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糖燒排和璞玉丸(1 / 1)

祿州菜 時光卷浪 14704 字 2024-03-16

她叫汪德萃,是何望的母親。她家族排輩詩的前兩句是:“盛世始於德,品端正為則。”接下來的詩詞已被淡忘了。她的父親汪於仁打破傳統,依照排輩詩為女兒取名,是因為他認為祖宗所寄望之事絕不僅限於小小的宗族之內。她排行第三,往上有大姐汪德蕓,往下有三妹汪德馨、小妹汪德慧與小弟汪德業;另有大哥汪德臻,是汪於仁膝下無兒女時收養的孤兒。   來到1981年的夏天,通過王業明的不懈努力,終於促成了汪德萃與何仰敬的第一次見麵。雖已到了改革開放的年代,但青年男女間的相識大多還是通過相親來促成的。說起王業明安排二人見麵的契機,其實是他與汪德萃同在曙光村紡織廠工作的姐姐。   那年春節,王業明的姐姐王蘭芳從新盤鄉嫁到曙光村。人逢喜事,喜促喜。王蘭芳初得幸福便想起了同事汪德萃;她知道汪家大哥已成親,大姐又有了正在談婚論嫁的對象,順理成章就該輪到汪德萃了。但她為何不是想起親弟王業明;而是想起了弟弟的玩樂伴何仰敬?是因為王蘭芳認為弟弟配不上汪德萃那樣的好姑娘;反倒覺得何仰敬與她般配得很。自己得到了幸福就希望身邊的人也得到幸福,這樣單純美好的願望,在當時不知促成了多少對眷侶。   虛歲21的汪德萃還是個十分單純的姑娘,相親這件事在她心目中並沒有太明確的模子;她會答應前去,也僅僅是覺得新鮮好玩。那時候的約會沒有太多的選擇,一般是在公園的長凳上進行初次見麵的“儀式”。她那天打扮得十分樸素,以黑色長褲配素色短袖襯衫;不過還是請姐姐幫忙編了個好看的辮子。   在曙光村旁的奔馬河公園裡,何仰敬和王業明已先到了。兩輛“鳳凰”牌自行車整齊地擺放在長凳旁,這是兩人家裡的貴重財產;雖然擦得錚亮,但也看得出已有些年頭了。在那時,自行車是稀有的限量商品,一般情況下,隻有家中要出門“辦正事”之人才會騎。何地旺去工廠上班時都不舍得騎。   汪德萃來到了公園,她從遠處就認出了常在紡織廠走動的王業明;而在這一眼之中,王業明身旁那剛剛脫離模糊的人影,就已抓住了她。何仰敬有著一頭天生的大波浪卷發,自帶那個年代的時髦感。走到近了,她顯得慌亂而膽怯;但又忍不住地,一眼一眼地拚湊起何仰敬的模樣。飄逸的發型配上線條剛硬的國字臉型,端正而高的鼻梁襯托出兩眼的深邃,是那個時代標準俊男的模樣;而且,白凈的襯衫平整地塞在黑色長褲裡,看起來是個注重形象的人。汪德萃心想,“真帥!而且乾凈,不同於印象中廚子的形象。”   在場的人中,隻有汪德萃沒有發現,她自己的臉頰已通紅了。但是連臉頰發燙的感覺也沒有嗎?因為這是她第一次臉紅,她也不知道這樣的感覺代表著什麼。   王業明見狀欣喜不已,“哈哈,來啦,我介紹一下。”他搭著何仰敬的肩膀。“這位是汪德萃,是我姐姐在紡織廠的同事;她父親汪於仁在附近經營一個魚塘,也賣璞玉丸;她家裡有一個大哥、一個大姐、兩個妹妹和一個弟弟。”   何仰敬則是直勾勾地盯著汪德萃。對他來說,既然來相親了,就該好好看清楚,沒什麼好扭捏的。在他的第一印象中,汪德萃外表清純、樸實;有著天真無邪的眼神和端莊秀麗的臉龐。   不知是汪德萃的臉更燙了,還是因為何仰敬的目光太過炙熱;她下意識地躲避著,漸漸低下了頭。   “這是我從小到大的玩樂伴,何仰敬。他的情況我姐姐都跟你說過了吧?”王業明接著介紹何仰敬。   汪德萃微微點頭,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介紹完畢,我先走了,接下來交給你們自己啦!哈哈哈!”識相的王業明一分鐘也不多占用,他轉身跳上自行車便走。   “誒!你怎樣啊?”何仰敬還沒緩過神就被丟下了。?   汪德萃也還沉侵在自己的臉紅心跳中,恍恍惚惚地緊張著。   眼看二人站著陷入了沉默,何仰敬隻能自己想法子來渡過尷尬了;他坐在長凳上最靠邊的地方,率先打破了沉默。“先坐下來吧。   “哦,好。”晃過神的汪德萃也坐了下來,當然,她坐在了長凳遙遠另一端的最邊上。   “在紡織廠工作好嗎?”何仰敬想通過談論工作來打開話題。   “還好。”汪德萃草草地回答了問題,並不是因為不感興趣,而是因為她太過緊張了。   “下班後呢?怎麼娛樂?”何仰敬另換話題。   “下班了就去給我爸幫忙。”   “對了,你父親用什麼魚做璞玉丸?”   “鰻魚啊。”   “那挺好,我做酒席最喜歡用鰻魚肉做的璞玉丸。”   “是嗎?我爸做的璞玉丸最好吃了!”說到吃的,汪德萃有了興趣,便忘了緊張,聲量也漸漸提高。“你辦酒席都做什麼菜?做得好嗎?”   “那當然!我16歲就開始跟著爺爺和大哥,每個禮拜翻山越嶺去辦宴。我們家的酒席標準在新盤鄉一直都是最高的!”何仰敬自豪而又較真地說道。   “真的呀,什麼時候做給我吃吃?”汪德萃有些失禮地問道。   “當然可以!想吃什麼你說。”好在何仰敬對食客的要求從不推諉。   在娛樂活動匱乏的年代裡,人們對於吃這件事甚為注重,也頗為尊重。畢竟民以食為天。汪、何二人更是因此結緣。   ?一個月後,何仰敬在奔馬河公園門口等候著。他坐在腳踏車上;腳踏車的後支架上用繩子牢牢地捆著一大袋東西。不久,他就看到汪德萃歡快地跑了過來。上次見麵之後,他們一直通過信件聯絡,已開始熟絡;而汪德萃在信中提到,希望何仰敬為她做一碗“糖燒排”。   “在這呢,往這邊走!”汪德萃在不遠處招著手。   出於禮貌,何仰敬提出約在第一次見麵的公園門口,再由汪德萃領著他去到家裡。但,才見一次麵就能約到家裡見家長嗎?那時候的概念當然不是現在這樣;女兒認識了一個對象,先帶回家讓家長見一麵,經家長觀察並同意,才能繼續來往。   二人過了橋、穿過了幾條巷子,便來到了汪德萃的家——曙光村明柳弄10號。   初次登門,何仰敬顯得有些緊張,他跟在汪德萃的身後進了門。穿過門廳,就看到汪於仁正坐在飯廳的餐桌旁。   汪於仁一見何仰敬便站起身來迎接。他身高一米八,身材健碩,在當時算得上是大高個;頭發不多但無白發,看起來要比53歲的年紀年輕不少。隻是那滿布的抬頭紋和緊鎖的眉頭依然在訴說著滄桑;畢竟妻子早逝,他要一邊經營魚塘,一邊照顧眾多兒女,太過操勞。   “阿爸,這是我朋友,何仰敬。”汪德萃在中間介紹著。“這是我爸。”   “伯父您好。”看著嚴肅的汪於仁,何仰敬更加緊張了,連忙鞠躬問好。   “你好你好,來,坐。”汪於仁露出微笑並招呼何仰敬坐下。   何仰敬能看出汪於仁的微笑隻是客套,至少到目前為止是的,這讓他不敢放鬆下來。他沒有坐下,而是將自己帶來的那一袋東西放在了桌上,並打開了袋子和內裡的另一層袋子,展露出其中滿滿一大碗的糖燒排,“這是我做的糖燒排,她說想嘗嘗,我便做了。