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望,男,1986年秋生於南方一個叫祿州的沿海小城市市郊的新盤鄉老城村。同年,他的父親何仰敬數年來的創業之路突破瓶頸並取得成功,何氏祿州菜酒樓“祿味樓”順利開張並引來賓客無數,營業第一個月已收回其嶽父汪於仁借予的創業款6000元整並有盈餘。這6000元是汪於仁一生的積蓄,在1986年的時候更是一筆巨款。何望的母親汪德萃告訴他,他出生的時候是笑著的,當時就覺得他與眾不同並相信他會給家裡帶來好運。也不知道是否湊巧,何望的誕生似乎真的為他父親的事業帶來了好運。幼年的何望並不知這番話含義,隻是為自己有這麼一個成功的父親而感到驕傲。 “何望”這個名字從何而來?已記不清是哪一年,一批何姓之人遷入祿州市新盤鄉老城村並建立了老城何宗宅。當宗宅落成,為了入鄉隨俗,族人邀請宗族中威望與輩分最高的何龍吟老先生以自己的名字為題寫下了老城何氏的排輩詩《且待龍吟》:“龍行江流地,仰望雲垂意,淺遊待雨時;騰躍匯海際。”更叮囑後人,若氏族發展至詩歌之末仍不止,再由那一代的何氏後人推選出的最有威望之人來續寫此詩。前人的期望總是無限美好,期望後人可以成為人中之龍,振興宗族;還期望宗族可以發展壯大至20代人而不衰,還能保持這份團結;更期望後人可以團結到能再一次共同推選出最具威望之族人來決定自己孩子的名字。 要說人中之龍,何仰敬做到了,但前人對後人可以尊重並遵從祖輩訂立之規矩的美好願望已漸漸煙消雲散。80年代是改革開放的年代,人們對“推陳出新”這件事甚是注重,也包括了敢於推翻傳統的思想。這種新思想並不單純是源於個人意識的覺醒或自我成功帶來的勇氣,也是一種時代潮流。當然孰是孰非,就留給後人來評價了。在何仰敬成功之前,何望誕生之時,何仰敬已經不願讓自己的孩子遵從祖宗的排輩規矩來起名了。何望單名“望”,取了排輩詩中的“望”字卻沒有第三個字,大概是何仰敬期望兒子的未來可以代表整個老城何氏的“望”字輩。但他這樣為兒子取名的原因也不單純是因為新的思想,還因為旁村的算命先生告知其子命格奇特不得按祖宗所列輩分來取名,否則將命運不堪;有趣的是,如此新老思想碰撞的取名過程好像在冥冥中暗示著何望即將麵對的人生歷程。 祿味樓並不始於何仰敬,而始於他的太爺爺何江清。何江清於清朝末年在祿州開創了祿味樓,當時已是富甲一方之人,而他的長子何流源靠著他傳下的財富成為了地主。改革開放後,何流源名下的土地獻作共有,他的二兒子何地旺順著改革的風潮進入祿州市新盤鄉雨傘廠工作,一生規規矩矩再無經商之願。何地旺與妻子王桂梅育有兩兒一女,何仰敬排行第三,往上有大哥何仰生、二姐何燕音。雖說當時是按排輩取名,但女兒是例外。大概是因為在姓氏為尊的年代裡,人們都認為女兒遲早是要嫁入別家而無法為宗族傳宗接代而致吧。 雖說何地旺不再經商,但祖上的手藝還是一代隔著一代傳了下來。何仰敬兄弟倆師從爺爺何流源,因為“父不授子藝”是何家的傳統,在那個重男輕女的時代裡,何家人格外疼愛兒子,少有父親舍得看到兒子受罪。但不受罪哪來真功夫?尤其是祿州菜,對於做菜之人的基本功要求甚高,其工藝也頗為繁瑣,所謂十年出師。 