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學來的鴨祿湯(1 / 1)

祿州菜 時光卷浪 13228 字 2024-03-16

1981年10月底。   老城村東邊的一座小院內,一場村宴正緊鑼密鼓地準備著。   這天擔任主廚的何仰生正盤點著桌椅、碗筷和各色食材。他對照著賓客名單清點著桌椅和碗筷的數量。“王大姐,這碗筷和桌椅不夠數……”   “哎喲,我哪知道去!東家給定的!又不是我!”王大姐一麵擺著桌椅,一麵押著何仰敬的話尾嚷嚷著。   “那麻煩你去找東家說下。我這走不開。”何仰生說完就走向院子外,去盤點食材了。   “好好好!”王大姐即刻放下手中的事,穿過院子,進了裡屋,隻是嘴裡還不忘抱怨著。“哎!搞什麼!什麼都叫我!自己妹夫自己不去說!”   何仰生來到院子外的空地上,走到水井邊。那裡堆放著用塑料袋和籮筐等容器裝著的各色食材;還有兩大籠活鴨,它們正看著同伴一隻一隻地被大姐抓出籠子,“嘎嘎”地哀叫著。   他開始逐一清點,待到遍尋不著“重頭戲”時,才回頭問了正在磨刀的何仰敬,“阿敬,壇八味的食材怎麼沒送來?”他也早就注意到那些呱噪的鴨子了。“還有這些鴨子是怎麼回事?”   “沒跟你講啊?阿傑哥的主意啊。”何仰敬已開始切配大姐洗好的生薑、大蒜和小蔥等基礎辛香料。“他說最近學了道新菜,叫什麼鴨祿湯,讓我們做著給大夥嘗嘗鮮。”   “沒人告訴我啊!”何仰生有些著急了。“這湯比得上壇八味?而且,也沒說怎麼做?”   “有,就說把鴨子處理乾凈,裡外抹上鹽,加薑片,不加水,大火乾蒸2小時。”   “乾蒸?不是說做湯?而且2小時?”何仰生急忙核對菜單。“那不是所有蒸菜都要改?”   “沒事,早替你想好了。我拜托大姐去借了灶臺、鍋和蒸籠,等下單獨蒸湯。”何仰敬說話期間,負責粗加工的大姐已將一隻隻處理好的鴨子送到了他手邊的大盆裡。“乾蒸也沒問題,靠鹽巴逼出鴨肉裡的水分。而且等我處理好這些鴨子,就能上籠蒸了,時間上也來得及。隻是他沒說要加多少鹽,這就有點……”   “哎,你怎麼不攔著點,”何仰生看著那些鴨子,惆悵不已。“這沒做過的菜,萬一味道不好了,不是砸了自家招牌?”   “我能怎麼辦?”何仰敬話不多說,開始精修整鴨。“阿爸不愛管,阿姐都聽他的,我也說不上話。”   他們口中的這位“東家”、“妹夫”和“阿傑哥”,就是何世傑了。他雖姓何,也住在老城村,但不是何宗宅的人;卻也是當時村裡的風雲人物了。他雖然父母早逝,還有一雙弟妹,也靠著勤工儉學,考取了高中文憑;而且,不但精通文章和書法,就連廚藝也不輸給何宗宅的後人。雖然文采翩翩,卻隻求得單位食堂廚師一職;也不參與任何的辦宴班子,隻靠著年節前幫人寫寫春聯來賺取額外收入。   隻見何世傑不急不緩地走到水井邊,笑得滿臉是牙,“見諒見諒!一下給忙忘了!這鴨祿湯要用多少鹽還沒交代!”他瞄了眼何仰敬刀下的整鴨,“阿敬這修得漂亮。等下記得,先用薑片塗抹鴨身,再撒鹽;然後拍一拍,讓鹽巴像霜一樣薄薄的一層,附在鴨肉上;最後,蒸的時候,把薑片放在鴨肚子裡。這叫‘霜花蓋頂江水流’。”還在交代做法的同時作了句詩。   “好,沒問題。”何仰敬並未在意“詩”,而是即刻開始著手製作。   “誒,你聽我剛才那句詩如何?”何世傑著重提示了下。   但何仰生就隻是擔心味道,他把何世傑請到一旁。“阿傑啊,這是哪裡學來的菜?味道是怎麼樣的?我從沒做過,擔心……”   “安心!”