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節這天我開心地去了佳慧家，她的父母都下地了，她的妹妹和弟弟都在家，我們已經很熟悉了，初中的時候我就經常來玩。摘完了蓮蓬之後，我們開始從前院跑到後院，摘摘野花，追追小雞，快九點的時候佳慧喊我們去後院釣蝦。後院的水池不是很大，大約寬兩米長六米，裡麵種了菱角。我和佳慧一人拿一根竹棍，綁上細線，係上碎肥肉，開始尋找目標。別看水池不大，蝦倒是不少，一個多小時臉盆裡就一片青紅了，佳慧的弟弟妹妹在旁邊拎蝦的觸須玩。 　　又釣了一會，堂屋的擺鐘敲響了，佳慧開始準備午飯，我幫忙生火，我一邊熟練的生火一邊打聽住在她家大學生的情況，完全出於好奇，畢竟大學離我們太遙遠。 　　“怎麼沒看見一個在你家住的大學生啊？” 　　“他們都在學校吃中飯，通常隻回來睡覺。”佳慧正在切肉，她的動作很熟練，一看就是經常做飯。 　　“今天不是放假嗎？” 　　“估計出去玩了吧！” 　　“噢，我也想像他們那樣住在外麵，多自由。”我是真羨慕，特別想有一間可以獨處的房子，一個不受任何人打擾的地方，哪怕是個山洞都可以。現在想來當時我才十七歲怎麼會有那些離經叛道的想法，可見我是一個奇怪的人。 　　“你又在幻想了，快別想了，幫我去外麵把青菜洗了，再打三個雞蛋，今天蒸個雞蛋。”佳慧聽慣了我的胡說八道，但她很包容我，她覺得我是一個單純的人。 　　“好，蒸雞蛋我太愛吃了，家裡有豬油吧，千萬別放麻油。” 　　“有的，快去洗菜。” 　　我跑到內院井邊打了一桶水倒在大木盆裡開始洗青菜，正洗得起勁的時候有人在門口喊話。 　　“請問有人嗎？”見沒人回應又高聲喊了一聲：“請問有人在嗎？” 　　佳慧和我朝堂屋門口走去，隻見門外站著一個高瘦白凈的男子，個頭一米八〇以上，他穿著一件極為醒目的紅色翻領T恤，褲子是米白色的，一時間我們都有點愣神，佳慧與我對視一眼又看向那人。 　　“請問你有什麼事情嗎？” 　　“我是工大的學生，我同學說你家有房子對外出租是吧。”他明顯有些緊張，英俊白皙的麵龐帶著微笑，讓人如沐春風。 　　“租房子的話你要等我爸媽回來，他們吃中飯的時候就回來了，或者你晚上再來吧。” 　　“好，謝謝，那我回頭再來。”他微笑著點了一下頭就走了。 　　見他走了，我和佳慧相視一笑，繼續回去做飯，我們兩個人都沒太在意剛剛那個男子，隻把這個人當作一個陌生的租房者，又怎能想到這個人將來也是命運中的一環呢？ 　　午飯終於做好了，佳慧的父母陸續從田間回來，見到我都很客氣。 　　“喲，小孟來啦。”陳伯母笑瞇瞇地看著我，陳伯父也是一個不善言辭的莊稼人，他也慈愛地笑著。 　　“大伯大媽好，我來找佳慧玩。”我大大咧咧地打了招呼，這是一種完全的鬆弛感，因為佳慧父母總是對我笑，我覺得他們是歡迎我的，就好像我媽喜歡佳慧一樣。 　　“嗯，好，小慧啊，飯燒好了吧，趕緊吃飯，下午我還要跟你爸爸去買飼料。” 　　“你們先洗洗手，馬上就能吃了。” 　　飯桌上，佳慧跟父母說起有人要租房的事情，陳伯父一邊喝酒一邊詢問是什麼樣的人，聽說是學生基本上就同意了，他家前院不久前蓋的三間平房，最近有一間剛好空出來了。吃完中飯，洗好鍋碗，休息了片刻佳慧父母就出門買飼料了。我中午吃得太飽，為了消食就在院子裡轉悠起來，轉到房子的東邊，這裡有一片小花園，種了幾棵樹和一些閑花野草。其中有兩棵樹葉片長而尖，長得像蘆薈但比蘆薈高且硬，一層一層地泛著白霜，我用手拽了拽覺得它們有點醜，眼角的餘光瞥到了一抹艷紅。 　　“咦，佳慧，你快來，看看這是什麼。” 　　“怎麼了啊？”佳慧急忙跑過來。 　　“這是一朵花嗎？怎麼沒有葉子，假的嗎？”我摸著那翻卷的花蕊非常疑惑。 　　