但何仰敬是個例外,他不僅天資聰穎,且有著吃苦耐勞的秉性,十六歲便已出師;還跟著爺爺和大哥一起,背著煤灶和廚具翻山越嶺,替人操辦婚喪喜慶的宴席。祖孫三人組成的小團隊在當時被稱為“辦宴班子”,在這過程中,何仰敬將辦宴視作享受的獨特態度也逐漸讓他青出於藍。就這樣,他一麵通過跟隨爺爺操辦宴席積累技術經驗,一麵遵從父親的意思上學;在獲得高中畢業證書後,考取了公務員並被分配到祿州市交警隊,成為了一名交警。在當時,高中學歷已是一般百姓眼中的高學歷,能考取公務員更是極其光榮且讓人羨慕的事。正職在單位或者工廠上班,休息時的副業是村宴上的廚子,這是那一代老城何宗宅中幾乎所有成年男性都期望的謀生之道。但何仰敬卻不滿足於此。 1980年的大年初三,兄弟二人為父親何地旺操辦50歲壽宴,辦宴的場地就選在了自家前院大門前的空地上。當時的壽宴都是以村宴的形式來置辦的,在那個年代裡,這種形式不僅限於市郊的村子,市區的新村裡也均以此來置辦婚喪喜慶宴席,隻因為當時沒有大規模的酒樓和飯館供人們選擇。兩個手提式簡易灶臺就是廚房,一張腳麵分拆式圓木桌便是配餐臺,另一張圓桌就作為粗加工臺;在家門口的空地上,或樓房的間隙中,擺上圓桌和板凳便是宴席的桌與座。由辦宴東家以租賃方式自備餐具碗碟。由辦宴班子聯絡各供應商送來食材。廚師的配置一般為三人,俗稱主砧勺,主廚負責調控味道和操作流程之類的統籌工作,並按需自主安排工作;砧板師傅負責食材改刀、配菜切配乃至雕花擺盤等所有與刀有關的工作;炒勺師傅負責炒菜、煮湯、蒸菜等所有與鍋有關的工作。再配有三名中年婦女打下手,俗稱“大姐”,她們負責食材粗加工,例如洗菜、處理海鮮和除毛等;還負責上菜、收盤和洗碗等工作。 在遍地廚師的何宗宅,置辦村宴看似簡單卻更有難度,每道菜上了桌就要接受數位廚師的考核。好在何仰敬一家的廚藝一直是何宗宅中的翹楚,自從爺爺輩的何流源無法下廚後,就一直由仰生、仰敬兄弟倆搭檔,二人之間的分工已沒有明確界限,在任何時候,他們都知道該如何做最正確的事。 一個完整的宴席始於涼菜。那時候的祿州宴席,涼菜講究三大六小、六葷三素。其中三大葷為璞玉丸、宣紙肉和海祿棒,是供賓客打包帶回家食用的,被稱為“酒包”,意為酒席的禮包,也就是現在所說的宴席伴手禮。三小葷三小素則因一些因素的影響而各不相同。比較上得了臺麵的三小葷一般是紅燒帶魚條、紅糟草魚柳和涼拌海蜇皮;三小素是醃雪裡蕻拌菜、醃蘿卜條和蝦米醋紫菜。其中涼拌海蜇皮在某些情況下會被作為頭菜,而改用涼拌魚皮來頂替;而三小素也常被花生、瓜子和果脯替代。原因很簡單,無非是置辦宴席的東家壓了辦宴班子的價,或是辦宴班子想壓低成本提高利潤。口碑就不是問題了嗎?當然是,隻不過“口碑”,展開說是“有口皆碑”這件事在祿州人的行為習慣下顯得有些無力。賓客如果對菜品不滿意,是不會在宴席上直接說出來的,這叫禮儀。因為自己是賓客的身份,不宜對東家置辦的宴席指手畫腳,否則便成了白吃白拿還不滿足的人。但可以議論,也僅限回家後與家裡人說道。“今天的宴席真不講究。”而聽到這些話的家人就哪怕是與鄰裡閑話這些,說的也是東家的宴席,而不會說到是哪個辦宴班子做的宴席。