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情形絕無僅有,厄金斯沒見過,所有俄訶泰斯全都不曾遇到過。 並非能力失效,失效或許反而是件好事,可他沒有失去看的能力,隻是看不到任何東西。 他試圖對此進行分析和理解,隻有一種情況符合現實,那就是吟遊詩人吟唱的、故事情節裡存在的將靈魂獻給惡魔,換取財寶或地位的傳說。 但是…… 惡魔?要有這種好事,世界上恐怕就沒有苦命人了。 大家一同下地獄,地獄即是天堂。 厄金斯睜開眼睛看著安靜等待的人群,在神廟陰影裡深深吸了一口沁涼空氣,回想起老伯爵留下的第一張便箋,嗓音平穩地開口: “我另有一個兒子。他有一雙兒女。” 安靜的空氣霎時間變得格外凝重。 遺願中的信息很不明確,就像是亡者知道自己已經很老了,老得不願意再操心任何事情,任由事態如何發展,都是兒孫們將要麵臨的問題。 毫無疑問,小貴族們被壓抑的騷動心思必然會因此轉向薩圖堡,隨後…… 都與悼亡人無關了。 作為個人而言,厄金斯不太喜歡公開這條遺願,其中兒子的兒子明確地指向領主繼承人問題,他沒有必要理睬,但一雙兒女這種說法,自然是另有目的,以老伯爵的性情而言,更牽掛的,也許是那個不曾疼愛過的孫女。 雖然,同樣和他無關。 但是知道與不知道,提起或不被提起,全然是兩種意味,全憑紳士間的默契加以理解。 平靜的暗湧中,厄金斯依次與走過身前的亡者家屬們見禮答禮,目光望向遙遠的俗世中、被伯爵府仆人阻攔在外的記者和自恃身份的小貴族們,想必不久之後,他們就會得到這個消息。 她……洛瑟琳小姐會作何反應呢? “嗚哇——” 刺耳童音伴隨著抽泣聲一頭紮進他懷裡,又被女孩的姐姐稍微拉開一點距離,妮露扯著他的禮服袖子擋著臉,邊哭邊蹭鼻涕:“哥,哥哥,你不和我們一起,一起坐船走嗎?” “到了薩圖以後,我去看你。” 厄金斯向她的短發伸出手,又匆忙避開幾隻瑩白整潔的手指,抬頭看向洛瑟琳的眼睛,那雙眼睛被帽簷垂下的黑紗遮著,很難看清其中蘊含的情緒。 “母親喊你了。” 洛瑟琳拍拍妹妹的肩膀,小姑娘很乖,隻是仰頭前後看了兩眼,便立刻扯著小裙子遠遠跑開。 垂手並在一起握著,轉頭看著妮露跑遠,等到空氣再次安靜下來,洛瑟琳掀起麵紗向前走了半步,掏出白帕細心擦拭著妹妹留下的眼淚鼻涕。 厄金斯抬起手臂給她托著,沒有其他動作。 貿然的舉動反而會讓氣氛變得尷尬,可是淡然處之同樣不很妥當。 他開始不受控地回憶起她以前的樣子,幾年未見,洛瑟琳眉眼間的變化不大,就像專職為少女描刻五官的那位神祇已經非常滿意自己的作品,不願多做修飾,隻是稍微使她臉上端莊的美感更加明晰了一二分。 北境姑娘大多賢惠,骨架比常人略寬,因而看起來很有活力——沉穩而雍容的活力——當她擦乾凈鉆石袖扣裡粘稠的鼻涕,會笑一下,然後沉默著走開,趕去照顧她的妹妹。 克勞狄安家的姑娘會做很多事,但是不喜歡說太多話,也不會給人帶來半點不需要的壓力—— 厄金斯記得她從來都是這樣,很早之前就這樣,以至於他經常會忘記,她今年二十二歲……或許現在看來,她已經是個大姑娘了,然而在薩圖堡那些日子,歲數更小的她同樣如此。 長久地盯著那顆袖扣,之後抬頭,近處的遠處的人群早就散了,他踩著綠草走向敞開式後院,拿閑散的步調消磨時間,給老席勒借口,用以請走那些聚集在家中的報社記者和無聊訪客。 走到寬敞馬廄的側墻外,回望草野,一個月後當他再次回來,將看到一片茫茫霜雪覆蓋枯草的蒼涼景象。 冬天的時候,厄金斯時常會牽出那兩匹紅棕色老馬,放任它們的蹄子踐踏霜雪,掀動馬唇低頭嚼食下麵的細草,這是它們最接近自然的時刻,有些老馬,從來不曾暢快地恣意奔跑過。 他從倉庫草垛裡抱出一捆乾草,光鮮的禮服上沾滿了零碎的草梗。 他把草繩解開,讓乾草鋪滿食槽。 有人說,動物是很通人性的。 厄金斯對此深有體會,尤其是現在,他出現在馬廄時兩匹老馬已經踱著步子湊了過來,這不過是很平常的舉動,然而接下來,它們咀嚼乾草的動作似乎格外用力,好像要證明什麼一樣—— 我們的胃口很好,不但能拉車,還能跑遠路——可千萬別聽老席勒瞎說。 好吧, 好吧。 或許它們有可能會死在路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可這和必要的出發之間完全沒什麼關係,厄金斯挨個撫摸著它們光澤日漸消褪的頸部毛發,它們像是得到認可般,很開心地,停下嚼合動作把腦袋靠向他的手心。 眼窩有些濕,他輕輕拍了拍兩個老夥計的脖子,扭轉身子,順著傭人房間外的開敞明廊走進廚房,聽到黛西小姐足以劃破他低沉心境的高亢嗓音:“少爺,飯做好了——” 洗了手,厄金斯坐在餐桌邊上,招呼她和席勒一同坐下,接下來的日子應該會時常同桌用餐,他們也都沒有堅持舊時的習慣。 實話實說,這頓飯吃的有點別扭。 三個人都很別扭。 平日裡,正餐早就精簡到了隻有前菜、主菜和飯後甜點,可也是需要一道道端上來的,今天黛西小姐總是要起身到廚房忙活一番,然後大家才有飯吃,而老席勒坐在那裡手腳都不自在,像是想要幫忙,但又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才好。 厄金斯看在眼裡,心情也稍微有點急躁。 直到用餐完畢,才終於把所剩無幾的尷尬消磨殆盡。 隨後的兩個小時,老席勒準備好了馬車,老馬歡快地打著鼻響,黛西小姐收拾好行禮放到車上,把屋子裡需要照看的東西再次檢查了一遍,挨樣叮囑過找來照看屋子的年輕女仆,確定她認真地記下,才放心鉆進三排座馬車的前排。 馬鞭揮動,沿河向北行駛四五個鐘頭之後,馬車將在傍晚時分抵達今天的目的地。 厄金斯合起腿上硬殼書,目光穿過透亮的玻璃望向郊野小鎮普旺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