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金斯習慣把不太重要的事情留到晚餐之後,這樣老席勒和黛西小姐就不必等得過久,他其實更希望大家一起就餐,但兩位老仆人始終恪守著伯爵府最後那點規矩。 兩盞燭臺照亮鋪有白色錦布的長餐桌,除了走廊裡廚房傳來的一片燈影,周圍稍顯暗淡,桌上大小餐盤和十幾件銀質餐具點綴著精美的微光,撩起他心中對於美食的期待。 今天好像不太一樣。 厄金斯入座鋪好餐巾,侍立在暗處的老管家上前斟了半杯開胃酒,氣泡浮動的酒水沿著杯壁升高時,黛西小姐雙手合攏擺放得格外規矩,臉頰上也浮起紅暈,像是因這頓飯而陷入了某種令人激動的回憶。 她站在這裡,燈影那邊依稀傳來輕微的、廚具相碰發出的當啷響聲。 未久,兩個青春靚麗的小廚娘先後走到餐桌旁,依次把前菜遞到黛西小姐手裡,她捧送餐盤的動作熟練而流暢,帶著些許莫名的驕傲。 厄金斯在她們的注視下,把一塊透白的生醃海魚送進嘴裡。 東郊離海不遠,三裡路程之外就有個小漁港,因而食材新鮮,魚肉醃製的程度也不算太重,中和調部分腥味後完美保留了鮮爽口感和清甜味道。 能用最普通的食材,最貼切地呈現出海洋的本味,兩位廚娘顯然不是隨便找來的。 另一道前菜也很普通,就像她們買魚回來的路上隨便在哪個園子裡摘的綠葉,沙拉醬汁露水般清涼,混合著生醃殘存的鮮甜足以讓人稍作停頓用以回味。 厄金斯放下餐具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五六分鐘。 與其說是吃飯,更像是表演。 在此期間,兩個漂亮姑娘嘴角愈發浮現起滿意的微笑,隨著黛西小姐把餐盤挪開,她們走回廚房的腳步也十分輕快。 隨後是一大碗濃白的魚湯,其中一個姑娘用淺盤盛好送來,另一位姑娘端著貝類料理,表情透露出些許不自信。 腥味沒做任何處理,厄金斯隻喝了一口,轉而撕下一小塊麵包慢慢咀嚼。 那位姑娘大概早知道他的喜好,見他皺眉立刻轉向廚房把貝類換成更清淡的蟹肉,或者是某種蛙類,入口之後厄金斯立刻猜出了今天的主菜。 料想不再是魚,附近也沒有養殖場,能吃的東西也隻有那些嘎嘎亂叫、看誰都不太順眼的雪白大鵝了。 幾勺樹莓冰沙清口之後,嫩煎鵝肝的香氣輕輕飄散時,距離晚餐開始剛好半個鐘頭,老席勒動作優雅地換了杯子添上紅酒,那位姑娘的目光便落在他的嘴角,自信地、甚至是洋洋得意地盯著他看。 厄金斯麵無表情,切了一塊放進嘴裡。 相較肉類,淺薄的油脂香氣更容易讓人接受,細軟綿密的口感也仿佛帶著絲絲討好與哀求,確實不錯,但他隻是稍微點了下頭。 姑娘挺起的胸膛霎時間泄了氣,那種不自信的表情重新回到她臉上,轉瞬變成了詫異,繼而瞟了她的女伴一眼,女伴麵帶微笑地讓她再看,厄金斯已經把一整份鵝肝吃了個乾凈。 偷偷瞪了他一眼,姑娘又從廚房端了奶酪盤和粗麵包,等他簡單吃上幾口,就迫不及待地推了甜點車回來,上麵隻有一份森林慕斯和一杯清茶。 毫無疑問,這份點心才是最為竭盡心力的食物。 入口的一剎那,以至於餐叉剛把一小塊奶油和蛋糕剝離下來時,厄金斯在第一時間想起了萬妮莎的話,想起鋪滿客廳的、薩圖堡午後艱難穿過雲霧的昏暗而溫暖的陽光,想起小厄金斯的母親——那位性情溫婉的俄訶泰斯夫人。 “謝謝。” 他輕聲說道。 蛋糕的味道非常溫馨。 兩位姑娘傾身行禮,和黛西小姐一同收拾過餐桌,老席勒把熨得平整的晚報擺上桌麵,隨後順著亮光走向後院馬廄準備馬車,送她們返回克勞狄安伯爵府。 和很多老派貴族差不多,俄訶泰斯家的早晚餐後時間也屬於兩份報紙。 早晨的聖黎塞甫和晚上的隆頓。 前者內容更為細致、地區化,也更功利,很適合與管家或者貼身男仆討論一番,後者則是對重大事件的宣傳和復盤,以及更具趣味性的各地瑣事新聞,便於他們和妻子兒女談天、活躍家庭氣氛。 以上, 厄金斯一無所有。 在孤獨的燭火下看了看訃告版麵,克勞狄安伯爵的葬禮自然是版麵頭條,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而頭版頭條近半個月幾乎沒變樣子——黑綺花大公失蹤的第十五天,隆頓將迎來史上第一位女大公。 恍惚記得,萬妮莎的祖父按家族慣例消失的第一天,這個標題還是試探性的——悲劇再臨,我們真的需要一位女性領主嗎? 衰退的大陸王室瓦倫丁早就對各個公國失去了掌控能力,而閑散的王室侯爵各有各的想法,隆頓的小貴族們,也急不可耐地想爭取到更多利益。 本來,弗爾納家族之下、勢力最強盛的薩圖堡領主——克勞狄安是最合適的被擁護者,然而他的兩個兒子隻生下兩位女性繼承人,老伯爵在臨終前也極其明確地表達了態度。 最起碼表麵如此。 如此情形之下,一則難以登上報紙的小道消息,徹底扭轉了輿論的方向。 悼亡人厄金斯·俄訶泰斯決定於近日離開隆頓首府聖黎塞甫,前往質疑聲最為嘈雜的薩圖堡—— 一個手握秘密的人其實不算可怕,較為可怕的是……他出發了。 貴族們有很多——多到連他們自己都數不清甚至不清楚的利益,散布在公國各處,夾雜其中的,還有個把仇人。 也許,有個別人不需要更多財富。 但是,所有人都不希望擁有更多敵人。 以上種種, 厄金斯沒有半點興趣,他隻想取回偵探穆裡昂·俄訶泰斯的部分記憶、補全傳承之書,盡量留下家族延續的香火,順便看看沿途的風景,在和風細雨中度過生命的最後一年。 他在衣帽間對著鏡子穿好禮服,目光落在袖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