而對置辦宴席的東家而言,下次再置辦宴席也許就是一年或幾年後了,對此次辦廚班子的不滿也早就淡忘了。這大概就是那個年頭這個職業的“空子”吧。但對於仰生、仰敬兄弟來說卻沒有“空子”可言,“嚴以律己、真材實料”是何氏江清家的鐵律。在當時,無論是誰談起宴席,都是“老城何氏地旺家的兩個兒子好樣的。”會有如此的稱呼方式,是因為當時的何宗宅以家中父者為尊,也為了能在同姓之中有所區分,所以在特指某個人時總是冠以其父之名,從江青家的流源,到流源家的地旺,再到地旺家的仰生和仰敬。 宴席伊始,一切井然有序地進行著。三個的大姐將何仰敬事先備好的涼菜端上了桌,這天的涼菜三大葷為鰻魚璞玉丸、宣紙肉和海祿棒。璞玉丸是以魚肉糜作外皮,以豬肉泥為餡料而製成的祿州傳統小吃;其外皮是由草魚、鰱魚、鰻魚或鯊魚等魚肉和粗製番薯粉調製而成,呈坑窪狀並伴有雜色,因形似白色璞玉而得其名,其中使用鰻魚肉和鯊魚肉來製作的璞玉丸為上品。宣紙肉則是祿州的一道功夫小吃,形似餛燉卻復雜得多;其外皮是由豬肉和粗製番薯粉以特殊工藝壓製而成,煮熟後呈半透明狀,柔韌而不易破,狀若宣紙,故得其名。海祿棒則是將海魚肉、魷魚丁、黑木耳丁、胡蘿卜丁和荸薺丁一同攪打搓揉上勁,再包裹在竹筷上炸製成型;口感鮮甜脆爽彈,被形容為沿海居民的俸祿也不為過。再有三小葷紅燒帶魚條、紅糟草魚柳和涼拌海蜇皮,三小素醃雪裡蕻拌菜、醃蘿卜條和蝦米醋紫菜。一切合乎上等宴席的標準,絕不偷工減料。 涼菜之後是頭盤。這天作為主廚的何仰敬選擇的是白灼黃螺和泥蚶的拚盤搭配蒜頭醬。以製作工序簡單的菜肴作為頭菜是為了讓賓客先有菜可吃,並為接下來的熱菜騰出製作時間。“祿州菜考三樣”考的是果香肉、炒鮮香和鬆果魚,分別考核廚師的炸工、炒工和刀工;同時也是祿州宴席上必備的三道熱菜。 說果香肉考驗廚師的炸工是因為老祿州人對於這道菜的標準是:“菜上桌半小時仍可保持脆皮酥脆不軟。”難就難在讓它散發果香的是裹在脆皮肉之外的酸甜汁,這就是在考驗廚師能否炸出醬汁浸不軟的酥皮了。 這道菜是何仰生最拿手的熱菜,他遵照自家傳統選用“五花三層”的豬五花肋肉,並以當季的荸薺作為配菜。何仰生將五花肉去皮切成一口大小,連同荸薺一起裹上由番薯粉、清水以及少量的老酒和鹽調成的脆漿汁。待到鍋中的油加熱至初冒青煙時,他將鍋提起靠在灶沿上,防止油溫繼續升高,此時的油溫在八成左右。他下料入鍋並用鍋勺輕輕撥動,防止粘連,再將鍋移回火上,讓油溫回升。到肉炸至金黃浮起,周圍的氣泡縮小之時,他彎下腰用扇子對著灶臺的入風口使勁扇風來催旺火苗。 這行雲流水的操作過程蘊含著何流源經過不斷研究和嘗試而留下的經驗技巧。脆漿汁調至“指撚可提,汁流不斷”的濃稠度,可薄掛於肉表是關鍵,調得濃了不僅會搶了肉味影響口感,更會延長炸肉的時間;且不能順著一個方向攪拌混合,防止漿汁“上勁”,否則炸出的脆皮就會太硬,不但影響口感,更會影響接下來的定型過程。油和食材的重量比例是1:1,這是何流源根據村宴的廚具以及對上菜速度的要求研究出的最佳比例。在鍋中油溫升至八成時離火下料,在快速定型的同時避免燒焦。在這個過程中,肉塊周圍會產生大量的氣泡,是脆皮內的水分被高溫蒸發,快速排出,並在內部留下眾多微小的氣孔。