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座響起了輕微的鼾聲。 老席勒精神頭很足,甚至唱起了從沒聽過的、腔調悠長、詞義晦澀難懂的家鄉小曲,他摘了帽子,夕陽餘暉將他蒼白的頭發染成年輕時的淡金色,手中馬鞭似乎也找回了那時的力道,頻頻揚起。 兩匹老馬鉚足了力氣也沒能讓馬車的速度快上半點。 席勒早就相中了兩匹年輕黑馬,寄養在聖黎塞甫東郊馬場,就在剛才,套上車索之前,兩匹老馬展現出驚人的攻擊性,堅決不讓它們靠近馬車。 年輕黑馬健壯的肌肉線條蘊含著碾壓式的力量,仿佛抬起蹄子就能把兩個老家夥輕輕踹倒,使它們再也爬不起來,然而黑馬的眼神卻因為這種堅決的態度變得怯懦,畏畏縮縮地不敢上前。 假如兩匹老馬病倒在半路上,將會是件非常麻煩的事情。 厄金斯依然選擇相信它們。 即便抵達普旺米的時間比計劃中晚了一個鐘頭,他也隻是安靜地看著書,反正不急著趕去什麼地方,光線逐漸暗了,看不清字跡的時候,他就合起書本,看著路邊收割過後的田野麥茬發呆。 “先生,我們就要到了。” 老席勒抬起馬鞭,指向以幾條柔和山脊曲線為背景的、幾縷淡薄細直的煙柱,和更遠處雲的邊緣相連接,讓人感覺天上的飛鳥隨時能落地變成走獸,被人塞進灶臺裡。 “鎮上有落腳的地方嗎?” 厄金斯看著一道半人高的、石片疊成的農場圍墻,沒遮住後麵的小山坡,三頭牛交頭接耳地啃著草皮,聽到馬車鈴鐺聲,三顆碩大的牛頭湊在一起同時望向這邊。 過了豐收季,農場主們準備完過冬的食物、柴木炭火和牲畜的草料,經常會聚在一起,圍著火爐喝酒打牌吹牛,偶爾有閑不住的功夫,就幫著人手不足的鄰居補補房頂、修修圍欄,共同迎接即將到來的寒冷天氣。 這是他們最為熱情好客的時候。 “我們住在溫德爾莊園,先生。” 席勒甩開鞭子,“子爵大人來過幾次信,邀請您上門做客,想請您體驗一下郊野農場的閑適生活,不過,我想他是為了找到老溫德爾藏起來的財寶,希望您能提供一點線索。” “這我恐怕幫不上忙。” 厄金斯不記得聖黎塞甫公墓裡躺著一位溫德爾子爵,“給他多留點錢就行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哦,請您放心,先生。” 席勒嗬嗬笑著,“這沒問題。不過,他不是因為貧窮才想找什麼寶藏的,就是喜歡冒險——這會兒他就不在莊園裡,管家說是進山打獵去了,當然,也有可能是挖掘興許並不存在的財寶,他父親就喜歡打獵。” 轉頭看看西邊山嶺上半個桔子似的太陽,抬手給了老夥計一馬鞭,“子爵大人囑咐管家潘達·林頓要好好招待您——最好是能問出一點線索來,什麼線索都行,哪怕是別人家的財寶都可以。” “你認識那位管家潘達?” 厄金斯隻當閑聊,席勒有的是辦法對付這幫人。 “沒見過麵。” 席勒牽動韁繩使馬車轉向通往鎮子的岔路,“不過,您還記得去年冬天,沒吃完的那隻鹿嗎?黛西小姐抱怨了好久。送鹿過來的仆人還帶來一封子爵的信,裡麵有張他和莊園管家的照片,兩個人手裡都端著長管獵槍,中間就是那頭鹿。” “有點印象。” 厄金斯記得黛西小姐還調侃過管家潘達的濃密胡須。 “嘿!老東西!” 馬車一陣顛簸,驚醒了黛西小姐,“你倒是想個辦法,有什麼辦法能讓三個人吃完一整隻鹿的?少爺不喜歡浪費,你那點飯量,野貓看了都搖頭,我大半個月都在吃鹿肉,還不能抱怨兩句了?” “你就不會拿鹿腿換兩隻大鵝回來?” 席勒不氣不惱地扣好帽子,笑著問道。 “就你聰明。” 黛西小姐抱著胳膊冷哼一聲。 席勒沒再理她,又說起莊園的事情:“管家潘達很強壯,身材魁梧,留著濃密的絡腮胡,胡子很硬,每根都往腦袋後麵長,您一看就能認出來。” “就是那位,鉆進樹林裡不像是去打獵,反倒是像回家了的棕熊先生?” 黛西小姐也想起這人來了。 “額……對。” 席勒琢磨半天也沒想起更恰當、更有禮貌的形容方式,隻得點了點頭。 黛西小姐嘴上不饒人的刻薄毛病很有些年頭了,而伯爵府的禮儀和規矩在她心裡始終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麵對外人的時候,輕易就能壓製住她的本性。 厄金斯也沒說什麼。 是人都會有缺點和毛病。 作為曾分享過伯爵府榮耀的女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離開城堡之後的生活自然會讓她生出許多怨氣,並非來自於生活本身,事實上,她非常喜歡東郊那棟房子,這種怨氣是主要是由於心裡不平衡—— 這位是什麼東西?那位又是個什麼東西?這兩個東西也是貴族? 關於這點,老席勒勸過她幾次。 勸幾次挨罵幾次。 他也隻能趕著馬車快點走。 隻是這樣就苦了兩匹汗流浹背的老馬,繞過農場圍墻,通往普旺米小鎮的岔路是一長溜上坡,剛下過雨,路麵泥濘濕滑,它們用足了經驗和力氣才把馬車拉到平整的街道上麵。 炊煙味飄進馬車裡,參差錯亂的二三層臨街木屋排在兩側,幽暗或明亮的窗口和敞開的屋門緩慢倒退,抱著木盆或編筐的婦人站在門邊,看著自家孩子圍著馬車瘋跑,黛西小姐樂嗬嗬地從圍裙口袋裡掏出糖果扔給他們。 厄金斯饒有興致地貼近窗邊向外張望,抬頭看著木屋尖頂和磚砌煙囪,猜測房屋結構——很多暫時擺脫身份的閑暇裡,除了秘密之外的任何東西都能引起他的興趣,於是無意義的觀察和琢磨,也就成了消磨時光的獨特愛好。 他看著一棟白漆木屋的二層窗口,看著正在看著他的一名閨中少女,她手裡好像握著一支墨水筆,長長的羽毛筆身左右擺動,像是在思量著什麼——飽含深情的語句或是年終歲尾的家庭賬本——無從揣測。 羽毛忽然停了,她大概已經有了答案,卻沒有挪開目光低頭寫字,而是看著馬車裡的年輕人,比賽似的,看誰先躲開對方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