“噢，是真的，一開始我還以為是洋蔥呢，沒想到開花了。” 　　“這是幾朵花在一起嗎，花蕊還是卷起來的，像不像一個繡球，哎，這是什麼花啊？”我覺得這花好奇特。 　　“是一朵吧，你看它都長在一根花莖上。我也不知道是什麼花。”佳慧很遺憾地搖搖頭。 　　“這麼紅，還像個繡球，就叫它繡球花好了。”我果斷地給花取了名字，佳慧從來都遷就我。 　　我們開心地笑著，年少的時候一朵花就能令我雀躍，哪怕是一朵無名之花。 　　我待到下午五點鐘就回家了，吃完飯之後在院子裡閑逛，看看落日，看看飛鳥，悠然自得地享受著傍晚的涼風；睡覺之前我靠在床頭拿出自己的手抄詩集翻看，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入夜，朦朧之間我忽然看見一抹紅色閃過，定神再看，煙霧繚繞中可不就是白天見過的那株“繡球花”嗎？！此時它紅得像血，翻卷的花蕊透露著神秘的光芒，我伸手想摘下它，卻怎麼也靠近不了，我不得不奔跑起來，內心的渴望越來越大，每當我覺得就要抓住那朵花的時候，它似乎變得更遠，氣喘籲籲不知跑了多久，花突然不見了，四周頓時漆黑一片，我聽到自己強有力的心跳聲，眼神轉換的一瞬間麵前突然出現了一條河，河對岸一片黑紅，成片的血紅色的“繡球花”隨風搖曳，我看呆了。隻想摘一朵花而已，腳步卻無法移動，一時急得渾身冒汗，掙紮間我醒了。房間的臺燈還亮著，詩集掉在旁邊。愣了一會兒，確定自己是真的醒了，趕忙下床拉開窗簾透透氣，一輪明月掛在半空中，薄雲浮動，清冷的月光照在院子裡，照進水塘裡，水麵波瀾不驚——好一幅月夜圖。 　　四周很安靜，定定地看了一會兒，夢中的紅色河岸歷歷在目，我搖搖頭，我想或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索性就安安靜靜賞月吧。拿起手抄本翻到蘇軾那篇著名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在心中默誦起來。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裡共嬋娟。 　　這首詞很應景，此時的我隻懂月有陰晴圓缺，不懂人有悲歡離合。 　　假期結束得總是那麼快，我先到了學校，接著秀娟也回來了。隻是今日的秀娟相比以往簡直煥然一新，她穿了一套全新的粉白相間的運動服，腳上也是一雙白得發亮的新球鞋，我沒有多想，隻是覺得她買了新衣服而已，沒想到就是因為這一套新衣服即將迎來一場風暴。 　　快上課了，我們捧著書和算盤向班級走去，周圍來來往往的同學都在看我們。秀娟表情淡淡的，看不出一絲高興，我不太能理解，畢竟我每次買了新衣服都很開心。 　　“我帶了兩塊椒鹽的月餅，回頭你嘗嘗。”我特地帶了最喜歡的椒鹽月餅給她。 　　“好，我也帶了兩樣小菜，給你和沈鬆平一人一瓶，上次他不是請我們吃飯了嘛。”秀娟一跟我對視，我就發覺了她眼裡的憂愁。 　　我不安的問她：“你怎麼了，我怎麼覺得你很不開心的樣子，家裡有什麼事情嗎？是你二哥又欺負你了？” 　　“沒有，隻是……”秀娟欲言又止；“回頭人少的時候說吧，快上課了。” 　　分開以後，秀娟先進了班級，果然迎來了大家詫異的目光，她沒有說話，假裝不在意地坐到座位上，有人開始竊竊私語了。 　　“不是說她家裡很窮嗎，怎麼買新衣服了，這衣服好像很貴哎！” 　　“是啊，比我們穿得都好。” 　　“都沒錢交學費了，怎麼有錢買新衣服啊！” 　　