何世傑得意了起來,還刻意抬高了聲量。“上個月,我在祿清市的書法家朋友請我去做客。他親手做了這道湯給我吃,那味道,濃鬱無比!你要知道整隻鴨做一碗湯,一滴水不加,就全憑這鴨本身的汁水。”   “那是具體什麼味道?我得安排上菜順序。”接受了無法改菜的現狀,何仰生又操心起了前後菜品的口味搭配。   “怎一個‘鮮’字了得!”何世傑說得更大聲了,彷佛就怕旁人聽不到。“鴨肉的鮮甜在唇齒間繚繞,無法散去。這是經我朋友改良過的地方菜,你要知道,大書法家,文化人做菜,那不一樣。蘇軾你知道吧?這道湯的味道,就好比那東坡肉的韻味!”   “好好好,那我安排在炒鮮香之後。”何仰生聽得是一愣一愣的,隻能靠一個“鮮”字判斷,將此湯安排在重酸口的炒鮮香之後了。   “沒問題,你安排,我放心。那你們先忙著,我還得去安排桌椅碗筷。”何世傑轉身就走,還不忘掂量自己的詩句。“‘霜花蓋頂江水流’……嘖,妙啊!”   “怎一個‘鮮’字了得!哈哈哈哈。”何仰敬倒是被逗笑了。“我看是,怎一個‘摳’字了得。是茶水也沒啊,煙也沒。”   “噓!”何仰生急忙止住弟弟的玩笑,壓低了聲音,“說什麼呢?這不就是左邊口袋到右邊口袋的事?”他說著就趕去院子裡忙活了,但又擔心弟弟受虧待,於是又回過了頭。“煙你自己有了,茶我給你泡去,喝什麼?”   “最好是茉莉!”受了大哥關照的何仰敬一下就高興起來了。   “矯情!”   兄弟兩一直都是這樣。何仰生總是有操心不完的事;讓何仰敬反倒沒什麼好操心的。但何仰敬真的就不擔心因為這道沒做過的湯而砸了自家招牌嗎?自然不會,他有自己的安排。隻是這件事正好可以讓他在暗地裡發泄內心的鬱結;所以才會從頭到尾都掛出一副沒心沒肺的臉皮。   夜幕降臨,宴席正進行中。   這天的宴席,是何地旺的外孫,何燕音與何世傑的兒子,何堯的滿月宴。年邁的河流源因身體抱恙而無法參與;於主桌落座的,有何地旺、王桂梅夫婦,何地長、劉長芳夫婦,何世傑、何燕音夫婦及懷抱中的何堯,何世傑的弟弟何世坤,還有王意德。另有兩個空位是留給何仰生、何仰敬兄弟的。   王意德又借著領導的身份坐到了主桌上。原本,隻有宴席主角的血親才能坐於主桌之上;當直係血親不全時由旁係血親依輩分、年齡補全座位。但由於那個年代的祿州人都將各級領導視作尊重的長輩,這才讓王意德屢屢活躍於地旺家的宴席之上。   他對著滿桌子的菜,東挑挑,西挑挑,“哎,這切得太大了,”這嘗一口,那抿一嘴,“這個有點鹹了,那個又不夠酸。”接著又一臉不滿地做起了總結。“今天這個菜嘛,好像差點意思……”   “阿哥!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的菜誒!”一直注意各方臉色的何世坤突然拔高嗓門,完全壓過了王意德的聲音,同時還往嘴裡不停地塞著菜。“你……‘吧唧吧唧’去哪裡找的‘吧唧’辦宴班子?‘吧唧吧唧,咕嚕’等我結婚時別忘記介紹給我!”   “哈哈哈,哪裡要找?”好麵子的何世傑也借機拔高嗓門。“這就是我大、小舅子做的!但我怕你請不起誒!他們可是全祿州最霸的廚子!”   “不見得吧?”王意德舉起了酒杯。“我看今晚的菜都還不如這臻紅酒,這哪買的?”   “噢!我自己釀的。可好啊?等下帶一壇回家。”何地旺接話道。   “這樣?噢!可能是我有點感冒了,嘴厚,吃什麼都不對味,這酒,也一般。”沒討著便宜的王意德話鋒一轉,轉向了何世傑。“世傑對吧?你在哪裡高就啊?”   “談不上高,單位食堂。也靠寫春聯賺些……”何世傑本打算把話題轉向自己更擅長的領域。   但王意德掐著點忽略了,直接轉向何地旺,“誒,地旺。”因為河流源不在,他說話也更隨意了些。“是你會盤算誒!女兒嫁個了姓何的外族;連入贅都更好講些吧?”   這話差點讓何地旺噎住。   聽著話鋒不對,在場最年長的何地長發了話。“當了領導就愛說笑。什麼年代了?哪還有入贅啊?前幾年鄉政府還特地開了宣傳會,你是沒去?還是忘了?”   “噢!不是嗎?”王意德避開何地長的重點,轉而就大部分人忽略了的問題,指向了何世傑、何燕音夫婦所住的院子。“我怎麼記得這小院子是流源伯以前畫畫用的啊?”   這問題讓在場的所有人在一時之間都不知如何應對。   王意德說話的聲音是足夠大的。   大到在不遠處炒著菜的何仰敬都聽得一清二楚,他一聲冷笑。“切!我說什麼了?這能瞞得住?也不知道都在急什麼?天天催結婚!”但他的笑稍縱即逝,一點也不開懷。   “嘖!這火燒自家門了,你還在這說風涼話?”何仰生也聽到了主桌的對話,但眼下也隻能乾著急。   “如果當初你們聽了我的話,那就不會有今天這個樣了!”何仰敬乾脆放下鍋和勺子。“阿哥你天天操心,阿爸他天天管這、管那;怎麼就不聽我的,操心操心,管管阿姐?我說那小子……”   “嘖!現在說這作甚?加快上菜速度,堵住他的嘴才是正事!”這可能是何仰生能想出的最佳方案了。   一直不作聲的何燕音不急不緩地說道:“世傑顧小的,把家裡房子留給弟弟結婚了。”她在話語間看向何世坤。“家裡有多的房子就先住,以後還要蓋新的。”   “是啊,是啊!我去年剛相了個好姑娘;要不是大哥疼我,把房子全給了我,人家都不願意跟我處!”會到意的何世坤急忙插嘴道。   王意德看似罷了休,反而捧了起來。“噢!那很好啊!很好啊!人長得俊,學歷高,又寫得一手好字,還懂得疼小的;我就說你這何家大小姐的眼光不可能低嘛!”   何世傑也著急忙慌地接住了。“哪裡,哪裡,領導過獎了。”   “哪有過獎?”王意德捧得再高了些,“光聽你兒這名字就知道你文采非凡,且有雄心壯誌。”突然就變了語氣,而且還是看著何地旺說的。“單名一個‘堯’,同名於萬國天子!看你是寄望於此子將來能統領老城何氏吧?”   “哎喲!領導真是愛開玩笑。”何世傑一下就不知所措了。   “隻是可惜啊!”看得出王意德為了這頓飯是下足了功夫,他立刻就紮向另一個重點。“可惜這孩子才懷胎9月,我擔心他身體有恙,你們可要好好照顧!”   慌了神的何世傑一下就著了道。“這從何說起?明明是足月的孩子……”   “也正常,文采好的人吧;算數都不太行。你算算,你和燕音是去年陽歷12月底結的婚;再怎麼快,算到今天這孩子滿月,也就懷胎9月吧?”眼看在座所有人都沉下了臉色,王意德嘴角一挑;但也好像知道自己正說著不合時宜的話,卻又無法逾越自己的仇恨;於是便用了“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方式,來壓下自己突然升起的罪惡感,他將身子探向何地旺。“但我好像也是瞎操心!看這孩子長得白白胖胖,也不像不足月……難道是……噢!怪我!怪我!怪我多嘴啊!你看,你都不介意,我還在這狗拿耗子呢!”   這下,全桌人,徹徹底底地陷入了無聲中。隻有王意德得意地吃著菜,喝著酒。   何地旺的臉色極其難看,都快黑了;他咬著牙關,憋著火,額頭上的青筋都爆了起來。   何仰敬是第一次見到父親氣到如此;也是第一次在宴席上見到這般可惡之人。