而後,油溫在等重食材快速吸熱和脫離外部加熱的雙重影響快速下降到五至六成,且不再蒸發食材水分,炸油流入脆皮中的氣孔,肉塊周圍的氣泡持續縮小。待到氣泡逐漸減少,預示著氣孔即將吸飽油的時候,回火讓油溫緩緩上升,以此加熱氣孔內的油來讓氣孔內部膨脹並定型。當肉塊周圍的氣泡範圍縮至2厘米時,說明脆皮中的水分即將流失殆盡,繼而將開始排出肉塊表麵的水分,若再保持溫度炸下去便會燒焦。在此時,瞬間加大火力讓油溫快速升高至八成,讓肉塊表麵的水分在短時間內大量排出,以擠出氣孔內部的油。流源家選用豬五花肋肉便是針對這最後的步驟,肉的水分在高溫中的流失量難以觀測和控製,一旦過量就會導致肉質變硬;而肥瘦均勻的五花肋肉在高溫中會先排出油脂,後排出水分,這樣一來,就大大提高了容錯率,並在保持瘦肉水分的同時減少了肥肉的油膩。到此,鍋中的肉塊應已色澤金黃浮於油表,並伴隨周圍微量氣泡,達成了脆皮有氣孔可吸醬汁、氣孔有內膜汁浸不軟,且外酥裡嫩、肉汁飽滿的狀態,正是起鍋之時。 何仰生一邊撈出炸好的肉塊和葧薺置於大漏勺上瀝油,一邊指揮著:“備盤妝花!” 何仰敬早已切好擺盤用的番茄皮花,在收到指令後便從一旁的熱水桶中取出十餘個盤子,開始擺盤。 何仰生接著用紅曲粉、白糖、白醬油和白醋調出果香肉的醬汁。其關鍵在於白醋和白糖的比例為1:1,以弱鹹味提甜酸味,再混合紅曲粉的酒香調製出近似水果的口味。他將鍋中炸油倒入油盆,隻留少量餘油於鍋中,在加熱、化開醬汁後便倒入炸好的肉和葧薺快速翻炒、顛鍋,同時指揮大姐道:“裝盤,上菜!” 大姐們也是輕車熟路,其中兩位取盤裝菜,其餘一位擺盤入送餐盤,整個過程行雲流水一般。頃刻間,整個宴席被混著酸甜果味的肉香籠罩。 果香肉入口之初酸味沖鼻,而後甜味綻放於口內,在咬入薄而酥脆表皮後,油香湧出。酸甜汁混合著豬肉的油脂,成就了濃鬱的果香,襯托出豬肉的鹹鮮口味,在給人肉食滿足的同時巧妙地隱藏了油膩感。若還有口味甚為清淡之人,夾起一顆酸甜清爽的葧薺入口,微弱的油膩感也將徹底消失。 宴席間,“甚好”之贊言不絕於耳。 享受著贊言的何仰敬樂開了花,他在按份分裝炒鮮香的食材間就得意忘形了起來。“阿哥,看他們吃得多滿意!我們這手藝,完全可以開店了。” 何仰生隻當弟弟在說笑,也開起了玩笑,“開店?你有傻應該啊,放著交警大隊的工作不做,去開個小店?你要知道,以我們的戶口,這樣的工作可不是有文憑就能得到的。”打趣間,他已用糖、醋、白胡椒粉和醬油等調味料調好了炒鮮香的基礎料汁。 “什麼小店?我說的是大酒樓!就是太爺爺開過的那種!”看來何仰敬並不是在說笑,“你算下,我們一年跑多少宴席?城裡又要擺多少宴席?如果能在城裡開個酒樓,以我們的手藝,不但能把這些宴席全吃下來,還能招攬平時的生意!”很顯然,他早已在心中盤算過這事了。 何仰生的語氣變了,“愛講蠻講。大酒樓都是國資的,你哪來的錢開?再說哪來平時的生意?這單位和工廠裡都有食堂,而且誰都會做,回家煮飯不比去你那劃算?”由此可見,他也不是全無想過這事。 何仰敬聲量漸低,他遞上裝好食材並整齊迭起的分料鋁碟。“食堂哪有我們做得好?