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1月13日,大年三十。 祿州的年夜飯,是男人們的天下。從中午開始,何仰敬家裡的廚房就沒歇過火。 何仰生處理好雞、鴨和豬肉;並將雞肉、鴨肉、鴨胗和豬肉分切成一口大小。“阿敬,大腸處理好了沒?過一會我要用大鍋熬高湯。” “那你先弄,我這邊還要一會,”何仰敬還在用醋和番薯粉清洗著豬大腸的內部,並仔細地撕去其內的腸壁和多餘脂肪。“這!還沒弄乾凈。” 何仰生支起大鍋,加入水和薑片,並在開火後投入大根豬骨,再倒入祿州老酒。“今年家裡的雞鴨都養得不錯,肥的很。” 大腸洗得,何仰敬又仔細地沖了幾遍水,再將其放入食用堿水中揉搓。“豬也不錯。這是哪家的?” 兄弟兩還是像往常一樣,聊著天也一點不耽誤手上的活;但實際上,他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像這樣聊天了。 食材的切配基本完成;豬骨在鍋中也吐完了血沫。何仰生打撈起最後一點浮沫,“阿義家的。”食材的話題也將盡了;他還是決定問起自己內心逃避了許久的事。“額……阿敬,這一年,店裡的生意怎麼樣?” 何仰敬倒是沒什麼負擔,“還不錯啊,”他可能早就忘了和大哥的那次爭吵;隻是一心鉆在事業中。“但是,感覺也就這樣了;市場裡的人,該嘗的,都嘗過了;生意是穩定了,但也沒有提升空間了。” 何仰生更關心收入的問題。“賺了多少?” “店裡賣的,加上別人幫著賣的;再扣掉一些必要費用;有800。”何仰敬隻是用平淡的語氣說著。 卻讓何仰生無比驚訝。“這麼多?” 畢竟在當時,普通人的月收入僅有35元左右。 “算少了,一年到頭就沒剩多少了。而且你知道的,其它費用是越來越高了。”何仰敬當然是不滿足的。 但對於何仰生來說,已是夢寐以求的收入了。“有這麼多就很好了!你就好好做吧,趕緊存夠錢,該結婚了!今天阿爺又催我了!” “那不是催你嗎?”一提結婚,何仰敬就開始推脫了。“有我什麼事?” “你要知道,阿爺的身體是真不行了。而且他疼的是你,”說到何流源的身體狀態,何仰生顯露出力不從心的沮喪;他把更多的期望寄托在了何仰敬的身上。“當然是更希望能看到你結婚生子了。” “還不行,我還不行。阿爺他想看到的……”說到這裡,何仰敬有些哽咽了,他當然是不想何流源失望了;但他相信何流源想實現的,絕不僅是抱得曾孫那樣的平凡期望了。“反正就是賺的還不夠,我打算換個更高收入的。” “這麼快就換?你就不能安分點?萬一……那還要阿爺等多久?”何仰生自然是完全不能理解了。 何仰敬信心滿滿,“放心。越做越有經驗,隻會越賺越多。”但他覺得何仰生是無法理解的,就想聊些別的。於是,他問道:“說正經的,你和嫂子,日子定了嗎?” 不巧,問到了讓何仰生沮喪的真正原因了。“怎麼看……”何仰生有氣無力的,就像肩上無形的負擔突然有了真實的重量。“也要明年吧,彩禮還不夠。” “嗯……阿哥,”何仰敬一下就看出了何仰生的難處;畢竟,對方的收入是有數的,結婚所需的費用也是有數的。他想著要幫對方一把。“我如果做別的,說實話,一個人有點做不過來。要不,你辭職來和我一起做?” 但無論如何,辭職做生意,完全超出了何仰生可以理解的範疇。“哎!開什麼玩笑!” 天色漸晚,年味漸濃。