主要是第一次登門拜訪,也不知道帶點什麼東西;我們家裡能拿得出手的就是燒菜的手藝了,您嘗嘗看。”他恭敬地用雙手將肉送到了汪於仁跟前,才坐了下來。   汪於仁也不客氣,先是聞了聞味道,又拿起雙筷子插到其中一塊肉中,再用手指輕輕一分,見肉脫骨,他才笑開了,“哈哈哈,好啊好啊,謝謝!”笑得不僅爽朗,甚至還有些可愛;但緊接著,他就轉過頭,立刻收起笑臉責備汪德萃,“你看你!怎麼可以麻煩別人做這些?就這麼貪吃?”在他心中,規矩永遠是最重要的。   汪德萃不敢出聲,隻是低下了頭,她的臉又快速地紅了起來。   “沒事沒事,我也很喜歡燒菜。”何仰敬連忙幫著汪德萃解釋。   “我這個女兒不懂規矩。”汪於仁瞪了汪德萃一眼,再回過頭對著何仰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真不好意思!哈哈哈,你一邊在交警隊工作,又一邊做村宴,很辛苦吧?”汪於仁對何仰敬的情況早有了解;畢竟王蘭芳也是個懂規矩的人,她事先告知並詢問了汪於仁的意思,才操辦了兩人的見麵之事。   何仰敬愣住了,他第一次從長輩嘴裡聽到“不好意思”,這讓他深受感動。在他的印象中,父親何地旺從來都不會用這樣的態度對待他;哪怕他再優秀也不會,更別說還問他是否辛苦了。“不會不會,工作要做,祖宗的手藝也不能丟,我也愛乾。”何仰敬不自覺地坐得端正了起來,這是他第一次在心中對汪於仁產生了尊敬的情感。   “不錯不錯,年輕人就是要努力才好。”汪於仁對何仰敬的第一印象也是很好。   “那是應該的,畢竟現在的生活還不夠好。”   “哎呀,是什麼聞著這麼香?”人未到,聲已至,程招娣說著就從門外走了進來,還不忘數落了下躲在門外的二人,“你們兩個躲在這裡作甚?做賊啊?”這是一位鶴發童顏的老婦人,她的麵容會讓人從她有些刺耳的言語中看到幽默與慈祥。   “媽,這是德萃的朋友做的糖燒排,”汪於仁向母親介紹道,又再向何仰敬介紹道,“這是我阿媽,德萃的奶奶。”   “啊?有好吃的也不叫我?”沒想到程招娣完全沒看何仰敬,而隻盯著那一碗糖燒排。   “哎,這還涼著呢,”汪於仁解釋道,“等吃晚飯了再熱了大家一起吃。”   “哼!就知道欺負我!”程招娣轉身就走,還把本該在麵上說的話嘟囔著倒了出來,“好啊,好啊,老二也談對象了,好啊,好啊。”   眼見母親走遠,汪於仁才不好意思地說道:“哈哈哈,我阿媽就這樣,從德萃媽走了以後,就越來越像小孩子了。”   話雖如此,何仰敬卻從汪德萃一直緊張著的神情中看到了些許突如其來的不安,但他也沒再往深了問,而是自然而然地把話題轉到了另外的方麵上,“汪伯,我聽說您做的璞玉丸特別好吃。”   “還好啊,用的料比較實在而已。味道也就那樣。”汪於仁略表謙虛。“我正要做,一起研究一下?”   “好啊好啊,太好了!”何仰敬欣喜不已,更迫不及待地站了起來。   “哈哈哈哈。”汪於仁笑得更開了,他也站起身來。“來,這邊走。”雖然兒女眾多,卻從未有人對他的這門手藝有過興趣。   汪於仁直接領著何仰敬去了廚房,也沒管一旁的汪德萃。而在兩人交談的這段時間裡,汪德萃就隻是在一旁緊張地看著,一直到他們離開飯廳,才放鬆了下來。同時,原本躲在門外偷看的三妹汪德馨和小妹汪德慧興沖沖地跑了進來。   “長得真俊!不錯啊二姐!”汪德馨上前一把抱住了汪德萃的肩膀。   “還好啦!”話雖如此,汪德萃的目光可沒離開過何仰敬,哪怕是隔著飯廳和廚房間的兩道窗戶。   “隻是還好?那你怎麼就一直盯著?”汪德馨調侃道。   “誒!很討厭啊,是不是欠揍?”汪德萃的臉又紅了。   “這肉好香啊!我來嘗嘗!”汪德慧則隻在意濃香撲鼻的糖燒肉,她說著便直接上手了。   “誒!這麼沒規矩!等到晚飯時大家一起吃!”汪德萃上前輕輕地打了小妹的手。   “二姐怎麼這樣啊!大姐不在家你還管我!”汪德慧抱怨道。?   三姐妹在飯廳裡吵吵鬧鬧。   一進廚房,何仰敬的目光就不自覺地落在了各處細節上,這是一名優秀廚師的職業習慣。他最先觀察的是廚房的布局和整潔度;廚房布局合理,廚具、碗筷擺放整齊且擦得錚亮。   隻見汪於仁一手挪開在廚房地麵上的一個鐵桶上的木蓋,另一隻手伸入其中,利落地抓出一條鰻魚,再迅速挪回蓋子;他掐住鰻魚的頭,按在砧板上並用釘子固定;一刀開腹,剔除內臟,一刀去大骨,再一刀去背刺,一氣嗬成。短短時間內,一頭鰻魚已處理完成。他將處理好的鰻魚肉丟入一麵鋁盆中,將鰻魚骨放入一塊鋁碗中;再立起菜刀刮去砧板上的殘留物,隨後抹布一抹,砧板就如未使用過一般。   “刀法真好!而且臺麵整潔!”何仰敬在心中感嘆的同時,雙手已蠢蠢欲動,“汪伯,放著我來吧。”他的“廚癮”被對方這行雲流水的操作給勾上來了。   “好!”汪於仁讓到一旁,並開始調製肉餡。   何仰敬操刀處理鰻魚,如行雲流水一般,以極快的速度處理好了十餘頭鰻魚。   汪於仁調製肉餡的同時不忘觀察何仰敬,他看罷,便露出了滿意的笑。他滿意的並不是何仰敬的刀法,而是在何仰敬操作下始終保持著乾凈整潔的臺麵和砧板。這習慣就像一枚不外露的勛章,高懸於每個優秀的祿州廚師心中。而汪於仁會有此習慣,全因為他幾近苛刻的自我要求;畢竟,要獨自養育倆兒四女,還照顧得好,不對自己苛刻是做不到的。所以他深知,這樣的習慣源自一個人的品質,裝是肯定裝不出來的;他也當然能夠看清,如果一名廚師常年操辦需要極快出餐速度的村宴,還能保有這樣的習慣,那這個人一定錯不了。   汪於仁選用肥瘦均勻的五花肉製作肉餡;使用祿州老酒、生抽、老抽和糖調味。“你平時做酒席用的哪種璞玉丸?”   “鰻魚肉做的。”何仰敬將鰻魚肉整齊地鋪在砧板上。“怎麼剁?”   “剁細。”汪於仁將事先剁好的五花肉泥放在大盆中,以順時針方向開始攪拌,邊攪邊加入調味料。“用哪裡做的璞玉丸?好嗎?”   “噠噠噠噠噠……”何仰敬開始剁鰻魚肉,並不自覺地抬高聲量。“新盤鄉裡的一個老師傅做的。味道還行吧,肉餡不錯;但外皮太硬了,光有彈性沒有魚肉香,還腥。”   “那是番薯粉放多了,你們那一片都是找他定吧?”汪於仁在攪拌的同時觀察著肉餡的狀態;他抓起一點肉餡並用指頭一搓,見肉餡粘而不留於指上。“肉餡好了。”   “噠噠噠噠……”何仰敬剁好一遍,鰻魚肉已呈魚糜狀,薄而均勻地鋪在砧板上;他再用刀麵將鰻魚靡對折疊起,剁第二遍。“是啊,他在我們那挺有名氣。”   “做的量大了就保不住質了。”汪於仁做好了肉餡,便走到何仰敬的身旁看著。   “是啊,生意好了就開始偷工減料,反正東家不買西家買。”何仰敬的話中多少帶著些無奈。“這樣應該夠細了。”   “好,這樣就可以了。”汪於仁說著便將一麵大盆放到了砧板邊。   