更別說家裡……” 何仰生一把奪過弟弟手中的碟子,語氣也如行為般用力了起來。“什麼哪有?我不就在單位食堂工作?” 大哥突然變了臉,何仰敬的心坎也彷佛突然塌陷了一塊,但他還是堅持要表達自己的想法。“那不一樣,用的料不一樣,食堂哪舍得……” 何仰生一點也不想繼續聽下去,他開始按份製作炒鮮香,率先下鍋的花菜在熱油中激起鮮爽的“滋滋”聲,蓋過了何仰敬的話聲,“哎!別講了!安定一點!你那工作誰都羨慕,是不是?我們做宴席也賺不少了,是不是?生活已經很好了,別亂做!”話語間,他依次下入花刀豬腰片、老酒、基礎料汁和厚切海蜇皮,並點綴小蔥花。“大姐!上菜!” 何仰敬也一直沒閑著,他早已備好炒鮮香的妝花菜盤並疊好,等待大姐取盤裝菜,但也不知是被何仰敬的哪句話刺激到了,他突然大聲了起來,“要更好!你看看國外人的生活。”又突然將自己的情緒重重地拍在了備餐桌上,震歪了疊好的菜盤。 把著鍋的何仰生看到了,也不及回身。好在其中一位眼明手快的大姐及時扶正。“莫吵架誒,兄弟倆都這麼好,是不是?” 何仰生顧及自家麵子,緩和了語氣。“我說你有沒一點……年代不一樣了,不是阿爺那個年代了,我們隻是普通人了。你看看阿爺,他天天嘆氣,天天念著以前的日子,結果把自己都愁病了。你再看阿爸,按部就班過生活,每天多開心,身體多健康?所以阿爸說得最沒錯……” 何仰敬也消停了,待到何仰生炒完炒鮮香,大姐們也都上菜去了,才再發聲。“哎,那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你看這盆,”暫時閑下的何仰生拿起一麵內壁上有著刻度的鋁盆,並把內壁對著何仰敬。“如果不是阿爸刻出來,你能保證每一碗果香肉都一個味道?過日子就像做這碗肉,一步都不能錯!” 何仰敬根本懶得看那盆,對方說的話也不是他第一次聽到了,他煩躁無比。“沒辦法跟你講!” 何仰生也燥了起來,“嘖!那就別講!趕緊把鬆果魚切好!”他甩了話便回身,開始調製做鬆果魚用的脆漿汁。 “早切好了!還給你醃好了!”何仰敬說著,就把裝著去骨黃花魚肉的盆子丟在了調料桌上。 何仰生不打算和弟弟計較了,直接開始炸魚。他看著開好花刀、裹著脆漿汁的魚肉在油鍋中舒展開來,蛻變成圓潤飽滿的黃金鬆果,不由地微笑起來,這就像他想要的生活。“你看,每一刀都切對,這魚才能開花結果。” “切!”何仰敬賭著氣,頭也不回地備著接下來的菜。 宴席至尾聲,桌麵上的菜盤漸空,大姐們開始忙於收拾空盤和桌麵上的魚骨蟹殼。其中一位大姐端著大圓盤收著空盤,並將較大且有深度的剩菜盤遞給離她最近的成年客人,“幫忙收一下桌麵的垃圾誒。”接著便轉身去收另一桌的空盤。 賓客們甚是配合,接到盤子的人會將自己桌麵上的食物殘渣撥入大盤,接著遞給鄰座的人;輪轉的最後一位,自會舉著盤子等大姐收走。 “上太平湯咯!”大姐們報了菜名便端著白湯盆上菜;和上所有菜一樣,第一碗一定是端到何地旺這位壽星所在的主桌。 太平湯,以豬骨高湯作底,以豬肺、豬腿肉、鴨胗、宣紙肉和水煮鴨蛋為主料,再配以雕花胡蘿卜、筍片與蔥段作為裝飾。其中鴨蛋為“必吃”食材,傳聞壽星等主角吃其為平安,賓客吃其為福氣。這是祿州的習俗。 