黃螺血蚶拚盤、果香肉、炒鮮香、鬆果魚、壇八味、璞玉丸宣紙肉湯、雜燴湯、膏蟹蒸糯米飯和甜芋泥團圓擺開;一桌經典的祿州菜豐盛了年夜的餐桌。 和往年一樣,何世傑、何燕音一家在何流源家中共進年夜飯;他們夫妻兩站著,抱著何堯。已入座席中的何流源、何地旺和王桂梅正一同逗著還在牙牙學語的何堯。“叫阿爺,太爺。”,“阿……阿,爺爺,太……”,“喲,好乖噢!” 待到何仰生、何仰敬兄弟兩收拾好廚房,落座席中;年夜飯正式開始。 何流源看著一桌子的美味,甚是歡喜,“好啊,好啊。”他雙手撐著椅子的扶手,讓自己靠近了餐桌,拿起了筷子,對何仰生、何仰敬兄弟兩說道:“這桌子菜,有點當年的意思了!”這“當年”,指的當然是何家曾經的,最風光的時候。 但何地旺卻有些不滿,“哎,當年是當年;現在不一樣了。”雖說他已年過五十,但也不會直接頂撞父親;再有不滿,也隻好,也正好,轉頭說給兒子們聽。“這樣太浪費了,不能隻想著現在享受;還要想想以後。” “過年嘛,就要豐盛一點。”何仰敬自然也不會頂撞父親;他為的是試探父親的意思。“別擔心以後,今年賺了不少錢。”畢竟,在他開店以後,已少有時間與家人在一起,自然也就少了溝通。 “賺再多,能有你原先單位的工作好?”麵對何仰敬,何地旺多少還是有點壓不住火氣。“怎麼做都是百姓,當不了官,什麼都沒用。到頭來,也就是別人一句話的事。”在何仰敬開店以後,就開始躲著他了;而他自己,其實也在躲著兒子。 因為每每想對何仰敬說教,就一定會受到父親何流源的打壓。“那不一定,就算當了官,那還不是別人一句話的事?” 而每到這種時候,何地旺也隻好對著妻子王桂梅小聲嘆息了。“哎,已經不是那個年代了,說不明白。” 可能是感受到了緊張的氣氛;當然也可能隻是肚子餓了,何堯指著餐桌上的甜芋泥叫了起來。“啊!那個!”但無論如何,效果都是好的。 “哎喲,哎喲。好啊。”何世傑順著兒子所指,“阿堯已經懂得要吃東西了!噢,是想讓你阿爺幫你拿嗎?”將這無邪的討好導向了嶽父何地旺。 “誒,阿爺給你盛。”何地旺立刻眉開眼笑,他立刻起身舀了一大勺甜芋泥放在了抱著何堯的,何燕音的碗中。 “哈哈,阿……爺。”何堯笑了,本就胖胖的小臉蛋更鼓了些,更可愛了。 “阿敬啊,賺錢是重要的,但結婚生子才是正事嘛。”何世傑看看笑彎了眼的王桂梅,再看看合不攏嘴的何地旺。“你和阿生哥得抓緊了,這樣才能讓阿爸和阿爺早享天倫吶。而且,你看,孩子多可愛;要不是因為那院子太小,我和燕音都打算再要一個了。” “那當然,那當然!”何仰敬一下就聽出了何世傑的弦外之音,“但結婚這事,還是得先賺錢;不然,哪來的禮金和辦宴錢?再說了,蓋房子也是要錢的。對吧?”他刻意放慢了語速,反問道。 何世傑沒想到對方會說得如此直白,這讓他一時語塞,“這個……”他又開始左看看,又看看,“其實父母長輩都會為子女想的嘛。”最終把目光落在了何流源的身上。“想必阿爺那,早就為你和阿生哥存了一筆結婚錢了吧。” “哪裡還有?”沒想到王桂梅突然發聲了。“阿爺的錢,在為他們打點工作時,早就花完了。” 何流源隻是麵無表情地看著何世傑,“是啊,早花完了。我本紈絝;是又愛筆墨丹青,又愛花鳥假山;怎麼會留下錢來?”接著嘴角一挑。“我也從來不擔心阿生和阿敬;我孫輩的本事,何須我擔心啊?又豈是一般庸才能懂啊?” “啊……是是是,哈哈哈。”