了何仰生的身旁。“阿哥,你怎麼自己在院子裡待著?” 何仰生明顯是有心事,等到何仰敬坐下說話了,才反應過來。“噢,你嫂子喝多了,就早早休息了;我就自己出來透透氣。” 何仰敬自然是明白何仰生的心事和他自己的如出一轍,他正有找對方商量的意思。“那剛好,我們兄弟倆聊聊。” “嗯。”這也是何仰生需要的。 何仰敬說道:“其實我們現在手上做的生意都挺賺錢的了。” “嗯,還不錯了,比其他人高得多了。隻是……”何仰生顯然還是對自己不滿意。 “還是慢了點,對吧?”何仰敬認為大哥和自己想的是一樣的,他就順著自己的想法往下說了。“總感覺已經不錯了,但還是差一點;覺得錢夠結婚了,但好像不夠一個完整的家;覺得錢夠生活了,但好像又不夠留給孩子。我以前想多賺錢,是為了讓自己過得更好;現在覺得是想讓整個家族更好,讓未來的孩子過得輕鬆。” “我說的不是……”何仰生剛想否認,卻不由地覺得弟弟說得有理。“……但如果能那樣,自然是最好的了。隻是很難。” “我想過這事。”何仰敬與以往大不相同了;他看到的更細了,和大哥說話也更有底氣了。“如果隻做簡單的小吃,就算一個人負責一個崗位,不管怎麼做都是會閑下來的,座位也會空出來,因為出來吃飯的人還是太少,又不可能所有人同時都想吃一種東西;但工錢和店租是不會變的,本來就隻做三餐的時間,吃飯時間來的人不夠多,付出去的工錢和店租就浪費了。而且,賣得少了,進得貨也就少了,那進貨的成本也不會變低。那我們能賺到的錢就是少的。” “確實是這樣的道理。”何仰生也幾乎是第一次完全認可了弟弟所言。“但要如何解決?” “還是要開餐館,做更多種類的菜,這樣可以滿足更多的客人;有了更多的客人,就不會浪費工錢和房租了;而且人們不是不會去餐館吃飯,而是我們這裡沒人開。其實一個人吃飯是最貴的;菜的味道夠好,那四個人兩菜一湯就夠,多來些主食就飽了;但如果四個人分開吃,不管是食堂還是小吃店,都要單獨點主食和配菜。”何仰敬細細地道出自己的想法。“所以其實和親朋好友一起到餐館吃飯,花的錢是更少的,隻要這家餐館的價格不貴。” “嗯……有道理。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何仰生也開始仔細思量。 “而且,如果這家餐館夠大,還能做宴席的買賣。”何仰敬總算說到重點了。“第一,餐館更容易有長期合作的供貨商,他們的供貨價比辦村宴臨時供貨的要低得多;第二,餐館有固定的員工,他們的工錢如果按天算,也要比辦村宴臨時叫的人要低得多;第三,再扣掉桌椅和碗筷的租金;第四,在餐館辦宴,不管是環境還是衛生,都比村宴要好得多。所以如果辦宴的價格不變,那客人就能在更好的環境裡吃到更衛生的飯菜;我們還能賺到更多的錢。” “嗯……”顯然何仰生還是有所擔憂。 好在何仰敬沒有遺漏。“而且,你還不用擔心春滿園;他們還是賣貴的,我們隻做實惠的。不用比。” “我聽明白了,就像祿味樓。”過往的回憶猛地襲來,何仰生一下就明白了。 兄弟同頻,讓何仰敬異常欣喜。“對!就像祿味樓。用兩年時間準備;兩年後,我們重開祿味樓!” “你……有把握了?還有,本錢……”何仰生雖還有擔憂,但卻也不再拒絕了。 而在此時的何仰敬看來,這事已十拿九穩。“我是這麼打算的;兩年時間,我會多跑市場,多結識些供貨商和菜販,增加炸肉片的銷路,然後再多想幾樣小吃讓仰義和仰東一起來做著賣;之後,如果宗宅裡有更多的人想要和我們一起做,就都加入進來,我來負責銷路;到兩年後,我們把賺到的錢湊到一起,如果不夠,就再向宗宅的人借一些,到時候能開多大的,就先開多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