此時何仰敬已經切好最後一道“清油膩”的素菜所需的配菜,也備好了甜品所需的水果;他活動了下筋骨,點燃了一根香煙。這是完成工作後的放鬆,也是為了點燃鞭炮。無論何種宴席,太平湯都是必備的湯品,寓意萬事太平;且上菜之時須燃響鞭炮,意為宣告宴席的落成。這也是祿州的習俗。 當然這些習俗由來已久,對其源頭的說法已各不相同了。 何仰敬點燃了鞭炮,不急不忙地倒退了幾步。他看著鞭炮在泥地上朝著前方奔跑,他感受著這紅紅火火的喜慶氛圍,心裡卻不由地沉下一股落寞之意。他當然不介意在泥地裡摸爬滾打;但也期盼著翻山越嶺的終點會是人上之人的生活。隻是苦於得不到家人的理解與支持。 伴隨著鞭炮聲響,太平湯上齊,賓客拿起酒杯湧向主桌敬酒。這也是習俗。當鞭炮作響,太平湯端至桌麵之時,便是向宴席主角敬酒道賀之時。當然“敬酒”隻是個說法,喝的可以是飲料;敬的有時是賀喜,有時是祝福,有時是節哀,但總歸是福氣。何地旺的妻子王桂梅剛為他和父親河流源盛上太平湯,賓客們便已來到祝賀。先敬何流源,再敬何地旺。何仰生、何仰敬兄弟倆也放下了手中的活,端著酒杯來向父親祝賀生辰。 敬酒結束。何地旺的大哥,何地長家的幼子何仰東一把將何仰生拉到一旁:“阿生哥,今天的果香肉真好啊,這水平已經超越爺爺了!哈哈哈!”一向不學無術卻好交際的他,與人交談總是以溜須拍馬為開頭。 “那沒有,要學的還很多。”何仰生表現得謙遜,那是對師父的,也是對爺爺的尊重。 “謙虛,謙虛,哈哈哈!要教教弟弟我啊,我炸出的肉一泡汁就軟,而且太柴。問爺爺吧,他也不愛理我。”對於這個總是偷懶的孫子,嚴厲的何流源定是不願再理會了;但對於何仰東來說,他應該連發問的想法都沒有。若不是過不了鄰村辦宴班子的考核,他也不會來求助堂哥了。 “這個看基本功,但也有別的方法。”何仰生說起與廚藝相關的事總是興致勃勃,更不吝嗇於分享心得,這點在廚師藏技的年代是難得的品質。 何仰東正是抓準了他這一點。 何仰生細致地解說道:“抓不準火候的話,可以炸兩遍。第一遍中高火,在六成油溫的時候下肉;等到肉炸到浮起,色澤略黃並且周圍氣泡縮到一指多寬時,就把肉撈起來瀝油。然後,趁熱將冷油淋在肉上,因為熱脹冷縮,冷油會被吸到脆皮裡,等油燒到八成熱時再將肉下鍋,炸到金黃色且周圍沒什麼氣泡的時候就好了,然後醬汁……” “好,知道了!阿生哥,我先走,朋友叫我了。”何仰東轉身便走。不尊重廚藝且沒耐心的人,大概都是這個模樣吧。對於他來說,朋友的牌局要遠比生存的手藝重要。也許手氣旺時能贏到的錢會比接一場村宴來得多吧;也許和朋友抽煙喝酒、溜須拍馬所能獲得的滿足感,要比過硬的手藝能帶來的安全感更加充實吧。 “噢,好,我也有菜要煮。”愣了一下的何仰生自言自語道。略顯空虛的他交代一旁的弟弟說:“仰敬,你招待一下客人,我把青菜和甜湯煮了。” “好!”何仰敬不同於大哥,是個八麵玲瓏的人,或者該說是個明白社交的作用和禮儀的人,“阿伯,菜還滿意?”,“阿伯,最近身體可好?聽說快當外公啦,提前祝賀!”他笑容滿麵地招呼著來賓們。 “仰敬啊,什麼時候結婚啊?地旺等著抱孫子都等急了吧?你家裡可是一個孫輩都還沒有啊,哈哈哈!”那位略年長於何地旺,且快當外公的阿伯看似在問何仰敬;實則又是朝著河流源、何地旺父子說的。 