何世傑隻能尷尬地笑了,“看阿敬的本事,是不用再等多久了。”他看向妻子何燕音,但對方隻是默不作聲地喂著孩子,並沒有一絲想要參與到話題中的意思。 也許言者無心;無礙聽者有意。何流源的信任,加上何世傑的忽略;讓何仰生心中的無力感落實成了沮喪。他的沮喪持續了整晚;也一直都被何仰敬看在眼裡。 年夜飯結束後,兄弟兩在廚房中歸置著剩菜,清理著廚餘,清洗著碗盤。在沉默無聲中,何仰敬得出了解決方案。 待到何仰生剛好靠近碗櫃時,何仰敬托著洗好的碗碟上前。他保持一切動作都自然而然,放下碗碟,打開碗櫃,並放入碗碟,再不經意般地說道:“阿哥。” “怎麼?”何仰生頭也沒回,繼續處理著剩菜,並按口味分類歸堆。 何仰敬將其中一盆剩菜拉到自己麵前,開始挑出其中易串味的和易腐的食材。“跟你商量個事。” “隻要不是讓我辭職,都行。”果然,何仰生的回答落在了何仰敬的預料之中。 “那當然不是,”何仰敬繼續著自己的臺本,“是這樣,我這一年開店下來,有位大姐一直在幫我賣炸肉片,賣得很不錯。” “嗯,然後?”雖說何仰生的語氣還是冷淡的,甚至是有些催促的;但至少是願意繼續聽下去了。 何仰敬繼續說道:“我年後就要做別的了,但又不想斷了她的買賣。畢竟,她幫過我很多。”在說的過程中,他仔細地觀察著何仰生。 何仰生的反應再如何仰敬所預料,“那確實,不能過了河就拆橋。那不地道。” 何仰敬便順水推舟,真正地提出了方案,“所以,我想,阿哥你平時下班後如果有時間,能不能幫我做這炸肉片?好繼續供給這位大姐。” “你那炸肉片倒是不難。”眼看何仰生終於不再抵觸工作和辦宴以外的事情了。 何仰敬再進一步,“但說好了,親兄弟,明算賬;你負責做,我負責買材料和送貨;利潤你七我三。可好?”以此讓何仰生覺得一切都符合情理。 果然,何仰生思考不過數秒,“那……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 1983年2月初。 說乾就乾。年節剛過,何仰敬借著店裡的好生意,把店連同技術一起轉讓了出去;並在農貿市場的外圍,盤下了一個新的店麵。同時,在他的安排下,何仰生和阿蘭的炸肉片生意也順利開啟。 如果說有一樣小吃是可以讓祿州人每天從早吃到晚的,那非鍋邊糊莫屬。清白一碗片湯,金黃幾樣炸貨;蘊含了江河湖海的鮮活和大地的敦厚。濃淡相宜,豐儉由人。 鍋邊糊的湯底,滋味清雅;以河蜆高湯做底,以胡蘿卜、芹菜、紫菜和蝦米為輔料,以鹽、糖和蝦油調味。“糊”其實是指用水和大米粉調製成的米糊,和在煮湯底時將米糊潑掛在燒熱的鐵鍋邊烙成米糊片的過程;在燜煮後,再將米糊片鏟入鍋中和湯底同煮,匯合成一碗鮮味十足的片湯。 炸貨一般配有海蠣餅、蝦酥、芋粿和油條。 海蠣餅和蝦酥同用大米和黃豆磨成的米糊為底,同樣以鐵勺為磨具。二者的區別在於,海蠣餅是將紫菜、卷心菜、韭菜和海蠣子沒入盛於鐵勺的米糊中,放在油鍋中炸製;其為實心且富含湯汁,一口咬下去,先是外皮的酥脆,再是湯汁的鮮甜,而後感受到柔韌的紫菜包裹著爽脆的卷心菜絲,再時不時地迸發出海蠣子的鮮活。蝦酥則是將一對大蝦乾頭尾相接擺入鐵勺,留出中間孔洞,再倒入混著韭菜碎的米糊,炸成圓圈狀;其內部富含孔洞,口感鮮香乾爽,適合沾著鍋邊糊的湯來食用。 而芋粿,顧名思義,是將大米粉和芋頭一同以濕磨法磨成極細的濃漿,和入配料蒸熟後切成三角形,再經過油炸得到外酥裡滑的香濃口感。 