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波又起(1 / 1)

夜中日 硯隨心啟 6382 字 2024-03-17

沿著墻壁繞行一周後,黛爾娜在腦中粗略模擬了一番二人的所處之地。   最初二人位於神殿正下方的一間方形密室內,那裡僅有的一處出口連通向現在二人所處的大空洞。從極度相似的布局擺件來看,此處原本應當是與上層神殿同為一體的主殿,卻不知為何慘遭廢置遺棄,與上層直接連通的山道顯然原本並不是進入神殿的正規途徑——那也就意味著必然存在著一條連通主殿的道路。   壁畫的兩側分別存在兩條向外延伸的通道,相較於遍布瓦礫碎瓷的右側通道,左側的通道更為泥濘窄小,並且從中途開始便以相當陡峭的坡度一路向下延伸。考慮到艾托亞的傷勢,黛爾娜決定將提燈留在原地,讓艾托亞在壁畫前等待,獨自一人探索右側通道。艾托亞也明白自己傷殘勞頓的狀態隻會拖累探索的進度,再三提醒注意安全後便相當爽快地接受了黛爾娜的好意。   少女的腳步聲漸行漸遠,經由巖壁表麵遍布的細小孔穴消化吸收,很快空蕩蕩的主殿中便隻剩下了艾托亞一人。無事可做的艾托亞百無聊賴地舉起提燈,再一次打量著那副古老殘破的壁畫,然而再怎麼反復審視,中間缺損的圖案也不會憑空填補上。艾托亞隻能發揮想象,試圖理解這幅壁畫想要傳達的內容——   或許正如黛爾娜所言,是某種生物從龍神的體內爬了出來——然而那未必是龍族子嗣,也有可能是寄生蟲或者食腐生物,畢竟初代賢者到達百夜峰時,龍神便已經殞命,殘餘的肉身便某種生物寄生也並不奇怪。隻是,艾托亞實在難以想象龍神的屍體被食腐生物分食的景象,即便不了解龍神的生理結構,他也很難想象巨龍的鱗片會被孱弱的蠕蟲鉆破,而且古人們真的會專門製作壁畫,記錄龍神被寄生蟲啃食的慘狀嗎?   正當艾托亞的視線聚焦於壁畫的空白處時,上方紋畫的油性線條卻像是割裂的傷口般泱泱流出“鮮血”——雖然從中流出的不過是用以作畫的顏料,出水量之大卻完全不符合幾道乾涸的筆印能夠儲藏的上限,唯有將滿滿一缸顏料潑灑在巖壁上才能重現如此湍急澎湃的液流。幾股褐色液流在壁畫的正中央交匯,卷起一汪直徑五六公分的漩渦,從漩渦的中心,艾托亞看到了一段與壁畫內容截然不同的景象——   燃著炙焰的赤紅光球中,一名全身被燒至焦黑的人類男性跪倒在地,數百度的高溫蒸乾了他的血與淚,濃濃煙塵嗆住了他的喉嚨與氣管,男人卻奇跡般地幸存了下來。男人的痛楚與懊惱沿著脊髓滲透進了艾托亞的大腦——皸裂燒傷的皮膚在愈合的瞬間便重又被火苗灼傷,即便腦髓蒸乾,那一日眾叛親離依舊在腦海中不斷閃回。   “汝之性命與千人相較,孰重孰輕?”   開口發問的並非是那名焦炭狀的男人,而是站在艾托亞身後,某種更為宏位、更為禁忌的存在。盡管措辭文縐縐的沒有半點威懾力,那股不怒自威的氣場卻讓艾托亞明白絕不能回頭直視那位異常的存在,也絕不可怠慢輕視它的提問,好在這個問題對於艾托亞而言並不是什麼值得猶豫的難題——   “那自然是千人的性命更加重要,為了自己去犧牲數千名與自己相同的生命,這麼做實在太自私了。”艾托亞回答道。   “既然以數目界定自私的概念,汝之性命又價值幾何?百人?十人?亦或者,以汝之性命交換隻有一天性命的老者,或是罪大惡極、論罪當誅的死囚,汝也能坦然接受嗎?”   無言以對。   