…… 　　我們班珠算課在第一節，劈裡啪啦打了一整節課的算盤，手都打酸了，終於下課了，我扭頭目送班主任消失在視線裡，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王平個子很矮，因此穿了一雙很高的高跟鞋，走起路來鞋底啪嗒作響，經過二班的時候，秀娟煥然一新的模樣似乎刺痛了她，回到辦公室之後臉色十分難看，她慶幸自己還沒有將募捐的事上報到學校。 　　午休的時候，寢室裡人來人往，我一直沒找到機會問秀娟詳情，秀娟的臉色更加蒼白了一些，她好不容易上完了下午的課就先回寢室了，我腳步匆匆地下了樓也準備回去，沒想到半路被王平喊住了。 　　“孟欣然，你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我隻好跟著去了，感覺王平特別嚴肅。王平先是不動聲色地看了一下我，試探地問道：“你看到徐秀娟今天穿的衣服和鞋了嗎？” 　　我掃了一眼臉色陰晴不定的班主任：“看到了，怎麼了？” 　　“本來嘛，我是出於好心，覺得她的家境不好，準備給她爭取學校的補助，但是，嗬嗬……”王平右邊眉毛挑動了一下，麵部表情充滿了嘲諷：“今天她大哥已經把欠的學費送過來了，還有，你也看到了吧！她穿得那麼新，那一套衣服很貴的，估計都趕上我幾個月的工資了。你說是吧，我怎麼再給她申請補助呢？別人也會有意見的，對吧。這事弄的，所以之前給你說的募捐什麼的，你就當沒這回事吧。” 　　此時我心中也疑惑了，迫切的想知道原因。回到寢室，秀娟似乎是在等我，見我回來了臉色才有點舒展。 　　“你回來了，我等你一起吃飯呢。” 　　“嗯，餓死了，走吧。”我內心忐忑不安又不得不故作輕鬆，想著班主任那難看的臉色，又擔心秀娟是否受了什麼委屈，我們排隊打飯、吃飯……直到宿舍裡隻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秀娟終於開口了。 　　“王平是不是找你談話了？” 　　我小心翼翼地回道：“嗯，她的意思是說你穿新衣服，學費也交了，條件不像太差的樣子，所以，她不打算給你申請補助了。” 　　“我本來就沒有想過什麼申請什麼募捐的，我隻是希望她給我點時間，是她非要幫我申請的。算了，不過還是要感謝她吧，”秀娟說到這裡哽咽了，淚水在眼裡打轉，但她忍住了，她苦笑著看著我：“你知道我這身新衣服是怎麼來的嗎？” 　　我有點不知所措，找書苑wｗw.ｚhａoshｕyuan．cｏm 不知道此時要怎麼安慰眼前的人，隻好靠近一些用手輕輕地拍拍她：“你說什麼我都是相信你的。” 　　秀娟感激地看著我：“這套衣服不是我買的，其實是我親生母親送過來的，我爸說我是雙胞胎，是他從南京抱回來的，我可能還有個姐姐在南京。” 　　我驚呆了，感覺小說裡的情節竟然就在身邊：“天哪，那豈不是跟你一模一樣，雙胞胎多好，為什麼要把你送人呢？” 　　“說是因為要添一個兒子，隻能留一個女兒。”秀娟說這句話的時候握緊了雙拳。 　　這讓我義憤填膺：“一定要添兒子嗎？男孩女孩不都是人嗎？”。 　　“你不知道，在農村沒有兒子就等於絕後。”秀娟嘲諷的笑著，接著又苦笑起來。 　　“這是封建思想，真是無法理解！那，你就沒想過去找你親生媽媽？” 　　“怎麼找？他們也不讓我找，南京那麼大，又要到哪裡去找呢？”秀娟嘆息一聲，雙手蒙住憔悴的臉龐，她不想再哭了，無數個深夜她已經哭得太多了：“以後再說吧，現在我連學費都要想辦法，哪還有能力去找她們，再說她也不希望我去找她吧，我又何苦呢！” 　　我隻好安慰她：“嗯，你別難過了，以後你什麼時候想去找了，我一定陪你去。” 　　“王平那邊你也不用替我解釋，我不想讓所有人知道我是抱養的，我受不了那種憐憫的眼光。” 　　“好，我不說。” 　　我們相視一笑，算是暫時將這痛苦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