何仰敬新店開業第一天的早晨,便已迎來食客無數;生意完全蓋過了在市場門口賣海蠣餅和豆漿的攤位。 他自然知道鍋邊糊於祿州人心目中的地位。但他為何不一早就選擇做鍋邊糊,而是選擇了外來的拌麵和扁食?最初,他心裡當然是害怕失敗的;也害怕和他自己認為的,經驗老道的開店人正麵交鋒。所以才另辟蹊徑,引進了外地的小吃;也是這過程,讓他摸到了開店的門道。 不同於賣炸貨的攤位。他在店門口架設了兩口淺口大鐵鍋,並在每口鍋上都加裝了足夠大的濾油網;還在營業前就讓店中的大姐開始炸製各式炸貨,並將炸好的炸貨晾於濾油網之上,擺得滿滿當當。 市場口迎來了第一波吃早餐的食客。原本喜食炸貨的人有一大半都被吸引到了何仰敬的店中,因為擺放得滿滿當當的炸貨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不用等;原本不怎麼買炸貨當早餐的人也被吸引來了店裡,因為他們不在市場口買炸貨的首要原因是——不愛等。 這是何仰敬通過細心觀察得來的“商業秘密”。 排隊購買的客人突然少了一大半,這讓賣海蠣餅的陳福生也不免擔心地遠遠眺上一眼;但他看完,便不以為然地笑了笑,繼續慢慢地炸著自己鍋中之物。 他這不慌不忙,不著不急的;讓還在排著隊的食客又是好奇,又是著急。 “老板,人都去那家新開的店吃了,你不著急啊?”,“就是啊!炸快點!趕著上班呢!”,“哎喲,太慢了,我看,我也過去吧。” 有了對比,食客們突然就覺著自己每天早上都習以為常的排隊時間變得漫長了。 但陳福生卻輕蔑地笑了笑,“等不及就去吧,一會都得回來買。看那小年輕是剛出來開店,什麼也不懂。”他裝好剛出鍋的炸貨和滾燙的豆漿,遞給麵前的客人。“炸的東西提前做好了放在那?還是這天氣?肯定涼透了,是皮又硬,油味又重。哪有我這現炸的好吃?” 不過,他的估計錯了。 “走了,走了!別排了,我都買好了;熱騰騰的,花樣還多!”一位年輕人一手提著一袋炸貨,另一手抓著一塊芋粿吃著,叫走了還在排著隊的朋友。 和先前拌麵扁食店的炸肉片一樣;何仰敬店中的炸貨都是炸到8分就晾在濾油網上吸引客人,待到有人購買再重新下鍋復炸,片刻便好;若遇著比較著急的客人,隻需讓鍋中還在不斷炸著的炸貨直接熟透,那樣更快。鍋大了,速度快了,能備貨的品種就更多了些;除了經典的海蠣餅、蝦酥、芋粿和油條外,還多出了炸春卷、油餅和炸麻球。 除了少數打包帶走的;絕大部分客人還是會選擇拿起碟子,裝上自己喜歡的炸貨坐到店裡,一邊吃著一邊等著那碗熱氣騰騰的鍋邊糊。各式炸貨各有風味,泡入鍋邊則會多出一番滋味;這是祿州人獨特的吃法。 何仰敬在店中把持著大鍋。他熟練地潑掛著米糊,迅速地端上一碗又一碗的鍋邊糊。很明顯,他的速度要快於傳統的鍋邊糊做法;很顯然,他所烹飪的味道也不同於傳統的鍋邊糊。 “老板,你做的鍋邊很好吃誒!”,“這鍋邊片和其它店的不一樣。”,“對啊,一點都不粘,很爽口,是有什麼秘方?”,“老板,這邊加湯!” “哈哈,哪有什麼秘方?就是一些小門道。”何仰敬忙得不可開支,也樂得合不攏嘴;他一邊上菜,一邊收碗,一邊還要替客人加湯。“是誰要加湯……來了。”鍋邊的高湯免費,而且可以無限續,這也是祿州的特色;有的人愛沾著湯吃炸貨,一碗是不夠的;有的人就愛這口鮮湯,一碗也是不夠的。 