按照科斯塔教的教誨,生命無分貴賤與數量的區分,教眾應當無論背景、一視同仁地救助一切生命。然而教士們磨礪身心,為救助蒼生傾盡所有,最終卻不得不為了那些被稱為“人渣”的存在獻出生命,這麼做真的公平嗎?但是肯定這一論述,又無異於贊同“更為高尚或是更有能力的人不應當為下位者提供幫助”,而下位者又往往是亟需援助的存在,否定付出與援助隻會將社會引導向絕情與停滯。   “以等重之物置於天秤兩端,天秤便會保持平衡,然,智能與欲望會左右天秤的權重。需多慮,傾倒的天秤無論傾倒向哪一側都沒有是非之論。汝現在所需做的隻是接受傾倒的事實,在兩端墜毀之前揚起其中一端——”   “艾托亞,你在做什麼?”   少女的聲音將艾托亞從恍神的幻境中驚醒,不知不覺間他竟是半隻腳踏進了左側的甬道內,哪怕黛爾娜晚回來了片刻,恐怕他便已經一腳踩空,順著甬道一路滑到廢墟底層。艾托亞有些恍惚地提起油燈,晦澀老舊的壁畫依舊缺損了一大片,石壁中央除了粗糙泛黃的石片空無一物,自然更不會有油脂漩渦或是燒焦的男人。   “沒什麼,隻是閑來無事,想悄悄看這條隧道會不會與外部連通。”   失血過多的艾托亞頭腦發昏,實在編排不出什麼像樣的謊話,隻得隨口敷衍道。   “你可別亂來,舊傷未愈又添新傷,百夜峰附近鮮有藥草生長,更不必說尋訪醫生了。總而言之,我們先設法從這裡離開再做考慮。”黛爾娜架著艾托亞的右臂將其攙扶起身,順勢將艾托亞手中的提燈拋向大殿的一隅。   “沒關係,我們很快就不需要擔心光源的問題啦。”黛爾娜狡黠地眨了眨眼。   艾托亞立即領會了黛爾娜的話中之意,沿著右側地道前行數十米後,星星點點的碧藍色光點便點亮了整條隧道——在這種廢棄已久的地道中自然不會存留有人造光源,那些光點實際上隻是一些索爾隆邊境常見的熒光蘑菇,從根係附近鬆弛的土壤判斷,這些蘑菇的出芽時間不過在數小時乃至數分鐘之前。接受這種來路不明的恩惠無疑是危險之舉,不過也好過在漆黑的地道中抹黑前進。   然而很快他便發現自己依舊曲解了“不需要擔心光源”的真正含義。   在轉過一片狹窄的彎道後,一束明耀的光自碎石的縫隙中偏折而入,刺得艾托亞有些睜不開眼。有那麼一瞬間,艾托亞以為他們撞上了一個特大號的熒光蘑菇,不過很快他便認出了那熟悉而又柔和的光線——   澄澈敞亮的陽光像是甘甜和煦的春雨般灑滿大地,碧樹綠茵在晨光的滋潤下愈顯璀璨瑰麗。即使身處百夜峰的山腳之下,充沛的陽光依舊填滿了他們目之所及的每一寸角落,當空懸浮的那枚碩大日輪比起艾托亞所曾見過的任何時候都更加明艷耀眼,大晦日時爬滿日輪的陰翳黑斑盡數消失無蹤。   “怎麼會這樣——”艾托亞喃喃自語道。   “有什麼關係,這樣兩全其美的結果不是更好?”黛爾娜輕鬆地笑著。   這是艾托亞認識少女以來在她臉上所見過最陽光燦爛的表情,雖然對太陽的異常表現心存疑慮,艾托亞卻也不忍心將猜疑說出口,破壞少女的絕佳心情:“既然加護儀式的問題告一段落了,你接下來又有什麼打算?”   “自然是和弗西格他們匯合,繼續完成傭兵任務了。不過在這之前,我們得把你送回科斯塔國,就算傷勢不會危及性命,那種程度的傷殘還是今早治愈為好。”黛爾娜有些愧疚地瞥了一眼艾托亞缺損的左臂,旋即振作精神、為二人鼓氣道,“好了,繼續這樣消極躊躇也不是辦法。