何仰敬用刀麵插入鰻魚靡的底部,一翻、一疊,盛起魚糜放入盆中,接著便開始清理臺麵。   “鰻魚璞玉丸啊,想要外皮彈牙,又有鰻魚肉香,番薯粉和魚肉的比例要控製在2:8;要想沒有腥味,調外皮時不能用水,得用蔥薑水。”汪於仁拿出一個瓶子,裡麵裝著水、生薑片和整棵小蔥。“用薑片和小蔥泡一晚上就行。”   汪於仁輕鬆隨意說出的話,在何仰敬聽來卻有著不同的分量。他感受到一股厚重的溫暖正在心中展開。要知道在當時,廚師間的藏技存在於甚至堂親之間;是因為一道稀缺的好菜就足以養活一家人了,知道的人越多,就越丟了價值。璞玉丸的配方看似簡單,卻不知需要用多少的時間和食材來堆砌了。汪於仁能在第一次見麵時就將這養家糊口的手藝以麵授的方式相傳,已是他對何仰敬最大的認可了;而於何仰敬,則是莫大的榮光了。   而就在這技藝傳承的過程中,一份情感的羈絆也在逐漸成形。   汪於仁從袋子中盛出一勺番薯粉:“這些鰻魚肉用這麼多粉剛好。”他說著便將番薯粉均勻地撒在魚糜上,並先加入一些蔥薑水。“粉的量是固定的,水放多少,要看魚肉的狀態。   “我來吧。”已會意的何仰敬自然不會錯過學藝的機會。   “好,來,戴上手套,還是會有小刺。”汪於仁幫何仰敬戴上了塑膠手套。   何仰敬開始賣力地攪拌著。   汪於仁則在一旁觀察著肉餡的狀態,時不時加點蔥薑水,也不忘提點著。“這樣還太乾,需要繼續加水。”二人配合無間。   三姐妹依在飯廳門邊看著,覺得神奇不已。   “老爸對你們,有這麼溫和過嗎?”汪德慧問道。   “沒有。”汪德萃、汪德馨姐妹倆異口同聲。   “真難得呀!”汪德慧感嘆道。   “是啊!”汪德萃和汪德馨深有同感。   “就這麼定了吧!二姐你什麼時候嫁過去?”汪德慧總是愛開玩笑。   “那也不一定,還得看人家怎麼想吧?”這玩笑話卻激起了汪德馨的反對,她也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何仰敬。   “誒!什麼時候輪到你們做主啦?”汪德萃卻完全沒聽出汪德馨話裡的意思,還是一副開心的模樣。   廚房裡,汪於仁捏起一點鰻魚靡來檢查,“可以了,肉糜上勁到這個程度就好了,很好!接著讓我來吧,你把鍋蓋打開,水溫應該剛好了,要在沸騰之前下鍋。”他說著便將左手沾上了油,並在手上搓揉均勻。   何仰敬脫下手套,讓到一旁,並掀開鍋蓋;裡麵的水燒到剛好,水麵邊沿冒著細細的泡。   “你看。”汪於仁抓起一坨魚糜揉於掌心,接著將左手食指指尖與大拇指指尖交疊,形成孔眼;再用柔勁一捏,魚糜被擠出了孔眼並呈球形。“然後這樣。”他用右手大拇指在魚糜球上輕輕按出洞來,接著勺起適量肉餡填入其中;再用左手大拇指的內側一抹,覆蓋洞口;最後,用勺子的反麵將捏好的璞玉丸輕輕挑入鍋中。   汪於仁的操作極其嫻熟且恰到好處,總是在鍋中的水即將沸騰時下入捏好的璞玉丸,而保持水溫不變。“等做熟了,就不用一直盯著水溫了。”   不一會,鍋中已飄滿了璞玉丸,到了起鍋之時。何仰敬撈起璞玉丸,並拿起鍋刷準備洗鍋。“汪伯,我等下去把糖燒排拿來熱一下。”   “好,你這就去,鍋放著我收拾,不然來不及了。”汪於仁話畢就拿過何仰敬手中的鍋刷,並開始洗鍋。   何仰敬也不拖泥帶水,他轉而在另一個灶臺中生了火,在其上的鍋中加了水並架起蒸籠,接著便離開了廚房。   