至於“秘方”是什麼?是蝦乾粉,何仰敬在鍋邊糊的米糊中加入了蝦乾磨成的細粉。這樣一來,就大大提升了鮮味。而且,降低了米粉的用量,也就降低了米糊的“鎖水量”和成品的“吸水量”;不僅縮短了麵糊在鍋邊的烙製時長,還優化了口感,使得一碗鍋邊糊吃到最後,都不至於真的變成一碗糊。這和炸肉片的主意一樣,都是源自何仰敬在常年的辦宴經歷中培養出的思考能力;當然,多少也有著一些何流源那愛琢磨的影子。 客流緩急有序;時間不分早晚。鍋邊糊既可以是早點,也可以是午餐,還可以是下午的點心,甚至是夜晚的正餐。時間來到上午10點,店中吃早點的客人已少了,但午市的客人也近了。何仰敬正在店中準備著中午的食材;為了讓客人能吃得飽,也更多些選擇,他特地在午餐時段加入了炒興化粉。興化粉是米製品,細如絲,快熟易煮。由興化粉製作的炒米粉不僅入味;而且乾爽彈牙,久放不坨,特別適合用來做買賣。 “刺啦”一聲,何仰敬將大量的黑木耳絲、胡蘿卜絲和豆芽投入到燒熱的大鍋中翻炒,待到食材軟化,再倒入煮好晾乾的興化粉;豬油和澱粉共同激發出的香氣瞬間彌漫開來。 汪家四姐妹出現在了市場口。趁著何仰敬新店開業,汪德萃帶著姐妹們前來捧場。 走在最前頭的汪德慧跑跑跳跳;她還像個孩子,看什麼都是新鮮的,但心裡也是會琢磨事情的。“阿姐,何大哥的拌麵扁食店怎麼不開了?生意不好嗎?” 這便一下問到了汪德萃也沒想過的事了。“我也不知道。生意挺好的,但他說賺得不夠。” “要那麼多錢乾什麼?”汪德慧腦子一轉,便想明白了。“噢!看來二姐好事將近了!” “你個小孩子懂什麼?”但汪德馨可不愛聽這話,她一把拍在了妹妹的腦袋上。“就知道胡說八道!”畢竟二姐汪德萃與何仰敬已相識近兩年,還未談婚論嫁;對於汪德馨來時,還是有得念想的。 汪德慧回身還擊,打了就跑。“你比我大多少了?” 汪德馨正想追上,就被汪德萃一句話給止住了。“別鬧了,店就在那。我看到他了!”她還是渴望給何仰敬盡量好的印象的。 何仰敬剛剛才將炒好的興化粉盛入蒸鍋上的大盆中保溫,就看到了走進店裡的四姐妹;他趕忙放下手中的活,上前迎接。“你們來啦?”長幼有序,他最先招呼的是汪德蕓。“汪大姐,進來坐。” “我們過來吃飯。”汪德蕓環視小店;她看到了門口油鍋旁的盆中隻剩了一半米漿,又看到了大姐剛剛端來一大盆剛洗凈的碗碟。“你真的是太厲害了,做什麼店都象樣!” “過獎,過獎。”何仰敬拱手作揖。“看看吃點什麼。” 他們剛坐下,便聽到身後“哐當”一聲。是陳福生掀翻了門口的其中一口油鍋;跟著他一同來的春卷攤老板和豆漿油條攤老板合力抬起了另一口油鍋,還將鍋中的熱油全部倒在了地上。 “誒!你們乾什麼!”店中的兩位大姐急忙上前,但看著滿地的熱油,一時間也手足無措。 “乾什麼?”陳福生沒有理會大姐,直接踏入店中,嚷嚷著,“你老板在哪裡?我要教教他江湖規矩!” 何仰敬聞聲,第一反應便是護住身邊的汪德萃;在確認對方沒有進一步的破壞動作後,走上前。“我是老板。你想怎麼樣?”他努力控製著自己的語氣語調;看著店中的一片狼藉,熊熊燃起的怒火卻也蓋不住心底的恐懼;他既害怕對方會進一步破壞自己的店,又擔心動起手來會殃及汪家四姐妹,總之,好不是滋味。 但被他護在身後的汪德萃,心裡卻是甜甜的。 “就是你啊!”陳福生打量著何仰敬;他看對方沒有發作,便確定自己已鎮住了場子。