原本就預估會出現此情形的他,還想著藉此證明自己是對的;但第一次見父親受辱的他,再也繃不住了。“我操他媽!”他怒罵著便操起了砧板上的菜刀,也邁出了向前沖的第一步。   “誒!你乾嘛?”何仰生急忙抱住了他,緊緊地抱著。   “放開我!”   好在一個熟悉的聲音及時停住了何仰敬。   “燕音姐!祝賀,祝賀啊!”是王業明高舉著酒杯,大聲嚷著;他朝著主桌,很明顯地,刻意地跑著過去;他再借著與鄰桌賓客間的“不慎”碰撞,特地倒在了王意德的身上;手中的整杯酒,也完完全全地倒在了對方的頭上,還要裝出摔得甚慘的模樣。“哎呀!誰絆的我?疼死我啦!”   王意德在全無防備的情況下受到大力撞擊,手中的酒杯砸在了腦門上,酒也灑得滿臉;未肯罷休的力道還將他拍在了桌子上,碗裡的湯、盤子上的菜和桌子上的殘渣全掛在了他特地穿來的新夾克上。他跳了起來,瘋狂地擦拭著衣服上的汙漬,卻讓這些油漬更加牢固了;前一秒還無比得意,這一秒卻如此狼狽,這讓他氣急敗壞地甩下了所有臉麵。“你這瘋狗崽子!”   “意德叔?是你啊?”王業明表現得就像摔倒時遇見村裡長輩的幸運孩子般,欣喜地向王意德伸出了手,“快扶我一下,不知道誰絆了我一下,太疼了!”還不忘向長輩“告狀”。   “你是被人絆倒的?我看你是故意撞到我身上!”盛怒的王意德一把抓起王業明的領子,把對方拉了起來,還用力地搖晃著。“你看你做了什麼!啊?”   王業明當然是一臉無辜的樣子。“誒?意德叔,你身上怎麼全濕了?誰弄的?”   王意德滿臉漲紅地咆哮著推開了王業明。“不就是你這他媽的狗崽子!”   “我?”王業明戲做全套,驚訝地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空酒杯,驚恐地將酒杯放到了桌上,“哎喲!那是我不小心……”又著急忙慌地掏出口袋裡的手帕,直接朝著王意德的臉就撲了過去。“哎!真對不起!我幫你擦乾凈!”   “給我死開!”王意德用盡全力地擋開了王業明的手,這舉動讓他血氣上湧,怒火更盛;怒極了,連自己的心裡話都掏了出來。“你裝什麼裝?跑過來幫忙是吧?我說錯了?我所言句句屬實!就算你特意跑過來搞我也沒用!”   王業明繼續一臉無辜地解釋著。“哎呀,意德叔,你說什麼呢?我都不知道怎麼了……”   對方的模樣讓王意德更加確信了自己的猜測,他臉上青筋爆起,幾乎是以喊叫的方式宣泄著怒火。“給我閉嘴!你現在很本事了嘛,跑到這幫旁村的人了?你還想投靠何家了不成?可以啊!你給我等著!你看看你以後在康新村還有沒得混!至少!我讓你這輩子都別想著能進雨傘廠!”   發完了火,也再沒可罵的話了;在全場的寂靜中,王意德突然從所有人的眼神中看到了窘迫無比的自己。但這也不妨礙他用自己所知的方式來留住自認為的麵子;他一腳踢倒了自己坐過的椅子,轉頭就走。   “哎呀!到底怎麼了這是?意德叔?”王業明到最後還是表現出一副完全不明所以的樣子,還要再表現出一副為自己村裡人的行為感到羞愧的模樣。“哎!哈哈哈,我看他是喝醉了,不好意思啊各位!”   在場的人中,可能隻有何仰敬注意到王業明那隻拿著手帕的,紅腫的,痛到顫抖的手。   “舒坦了!”出了氣,何仰敬也逐漸鬆了勁,他對王業明自然也是感激的。“還得是王業明厲害!我以後要有本事,一定罩他一輩子!”   何仰生也放開了弟弟,順手從對方手裡拿走了菜刀,放在了砧板上。“哎,有什麼厲害的?看他那沒規矩的樣!”   “很多時候規矩是沒用的;而且,年長的也不見得就是規矩。”何仰敬話裡有話的,又快快地轉移了話題。“味道上來了,快來看看這鴨祿湯。”   “是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何仰生操心的勁又上來了。“還有這件事在。”他走到蒸籠前,先聞了聞味道;他聞著沒有問題,但又有些不敢打開來看。   何仰敬還是了解哥哥的,也為了家族的臉麵,他當然早有準備。“沒事,萬一不行,我還另外備了糖燒排。”   “糖燒排?酸鮮……酸甜……噢!那就行,那也行。”何仰生還是先確認了菜品的口味排序,這才掀開了蒸籠蓋。   所幸的是,鴨祿湯的呈現與何世傑所描述的無異。   何仰敬興奮了起來,他拿來兩把勺子,並遞給何仰生一把。“哇哈!沒想到,一滴水不放,還真能蒸出一整碗的湯來!”   何仰生也迫不及待地嘗了一口。“還真的是鮮甜,而且濃鬱。”   這是何仰敬看得上的味道,也是一次讓他欣喜的嘗試。“不錯,不錯。雖然不是祿州菜,但也有點意思。”   何仰敬也放鬆了眉頭,放下了心。“大姐!上菜!”   好在賓客們也都喜歡。借著這道湯,那些不願看到宴席冷場的人,也都紛紛暖起了場。   “這道湯沒見過誒!”,“很香!”,“很鮮!很鮮!”,“這肉也很香誒,味道夠濃!”   “感謝!感謝!很高興大家喜歡。”何世傑看著氣氛變了,借勢起身,拱手作揖。“這是小弟上個月從一個書法家朋友那學來的新菜,覺得甚好,這才交代我大小舅子做來給大家嘗嘗鮮!”   自鴨祿湯送上了宴席,何仰敬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何地旺;他看著父親那始終未舒展開的表情,那彷佛都無法從鴨祿湯中嘗出鮮甜的樣子,不由地心疼了起來。“你看阿爸那臉色……”   同樣看著的何仰生隻能嘆氣,“換作是你,也開心不起來。”不忍再看了,就轉過身去檢查蒸籠中的糖燒排。   “我說的可不止這件事,”何仰敬跟了上去,他勢必要說出自己的想法,也需要哥哥的認同。“房子、禮金一概沒有,結婚宴的錢也沒有;就連自己兒子滿月宴的錢都是阿爸出!你看看他,像不像這被蒸乾汁水的老鴨?”   “嘖!又胡說什麼呢?還不都是為了燕音?都是一家人,他容易嗎?”何仰生自然是知道的;隻不過他看在妹妹的份上,就讓這事從心裡過去了。   “確實……不容易,”何仰敬不再爭了。“省吃儉用一輩子的……”   “哎,大姐,可以再上菜了。”   隨著糖燒排被端上每一張桌子,宴席上的氛圍也更熱乎了一些。   “趕緊上筷!這是阿敬做的糖燒排!”,“哇呀,這做得太好了!”,“大姐!大姐!這邊要米飯!”,“這裡一桌都要!裝一盆過來!”   聽著這樣的熱鬧,看著那般的享受;何仰生與何仰敬總歸是高興的;何地長與何地旺的表情也逐漸舒緩,家族臉麵總歸有人撐起。也許美食真能撫慰人心吧;參與其中的人,不論是奉獻的,還是享受的,都會得到治愈。隻不過有些內心帶著虧欠的人,主動拒絕了這股神奇的力量。   宴席結束,賓客們心滿意足地帶著酒包紛紛離席;何仰生、何仰敬兄弟兩也收拾好了廚具,陪著父母回家去了;最後,做好清潔工作的大姐們,收好了碗筷,疊好了桌椅,也離開了。第二天清晨,出租宴席用具的人自會來拉走碗筷和桌椅。   照顧何堯睡下後,何燕音從裡屋來到了院子裡;從不喝酒的何世傑竟在獨自一人喝著酒。看那架勢,就像是在一口一口地忍氣吞聲。   “是誰對外說,”但看到何燕音來了,知道何堯睡了,何世傑也就不再忍耐了。“我是入贅的?”   何燕音當然知道丈夫受了氣,她就是為此而來的,她上前用雙手輕撫著何世傑的肩膀。“沒有人說,別聽那王意德胡說八道,他隻是想報復我們何家。與你無關的。”   “你們何家?是!當然與我無關!”何世傑是懂得道理的,但心裡也是有著怨氣的;不隻是酒精的作用,他本也打算借酒發作。“連我兒子都要管你爹叫爺爺!”   “怎麼又說這事了?”這是何燕音沒有想到的。“這不是最開始就說好的嗎?”   “那是我沒想到!會這麼丟臉……”何世傑又喝下一杯,他咬牙切齒地訴著苦。“不就沒房子嗎?不就沒錢辦婚禮和滿月宴嗎?至於嗎?被人說成這樣!”   何燕音坐到何世傑身旁,抓著對方的雙手。“你別管外人怎麼說,我不介意的;而且你看阿爸,他把自己的積蓄都拿出來了,也沒說什麼……”   若是想宣泄自己的怨氣,自然不願聽全對方的話;那樣不就堵住了嘴,吞回了怨氣?   “現在跟我提積蓄了?現在怪我了是吧?”何世傑甩開了何燕音的手。“之前說喜歡我的文采,無所謂我的家世,現在嫌我沒錢了是吧?我說呢,這之前一直勸我跟你家兄弟去辦宴,原來是心疼你阿爸的錢!”   “那是兩碼事。”何燕音急忙解釋道:“我是女孩,家裡的積蓄本來應該給大哥和三弟結婚用的;阿爸願意拿出來,那是他不介意你的家世,也相信你會對我好。”   “相信?他拿錢出來是要給自己做麵子!怕別人說她女兒嫁了個連辦宴錢都拿不出的窮小子!若不是他非要爭這麵子,今天也不至於如此!”何世傑自然是不願意接受安慰的,因為那樣會讓他自己覺得更丟臉。   “哪有你這樣說話的!”一而再,再而三,何燕音的火氣也上來了。“誰能知道辦宴的錢是誰出的?如果不是你非要把房子全給了你弟弟,如果不是你非要住進這小院來,誰會知道?”   “那是我做大哥的責任!我弟弟是我阿爸臨終前的托付!”被觸及軟肋,何世傑大聲了起來。   “誰沒有責任?我阿爸沒有兒子要顧嗎?我沒有兄弟要著想嗎?”何燕音漲紅了臉,也顧不得丈夫的麵子了。“要擔責任就要靠自己!而且你有手藝啊,乾嘛不去賺呢?那也不丟人啊。”   “哈哈,嫌我丟人了?真正丟人的是你們何宗宅這些辦宴的!天天在山裡跑,在泥地上摸爬滾打,那是沒文化的人乾的事,我丟不起這人!”何世傑怒極了,直接將酒杯砸碎在地。   “你說什麼呢?”何燕音拍桌而起。“阿敬的文憑比你低嗎?他都願意乾,你有什麼好說的?”   “那是他自己願意!你爹自己都不願意!你有什麼好說的!”心中的怨氣逐漸見底,逐漸清醒的何世傑也知道自己不占理了,隻能更用力地拍在桌子上,走出了院子。   隻留下何燕音一人,獨自落淚。“哎……”   同年12月。   何仰敬正在廚房中嘗試著烹飪自己剛學來的菜。   他的母親王桂梅從外探進了身子。“阿敬,爺爺叫你。”   何仰敬即刻放下了手裡的活。“噢,來了!”   他立刻就來到了爺爺何流源的臥室。“怎麼了?還好吧?老爺子。”   “好!你呢?”臥床的何流源拍了拍床邊的凳子,示意何仰敬坐下。“最近忙什麼呢?”   “我在試菜,準備自己開家店。”何仰敬也正想向爺爺匯報自己的計劃。   “開店?你那麼好的工作不要啦?”這讓何流源有些驚訝。   “不要,那多沒意思?”何仰敬當然是覺得理所應當;他也相信,至少爺爺能理解自己。   “胡說什麼呢!”何流源一掌拍在了何仰敬的大腿上。“最重要的是什麼?”   “開店啊!”