神殿坍塌的規模不是以數人之力足以清理的,弗西格他們應該會就近尋找人手協助救援,我們先去孤兒院那邊瞧瞧吧,說不準他們正在那邊焦頭爛額地籌劃救援作業呢!”   “就算再怎麼病急亂投醫,一般人也不會去孤兒院蒐集人力吧。”艾托亞苦笑道。不過方圓數裡之內也隻有那家孤兒院還有人居住,如果弗西格一行人真的去了其他地方尋求救援,他們也是大海撈針無處可尋,倒不如去孤兒院稍事休整再做打算。   二人一路披荊斬棘,從山腳下的一處荒地折返棧道,打算借機辨認方位返回孤兒院,然而此行的目的地卻遠比料想中顯眼——古怪的黑色火焰沿著圍墻竄上了鐘塔的頂端,濃密的黑煙從各處門窗中湧出,染黑了東南向的半邊天。二人麵色凝重地相覷一眼,加快腳程向孤兒院的方向趕去。   可惜二人終究來晚一步,偌大的孤兒院早已人去樓空,家具擺件布置得格外工整,就連床單被褥都疊放得整整齊齊,若不曾見到那幅煙熏火燎的慘狀,不禁會懷疑這裡的住客隻是出門遠行了一趟。   “等等,這裡的火勢不大尋常。”艾托亞喊住了四處搜尋幸存者的黛爾娜,仔細端詳著熊熊燃燒的焰火。最為顯而易見的自然是火焰不自然的顏色,不過更令艾托亞在意的是焰火搖曳時飄忽不定的焰尾,以及火焰外層籠罩的一層不真切的虛影。思索片刻後,艾托亞倏然將右手探進了黑焰之中。   正如他所料想,黑色的火焰的溫度遠遠高於人類正常體溫,卻也隻有六七十度的水準,遠遠不足以點燃常見的建築材料。在黛爾娜詫異的目光中,艾托亞拾起一塊折斷的木材,以拇指緊握著再度探進黑焰之中。與木料接觸的瞬間,一度溫馴的火苗性情大變,像是洪水猛獸般迅速竄上了木材,轉瞬之間便將那段數寸長的木材燒作了一縷青煙。   即便如此,艾托亞依舊沒有感受到木材燃燒時的熱量,與木料直接接觸的拇指也沒有因此而燙傷,比起燃燒反倒更像是火苗將木材直接吞了下去。盡管沒有完全勘明黑色焰火的燃燒原理,艾托亞還是根據現有情報安慰著少女:“沒問題,這些火焰似乎並不會傷害生命體,就算桑奇和孩子們卷入了火災之中,也不會因此而受難——呃,至少不會有性命之虞。”   考慮到衣服和隨身財物也屬於非生命,艾托亞稍許修正了自己的說辭。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黛爾娜依舊有些心有餘悸地看向升騰燃燒的黑焰,“不過對待可疑事物還是謹慎為妙,下次可不要再這樣不由分說地將手伸進火焰中了,要是你連僅存的右臂也失去了——”   “我明白,隻不過這些火焰讓我感到莫名親切,仿佛我一早就知道這團火不會對人體產生危害。”艾托亞輕鬆地笑著,“放輕鬆,下次我會盡可能遠離這類危險事物,畢竟任誰也不會想照看一個雙臂全無的殘廢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   黛爾娜正欲爭辯,一片從焰心中閃過的斑駁陰影轉移了她的注意力。她有些困惑地揉了揉眼,雖然火苗很快便恢復了平靜,但是黛爾娜很確定剛剛她在焰心中瞧見了一隻類人生物的眼睛。按理而言,這團狹小的火焰完全不足以讓一名類人生物藏身,哪怕是身形最為矮小的因迪斯矮人。   然而,不正常的焰色、消失無蹤的住客、在火焰中一閃而過的眼睛,這一切不合常理的狀況無不透露著陰謀的氣息。黛爾娜再次四處打量,確定樓閣中沒有滯留的受難者後,正要催促俯身研究黑焰的艾托亞早些離開,一隻如白骨般瘦削的手臂赫然從火焰中竄出,緊緊攥住了艾托亞的手腕。   