“看你個愣頭青的樣子,難怪是一點規矩都不懂了!來這市場口開店,一聲招呼都不打,直接就把所有人的生意都做死了!你說我想怎麼樣?” “但做生意就是這樣。”何仰敬深吸了口氣,還是打算先講道理。“是客人自己選擇,不是我強迫他們……” “你可以不開啊!”但陳福生本就不是來講道理的,他隻認自己的道理。“我是講道理的,你開店做什麼我管不著;但我們已經在做的,你就不準做。聽明白沒?” “你這話就……”何仰生一下就明白了,他也不打算再多說了。 但他沒想到的是,身後的汪德萃說出了自己心裡的話。“自己做得不好吃,就不讓別人做?”她指著陳福生,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就你還懂道理?要臉嗎?” “誒?你誰啊?有你什麼事了?”陳福生被戳到了痛處;他瞪著眼、舉著手就向汪德萃逼近,卻被何仰敬一把推得倒退了幾步,這讓他徹底惱羞成怒了。“少跟他們廢話!把這店給我砸了!” 春卷攤老板和豆漿油條攤老板相互看了看,一開始還是有些遲疑的;但可能確實感受到生存的壓力了,也隻能想到眼前的解決方式了,他們還是拿起了店裡的板凳,準備硬著頭皮做一番惡。 “什麼……”汪德萃這下有些怕了,她躲到了何仰敬身後。“還有沒王法了?” “王法?”陳福生看其餘二人遲遲不下手,更生氣了,他舉起板凳就砸向店中的灶臺。“王法也大不過江湖規矩!” “我看誰敢砸!”是何仰東和幾個朋友騎著自行車來到了店門口;他們扔下車子就沖進店裡,搶下了幾人手中的板凳,還把對方團團圍住。“媽的幾個孬仔也敢來我哥店裡鬧事?活得不耐煩了?” 這下輪到陳福生和其餘二人害怕了;他們都抽出別在腰帶上的鍋勺擋在身前。陳福生看何仰東幾人暫時沒有要動手的意思,才問道:“你……又是誰?” 何仰東放下板凳,走近了三人;他擺出一副目中無人的模樣,就隻是看了看對方手中的鍋勺。“我是誰?看你們手裡也是拿家夥什的,聽說過何宗宅吧?” “聽說過,”陳福生警惕著對方,雙手緊攥著鍋勺。“但跟這事什麼關係?” “哈!什麼關係?”何仰東轉身走向何仰敬,“都知道我們那出的廚子最厲害吧?我堂哥,”他拍了拍何仰敬的肩膀。“是我們那最厲害的那個!你們今天跑他店裡鬧事,那我們整個何宗宅的人,從明天開始,就什麼事都不做了!就跟著你們,擺攤!你們賣什麼,我們就賣什麼;你們賣到哪裡,我們就把生意搶到哪裡。一直到餓死你們為止!” 看著何仰東隻是在動嘴皮子,陳福生的膽量又回來了,他說話又大聲了起來。“你說我就信?” 其餘兩人也沒那麼怕了。“怕你不成?” “不信?那就試試!”何仰東笑著走近,“但先不急,剛才是誰說‘王法大不過江湖規矩’的?”就在三人鬆懈下來的一瞬間,他看準時機抓起陳福生的領子,並將他摔在了地上。 趴在地上的陳福生想要起身;但地上的油實在太多了,這讓他越折騰越起不來,還不斷地滑倒,狼狽不堪。 “就是你吧?那我也跟你講講我們的規矩,你到我堂哥店裡來,砸掉兩口鍋啊!這是人家安身立命的,吃飯的家夥!你看,我卸你條右手,不過分吧?”何仰東上前補了一腳,又拿起一張板凳。“給我按住他!” 何仰東的兩個朋友一人別著陳福生的左手,將他的臉按在地上的油裡;一人緊扣著他的右手,撐直擺在了何仰東跟前的地上。何仰東用板凳的腳對著他的手掌瞄了瞄,接著就高舉著板凳,擺好了蓄力的姿勢。 