何仰敬疼得跳了起來,但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   “是結婚吶!”何流源又招了招手,示意何仰敬再坐下。“我還等著抱曾孫呢!你就不能讓我四代同堂一下嗎?你看,燕音都結婚生子了。”   何仰敬摸著發麻的大腿,隻能乖乖坐下。“那你不已經四代同堂了嗎?而且這事,要也先是大哥啊,哪裡輪得到我?”   “那外孫和正孫是一回事嗎?再說,我找過阿生了,他已經開始相親了。”何流源指著何仰敬的鼻子。“你呢?”   “我有啊!”何仰敬急忙交代。“認識了一個姑娘,挺好的。”   “那還不結婚?”何流源不解,在他的經歷中,從相識到結婚,是個短暫的過程。   “怎麼結?自己都還做不好,怎麼結婚?”   “啊?是誰說你不好了?”何流源突然坐直了起來,他可不容許任何人瞧不起他的孫子。   “你啊!”何仰敬倒是被爺爺給逗樂了。“天天說我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不就是你了?”   “哎喲!孫子誒!那不是一回事!”何流源被何仰敬說得差點岔了氣。   “怎麼不是一回事?手藝不夠好,錢就不夠多;錢不夠多,怎麼養活人家?那還怎麼結婚?”何仰敬一臉認真地說著自己的道理。   “哎,結了婚再賺嘛!”不能理解的何流源也有自己的認為。   何仰敬話鋒一轉。“阿爺我問你,要讓你在一個地方待一輩子,天天做一樣的事,你樂意?”   “我……但那不是……”何流源就像被人將了軍。   “你就真沒想過像太爺爺那樣,開家大酒樓?”眼看見效,何仰敬再進一步。   “說到這個……”何流源被說到心坎裡了。   “我最近啊,從一個山明人那裡學到一地方小吃,特別適合拿來開店。他們用花生醬、醬油和香油來拌麵,那是真香;而且他們做的扁食,是一點都不輸我們的宣紙肉,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成本還低不少。”抓著機會,何仰敬就開始介紹自己的開店計劃。   “噢?”何流源也順利上了鉤,他興致勃勃地問道:“那具體是什麼味道呢?”   “先說這拌麵啊,麵是筋道,醬是濃香;我試著做了一些,給你端一碗來。”覺著說不清,何仰敬立馬起身,跑向廚房。   “好啊,好啊!”饒有興致的何流源突然發覺自己著了孫子的道,他朝著門外喊了過去:“誒?你別繞我!說的不是這事!”   何仰敬的聲音從廚房裡傳了過來。“哎,阿爺啊,真的!這事才重要!你等我!”   “滾蛋!別端來了!氣死我了!”何流源對著何仰敬是氣不起來的,隻好轉向了兒媳婦。“桂梅啊!快管管你兒子!”   “哎,你怎麼把爺爺給氣著了?”王桂梅聞聲,趕忙來到了廚房。“而且你怎麼就說不通呢?不要開店!你是沒見過那時候,你太爺爺店開那麼大,最後不也都沒了嗎?”   “哎,放心,他沒生氣。”何仰敬已經拌好了一碗麵。“不開店,哪來的錢結婚?阿爸的錢應該全用完了吧?”   “你爺爺說了,他給。”看來眼前這事,是王桂梅與何流源商量好的了。   “我不要!我才不要像那何世傑一樣丟人現眼!”何仰敬突然語帶厭惡;看來自己外甥的滿月宴著實在他心中留下了一些東西。   廚房外傳來了何流源的聲音。“阿敬!你的麵呢!我肚子都氣餓了!”   “哈哈!我說他沒生氣吧?”何仰敬又樂嗬了起來,端著麵跑向了爺爺的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