何仰敬剛來到飯廳,汪德慧就湊了上來。“姐夫,什麼時候有得吃呀?”   “哈?姐夫?”這突如其來的稱呼讓何仰敬愣住了。   “我看你是真的皮癢了!”汪德萃紅著臉,揮著手打向汪德慧。   “打不到,打不到!哈哈哈!”汪德慧一下就躲開了,轉身便向門外跑去。   汪德萃也趁勢追了出去,正好可以避免尷尬。   “小妹不懂事,真不好意思,何大哥,”趁著姐妹不在,汪德馨湊近了何仰敬,並伸出了手。“我叫汪德馨,在我們四姐妹中排第三,今年18歲,剛才的是小妹汪德慧,今年16歲。”   “哦!你好,再等一會就能吃飯了。汪大哥和你們小弟不在家嗎?”何仰敬直接忽略了對方伸出的手,徑直走向餐桌。   “哦,哈哈……大哥上班還沒回,小弟差不多下課該回來了。那個,廚房裡要幫忙嗎?”汪德馨有些尷尬地收回手,並快速轉移話題。   “不用不用。等著吃就好了!”何仰敬說著便拿起盛著糖燒排的碗,走回廚房。   廚房裡,汪於仁正在洗著晚餐的菜。   何仰敬將糖燒排連同碗一起放進蒸籠裡。“這糖燒排蒸熱一下就能吃了。還要做幾個菜?”   “我買了排骨和香菇,做碗湯;再炒個青菜就好了。”   “放著我來吧。湯是用蒸的吧?”何仰敬拿起菜刀就開始剁排骨,切香菇。   “對!真會吃!哈哈哈。噢,記得蒸9罐。”汪於仁遇到了知音,開心無比。   祿州有一係民間小吃,叫“湯罐蒸”。是將食材與水盛入白瓷罐,並放入蒸籠蒸製而成;出籠後僅以鹽和蝦油調味。此小吃最看重食材。那時候的食材以此法烹製成湯,入口便可感受到新鮮優質食材的濃香沖擊口腔,吞下後更是在唇齒間留有餘香而久不散去。   何仰敬快速地處理好排骨和香菇,並裝罐放入蒸籠裡,接著用芭蕉葉扇催旺了灶臺的火。隨著火勢漸旺,蒸籠內水汽上行;整個廚房裡除了糖燒排的濃香,就再也聞不到別的味道了。   “嗯!真香!你這道糖燒排,上了桌肯定一塊不留!”汪於仁嗅著濃香,不禁稱贊道。   “那我就不謙虛了,反正從來也沒留下過,哈哈哈。”在與汪於仁短暫的相處過程中,何仰敬已不自覺地放下了後輩的裝扮,自然地流露著自我。   “自然的!好就是好,沒什麼好謙虛的。老子做的璞玉丸也是最好的!”汪於仁倒是不改本色。隻是他沒意識到,自己在除何仰敬以外的後輩或子女麵前,也常常端著長輩的模樣。   “我回來啦!”隔著幾道墻都能聽到門外的叫喊聲,那是汪德業放學回來了。他12虛歲,還在上小學;作為幼子,也是汪家真正意義上的獨子;集萬千寵愛於一身,自然很難學得規矩。   隻見他大搖大擺地走進飯廳,隨手將自己的書包甩到了凳子上,“姐姐!我要喝水!我要喝水!”更是用雙手拍打著桌子,大聲地叫喊著。   “能不能安靜點?好好說話!”汪德馨雖然嘴上訓斥,但還是從熱水瓶中倒了一杯水,遞給了汪德業。   沒耐心的汪德業試都不試就喝了一大口,“好燙!”被燙到的他慌亂地將水全吐在了桌上,但顯然沒有大礙,畢竟嘴裡還能嚷嚷。“你搞什麼!我要喝涼的,這都不知道!”   “這麼沒規矩!懂不懂禮貌?”汪德馨立馬就拉下了臉,掄起手就朝著汪德業打去。   汪德萃急忙攔住妹妹,“哎,小孩子就是這樣的,不要打,不要打。”她擺出姐姐的架子。“快去,給弟弟把水弄涼一下。”   “切!好!”汪德馨甩了個白眼,不情願地拿起水杯和另一個空杯子;在兩個杯子間來回倒著熱水,以此降低水溫。   