早有準備的黛爾娜當機立斷,鋥亮的劍光徑揮向火焰中探出的手臂。   艾托亞的驚呼聲還沒傳出嗓子眼,長劍便順利劃過了那隻枯槁的腕骨——準確來說,是越過手腕,徑直沒入地麵——在劍刃與手臂相接的瞬間,腕骨便連通其上附著的灰褐色血肉一同化作難以捉摸的雲煙,巧妙地避開了劍刃的鋒芒。與此同時,緊握艾托亞手腕的勁頭也沒有絲毫減弱,即便艾托亞再怎麼發力,終究無法掙脫那隻如同虎頭鉗般牢牢擰緊的手掌。   “小心,身後還有其他埋伏。”艾托亞顧不得手腕的酸痛,低聲提醒道。   幾乎便是艾托亞的手腕遭到擒拿的同時,更多的陰影從廢墟中逐一湧現。不同於用於牽製的手臂,從火場中出現的陰影生物保留了與人類相似的整套軀乾,他們有著腐敗物一般的灰褐色皮肉,身高遠在兩米之上,完全赤裸的身軀沒有保留任何雄性或是雌性的繁殖器官——更為驚悚的是一隻布滿血絲獨眼像是順著水流漂泊的枯葉般沿著皮膚四處滑動,全方位無死角地打量著周圍環境。   黛爾娜甚至沒有費神嘗試用武器對抗這些灰皮怪物,既然這些生物與那條手臂同源,對它們而言化作雲煙、躲避刀劍的揮砍顯然是輕而易舉。黛爾娜捏住一隻緊握艾托亞手腕的手指,試圖掰開手指助艾托亞脫困,然而這一舉動非但沒有使手臂放鬆對艾托亞的鉗製,反而使得那隻手指更加用力地握住了艾托亞的胳膊,犬牙般粗糙參差的指甲甚至割破了艾托亞的皮膚,在薑黃色的手臂上留下一道道血印。   “這麼做大概不管用,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這家夥就算把我的右臂扯下來也絕對不會鬆手。”艾托亞齜牙咧嘴地呻吟著。   “那應該怎麼辦?它可不像是和善待客的類型。”   “我能想到的辦法有三個。其一,你先行離開尋找支援,如果我的運氣不錯應該能夠撐到支援趕到。其二,用你的劍將我的右臂切斷,雖然失去雙臂很不方便,但是至少能夠保全我們的性命。”艾托亞快速略過了前兩套方案,即使不多加詢問,他也知道黛爾娜絕不會同意前兩套方案,“其三,雖然這些骨肉化作煙霧時能保持連接、傳輸力量,但是為了規避傷害,這些煙霧依舊允許實體從其中穿行。既然如此,隻要用劍斬向我的手腕,我就能在手指虛化時從中抽離。”   “你是認真的嗎?如果有些許閃失,你的手腕可是會被一同削下來啊。”黛爾娜眉頭微蹙,滿臉焦慮地說道。   “這個嘛,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我再次痛失一臂罷了,作為一個已經失去左臂的人也沒有那麼難以接受肢體殘缺。而且我可是兩度近距離領教過你的劍術,我相信由你來做的話一定能把控住那些微的距離。”艾托亞一排輕鬆地說道,意識到壓力被一股腦丟給了黛爾娜,他本能地想抽出左手拍拍少女的肩。直至此時他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左臂早在之前的爆炸中損毀,最終他也隻得無奈地聳了聳肩。   盡管百般不情願,黛爾娜也明白繼續拖延遲疑隻會使得情況更加糟糕。高大的身影逐漸逼近少女的脊背,沁出的汗珠沿著劍尖滴落在地,直揮而下的長劍卻中途被一隻粗糙的大手緊緊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