陳福生動彈不得,隻能哀求著,“不……不要!我開玩笑的!不要啊!我不敢了!真的不敢了!” “哈哈哈,現在知道怕了?”何仰東一點也沒有要停下的意思。“等我把你右手砸爛了,才會相信你不敢了。” “仰東!仰東,好了,好了。”何仰敬急忙上前勸阻。“差不多就行了,別把事情鬧大。” “放心,心裡有數。”何仰東當然隻是做做樣子,他小聲地回應何仰敬,再大聲地對陳福生說道,“聽清楚了,算你運氣好,我堂哥不跟你計較!但我沒這麼大方,你們現在立馬給老子滾;明天一早,我還帶人來,隻要讓我看到你們之中有任何一個,還敢在這市場口擺攤的,見一次,打一次!滾!” 早就被嚇壞了的春卷攤老板和豆漿油條攤老板拔腿就跑;被放開的陳福生好不容易起了身,伴隨著幾個踉蹌就離開了,但他還不忘回頭,惡狠狠地瞪了何仰敬一眼。 “嘶……呼……”看著對方都走了,何仰東也鬆下了氣。“哈哈,沒事沒事,唬過去了!” “你怎麼在這?”何仰敬也放鬆了下來。 “我跟玩樂伴們在這附近打牌,聽說堂哥你在這開新店了,這不就來捧場了。”何仰東說著,又轉頭對朋友們說道,“誒,你們快幫忙收拾一下。” 這讓他的朋友們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沒事,沒事,放著我們來吧。”不論是客套還是真心,何仰敬自然是不會讓他們動手的;他拿起兩根拖把遞給大姐,接著問道,“吃點什麼?” “隨便,別管我們,我們去買點酒來,喝點。你管自己吧,”何仰東注意到了汪德萃。“誒?那是嫂子吧?哈哈,你趕緊去吧,看她們嚇壞了。”他同時也注意到了汪德馨;而且在他走出店的過程中,還帶著沒正經的笑,直勾勾地盯著汪德馨看著。 “切!”汪德馨自是瞧不上何仰東的,“什麼玩意……”她並未理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又坐回了餐桌旁。 “哎,這也太嚇人了!”汪德慧這才敢放開聲音。 何仰敬聞聲便急忙上前關心道:“你們沒事吧?” “沒事,沒事。”大姐汪德蕓還是能穩住陣腳的。 “沒事!就是肚子餓了!”汪德慧其實也不是真的受到了驚嚇。 “那我給你們弄吃的,坐。”這讓何仰敬放下了心。 細心的汪德馨注意到了適才陳福生的眼神,她還是有些不安。“大姐,我看他們沒那麼容易算了……” 其實汪德蕓也注意到了,她還有了自己的打算。“沒事,回去我跟阿爸說說去,這一片他熟。” 但汪德萃並沒發覺有什麼不對,因為她滿眼都是何仰敬。“你給我們做什麼吃的?” “炒興化粉,配鍋邊糊,好吃。”何仰敬在鍋沿潑上了四人份的米糊,蓋上了鍋蓋。“等下,裡麵還有我榨豬油剩的豬油渣,也拿一些給你們。” “嗯!那太香了!” “剛才……謝謝你。” “哈哈……謝什麼?我也什麼都沒幫上,還是你兄弟好手段。” 是啊,“好手段”。經歷了這次事件,何仰敬切身感受到了所謂“江湖”的存在;他發覺“江湖”雖然確實存在,但也僅存在於力量懸殊之處。在那之後,他聽說陳福生帶人找上了何仰東,兩夥人之間打了一架;陳福生一夥人也再沒到他店裡鬧事,最多就隻是在遠處看上一眼。他自然以為是因為何仰東打贏了;卻不知真正起到作用的,其實就隻是汪於仁對陳福生說的那幾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