廚房裡,汪於仁另燒了一鍋水,並在水沸騰後放入璞玉丸,“差不多可以吃飯了,你先去飯廳吧,剩下的我來就好。”他接著用鹽和蝦油給清水湯調味。   何仰敬剛想上前,就被汪於仁止住了。“誒,不用跟我客氣。走走走。”   “那我把湯罐和肉端過去。”何仰敬總是無法在廚房中閑下來。   隨著湯水沸騰,璞玉丸煮好起鍋。汪於仁往湯中加了一勺白胡椒粉、一勺香醋,再滴上幾滴芝麻香油,並撒入一把小蔥花。白胡椒粉去腥、香醋解膩、芝麻油提味、小蔥花提香,這就是璞玉丸最好的吃法了。   菜都好了,一大碗糖燒排、一大碗璞玉丸湯、9罐香菇排骨湯、一盆炒青菜。這在當時已是相當豐盛的一桌菜了。人也齊了,程招娣以及汪於仁和他的四女一兒均已落座。何仰敬身處其中,感受到一大家子的其樂融融,但他沒意識到,這其樂融融其實是他帶來的。   “初次見麵,你好你好!喝酒嗎?”剛回來的大姐汪德蕓,剛坐下的第一件事就是對著何仰敬舉起酒杯。   “真不好意思,不會喝酒。做廚子的,怕影響味覺。多見諒。”何仰敬禮貌地拒絕。   “很好啊,年輕人就要懂得自製。”沒等汪德蕓繼續,汪於仁已打起了圓場。   “這就開始偏心啦?那阿爸我敬你吧,該恭喜了。”汪德蕓提起酒杯,準備先乾為敬。但汪於仁一眼瞪來,她也隻好作罷。   “哇!這個肉太好吃啦!”汪德業趁著長輩們聊天,已在大口嚼著糖燒排了。   “怎麼回事啊你?阿爸和阿婆都還沒動筷呢!”汪德蕓借著教訓弟弟來撒氣。   “沒事沒事,那我現在動筷。”汪於仁的語氣聽來緩和,卻沒在眼神上放過汪德蕓。也能看出,重規矩的他對這個小兒子是狠不下心的。   “沒事,沒事!小弟想吃就吃嘛!”一直未作聲的程招娣在自己孫子的事情上,總是袒護的;她還又夾起一塊肉送到了汪德業的碗中。   “阿媽,你也吃。”汪於仁夾了一塊肉送到了程招娣的碗中後,才為自己夾起一塊,並放在米飯上。用五花三層帶骨豬肋排來製作的糖燒排,外皮裹著油光發亮的深褐色醬汁。他用筷子從中間輕輕切下,酥脆表皮下軟爛無比的肉像豆腐一樣被分開,粉嫩肉絲中滿滿的肉汁連同醬汁一起滑入米飯;再用筷子一張,一夾,一扯,肉中骨頭就脫了出來。可以看出汪於仁確是懂吃之人,他將肉按入米飯,連同米飯一起扒了一大口,“嗯!好吃!酸甜可口,入口即化!這個醬汁拌飯更是好吃!”他已吃下了半碗米飯。   “再裝碗飯!”兩塊糖燒排已讓汪德業清空了一大碗米飯,他高舉著飯碗。   汪德蕓、汪德馨和汪德慧都紛紛夾起肉來品嘗,隻有汪德萃接過了弟弟手中的空碗,盛飯去了。   “這怎麼做的?跟別人做的味道完全不一樣。”汪於仁不禁好奇起來。   “現做的更好吃,關鍵在單獨蒸肉。”何仰敬沒打算藏技,“用中高油溫快速炸肉,表皮炸酥之後就撈起來;炒香小蔥、生薑和八角,放入肉排同炒,再加冰糖、香醋、紹興酒、醬油和一點鹽調味,最後加高湯,小火燉一小時;最後再把肉單獨撈起來,放進蒸籠,大火一小時,肉就酥爛了。吃之前澆上燒熱的醬汁就行。”他詳細地解說著。   “這碗肉要煮兩小時?難怪這麼好吃,二姐真會點菜!”汪德慧嚼著肉,插著嘴。   “真是慢功出細活,半點偷不了工啊。”汪於仁說著就替旁坐的何仰敬盛了一碗璞玉丸湯,“來,嘗嘗璞玉丸。”這當然也是他不甘示弱的較量。   何仰敬連忙用雙手接過碗來。他先喝了口湯,最先嘗到的是醋香,接著是由小蔥、香油和白胡椒粉提煉出的鰻魚清甜;咽下後,口中留有白胡椒粉的香氣和微弱的刺激感,口中雜味一掃而空。