這樣的話題在任何年代都是讓人尷尬的;尤其是在那早婚早育的年代,聽起來總是讓人倍感壓力。 在那年,何仰敬虛歲23,已是適婚年齡,“不急不急!事業為重,到時候肯定最先通知您來喝喜酒!”好在他懂得如何應對。 “事業?你這麼高的學歷,還在政府部門工作,還有這麼好的手藝,還要怎麼事業成功啊?說這話,讓我們這些人的孩子把臉放哪呀?我看你不是要等事業有成,是自己眼光太高了,才找不到對象吧?哈哈哈!”但這位阿伯可不是何仰敬能應付的那類人。 這位阿伯名叫王意德,是何地旺那嫁到鄰村的姑姑的兒子。因非“何”姓而無法師從何氏學習廚藝;其後人自然也沒有這個機會。況且他僅育有一女,在當時可謂不孝;且女兒王麗霞還不顧他反對嫁了個同姓王、又讓他極不滿意的人。他早就將自己對人生的不滿歸咎於拒絕收他為徒的何流源,乃至於整個老城何氏的傳統。但他善言語,還會搞人際關係,在新盤鄉雨傘廠中混得車間主任一職,正是何地旺的頂頭上司。本以為“大仇得報”的他卻在近年間不斷從別人嘴裡聽到“老城何氏地旺家兩兄弟”的盛名,這讓他的內心又不平衡了。而何仰敬一時失言賀其將做外公,更是激起了他心中的怒火。他此番言論是在還擊,也是在給自己失衡的內心尋找平衡。 祿州的某些人有兩個小小的壞習慣,一是“笑著說的無惡言”;二是“再怎麼樣都要從話裡找回來”。 “嗬。”河流源自不會與小輩計較,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就僅還以輕蔑的一笑。 作為下屬的何地旺直當沒聽到,繼續吃著太平湯。 何仰敬自然也知王意德語中的含義;但無奈自己才意識到失了言,這就隻能聽著惡言還陪笑了。 “仰敬,仰敬!”鄰村的王業明笑著,喊著,跑了過來,“意德叔!您也在啊!吃好喝好啊!” “你這孬仔來作甚?”王意德轉頭便將怒火甩向了同村的後輩,這不算失禮。 王業明可是個軟硬兼收的人,“哈哈哈!來找我的‘玩樂伴’啊。”他看出了端倪,一把拉上何仰敬就走。“玩樂伴”是祿州話中對極好關係的友人的稱呼。 救兵總算來得及時。王業明是何仰敬自小的玩伴。他稍年長於何仰敬,是個總掛著“無心機”笑容的人;這也是他一生的生存之道。而他的到來讓何仰敬鬆了一口氣。? “阿伯,我先招待朋友,您吃好喝好。”何仰敬笑著作揖,而後自然是裝著無力反抗,被王業明給拖走了。 王業明把何仰敬拉到一旁並搭著他肩膀,高興地說道:“誒!我給你介紹個女孩!” 何仰敬趕忙笑著拒絕,“哎呀,上來就說這個!我又不急!”在他眼裡,這個玩樂伴總是嘻嘻哈哈的,且成日想著不著邊際的事,甚不靠譜。 “條件很好誒!她爸有魚塘,而且人很好!”王業明看不穿何仰敬所想,繼續說著。 “再說,再說。我還要收拾廚具!”何仰敬二度落跑。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位玩樂伴的到來,不僅救了他的“尷尬場”,還真的為他帶來了一世的緣分。
Tip:书名会因各种原因进行更名,使用“作者名”搜索更容易找到想看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