他再勺起一顆璞玉丸,一口咬下,外皮彈牙,充滿著鰻魚肉香;緊接著,其中肉餡爆發而出,鹹甜可口;口中油香四溢的同時,鰻魚肉的鮮甜更被完美呈現。   “太好了!一點腥味都沒,從沒吃過這種璞玉丸!”何仰敬感嘆道。   “哈哈哈,記住,蔥薑水!”汪於仁不忘著重提示,他說完便注意到了時間。“德臻回來沒?叫他們家過來一起吃。”   “不用叫,一會大嫂自己就過來了。”汪德慧搶答道。   “誒!要你多嘴!好好吃飯!”汪德萃顯得有些緊張,大概是不願給何仰敬留下任何不好的印象吧。但這不是她能控製的。   就在汪德萃話聲剛落之時。“在吃飯呢?”汪德臻的妻子王惠琴端著一麵湯盆走進了飯廳。“聽說今天德萃的朋友燒了菜帶過來,我來裝點給德臻嘗嘗,他在帶孩子。”   汪於仁表示同意,“好啊好啊。這還多一罐湯。”他指著桌上多備的那罐香菇排骨湯。程招娣也隻是看著,而沒有說任何的話。   得到允許,王惠琴就毫不客氣地將糖燒排往湯盆中裝。她裝完,也不忘拿上湯,轉身就走,始終帶著笑容。隻是,原本還有大半碗的糖燒排,在她經手後就僅剩下幾塊不完整的碎肉了。   猶如麵對暴風掃過後的殘局,汪德蕓、汪德萃和汪德馨三姐妹幾乎同時伏低視線,沒人願先抬頭看何仰敬的反應;三人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汪德萃也不願與她們再有眼神接觸了。   但總會有人打破沉默。“真是一點都不客氣!我都還沒吃夠呢!”汪德慧直言抱怨道。   “不要亂說話!”汪德馨急忙用胳膊肘頂了下汪德慧,想提醒她客人還在。   “哈哈哈,好吃就該多吃點嘛。而且品真愛鬧覺,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他們最近都辛苦了。”汪於仁趕忙打圓場,其實他也開始在意何仰敬的想法了。   “哈哈哈,我說不會剩吧。看來下次得多做點了。”知世故的何仰敬自然可以處理得妥妥當當。   “就是!下次要做一大盆!”已端著第三碗飯的汪德業正用湯勺打撈著碎肉,並連同醬汁一起潑在了飯上,接著就埋頭扒起了飯。   “誒!你給我留點阿!”汪德慧急忙撿起湯勺,在碗中鼓搗著。   看著尷尬被化解,汪德馨借勢站起身,為何仰敬的湯碗中添了兩顆璞玉丸。“何大哥你多吃點。”   “誒,好,謝謝。”   汪德蕓則是小聲地安慰著身旁的汪德萃。“沒事,你看,人家沒在意。”   汪於仁感激地看著何仰敬,甚至有點鼻頭發酸。確實,同是一家人,卻從不同桌吃飯,隻在有好酒好菜時才出現。自從收養的大兒子汪德臻娶了王惠琴,並住進汪於仁為他們在院子另一頭準備的婚房後,便是這樣的狀態了。雖是養子,卻無一絲偏心,也寄予厚望;雖不完整,仍盡力而為,也希望家庭和睦。卻不知在辛勞付出後,卻換得家庭間的疏遠;甚至與滿周歲的孫子汪品真之間,都少有能共享天倫之時。這是汪於仁近年來最大的遺憾;但他彷佛從何仰敬的身上看到了希望。   當然,何仰敬並不覺得有太多的不妥。在他的感覺裡,這家庭的氛圍,不錯。   而汪德萃在這天裡,雖然話少,也緊張,但大多時候是笑著的。她很高興何仰敬來到家中,更高興於何仰敬能和父親相處得如此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