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個左顧別卿,此時方真切會到,這殺生行者,乃是一個不講理的蠻橫之人,如何與他說得通來?但那小賊,為行者踩在腳底,隻為偷盜,並無大罪,如何能讓他就此殺了?一時氣塞胸臆,不知如何是好,急得嘴裡“你這……你這……”胡言亂語起來。 殺生見他無話可說,又道:“你這等人,滿口仁義道德,一意誅心伐功,自邀虛名。這大千世界,便是你這等人搞得亂了的,若非灑家有言在先,連你也殺了!” 別卿自小習讀聖賢之書,立身長大。昨夜自家無故為人屠滅,已受了如許挫折。此時聽到行者說他“誅心伐功,自邀虛名”,不啻於寰宇崩塌,便似腦內“轟隆”一聲,兩眼一黑,心已將死了。 恍惚見,微微睜眼,左右去看。那客棧裡人,斜眼冷笑者有之,吃喝賭博者有之,漠然無視者有之,起哄喧嘩者有之,慫恿嘲弄者有之,目露寒光,悄取刀劍者有之,便是上前相助之人,無有之。 那客棧之外,黃沙漫天,狂風呼嘯,愁雲慘淡,將天上太陽星,漸漸遮蔽,露出灰暗冰冷的一麵來。 山裡的景色,蔥蔥鬱鬱,處處春光,花田裡攢紅簇紫,小林內蒂並桃垂,閨房中艷生霞映,山腳下溪流塘清。 樓裡的姑娘們今兒個都閑,正無聊時,那一陣風降下,便都曉得姐姐回來了。就各個都去姐姐房裡,要看那狐貍精。 誰知去了時,姐姐懷裡抱著的一隻貓兒,正受寵呢。那些姑娘都愛貓兒,一個個上來摸著道可愛。這貓兒在姐姐懷裡一跳,躍到桌上,這群人就追過去,要抱它來玩。獨有黃鶯這等成精鳥雀怕它,不敢攏上來。 姐姐見那貓,在這裡竟給降服了,滿臉生無可戀,給人抱來抱去,樂得嗬嗬笑。轉眼間又見藥娥,站一旁一聲不吭,便過去了。藥娥見狐貍精要過來,轉身就走。姐姐便趕上,從背後兩手放在她肩上,探過去貼臉一頭笑說:“你不用臉上笑嘻嘻看我,肚子裡混賬話罵我。我曉得你心裡頭想什麼——‘哼!這騷蹄子,仗著她尾巴比我大多,成天欺負我。說好了辦完事情就回來,陪我睡覺。誰知她把我扔回來,自個兒在外頭玩兒去了!等這蹄子回來,你看我不把她尾巴剪了!‘” 這幾句話,說得藥娥氣也不是,樂也不是,哭笑不得在那裡。 至此,那山裡又復了從前的光景,無甚事端。 金箭下北雁,荏苒光陰。山裡亦多少田地,稷黍稻麥,各回筐籃簸箕,霜林紅葉,自歸泥塵根下。 樓裡熱鬧非凡,今兒是花仙與黃鶯吵架,爭得不可開交。這一個笑說:“不就一聲‘姑奶奶’?有甚麼難的?今兒不說,明兒也得說,願賭服輸,你賴賬賴到我頭上來?”那一個笑道:“‘願賭服輸’吶?你輸咱那一回,說給咱揉肩來的,怎不算進賬來?你這賬敢是壞的,專登計咱的,就不計你自個兒的?”前一個又道:“我輸你來?你問問人去,何時曾輸你來。問得一個說有的,我再輸你洗一宿腳!”說著拉過簪兒來,道:“問著!” 黃鶯氣得笑不停,又把簪兒拉過來,笑指花仙道:“賤人賤人,你輸咱那會兒,簪兒還沒來呢。這會兒來瞞人,咱是那沒記性你欺負的?” 花仙一笑,再去拉簪兒,黃鶯不放手,便在中間拉扯著。花仙道:“好幾年了,誰還記得。你記得?這麼好記賭債,鳥兒就是小肚雞腸!” 秋收之時,山裡好開秋社,錢家出物,郭家出力,龍鳳樓出些桌椅擺掛,貪食街出些烘炒蒸炸,鎮長家排開香案、香爐、糕點果品,諸山民羅列酒釀、泡醃、爆竹紙錢。一齊去那破廟之外,開闊平坦之處,一則供祭土神,二來吃喝歡慶。 這山裡秋社年例玩滿三日,卻早日色已盡,嬌花含煙,那山民猶未盡興,還在吃喝行令,劃拳吆喝。 因花仙說鳥兒小肚雞腸,樓裡眾鶯燕黃鸝,一窩打上來要撕她。花仙一麵閃躲,一麵笑嘻嘻拿簪兒擋著。那群鳥並不饒她。一時藥娥來到,手裡提著滾水壺,怒道:“打打打打打,要打下去打。一會兒燙著了你,別哭臟了衣服。”便將那水壺放在桌上,叉著腰看著這群妖精。 那藥娥向來是個嫻靜的,方才這兩句,已是出了格了。方把幾個鎮住,花仙黃鶯都慫了。那黃鶯嚇得縮在一旁不敢則聲,花仙上前來,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提了茶壺,替藥娥沖茶,一麵嘴裡道:“所以說你們小肚雞腸嘛,把個姑奶奶惹毛了,入誰的賬?吃不了,兜著走。你看那尾巴多的,狼心狗肺也多,天天遭人罵,也沒見動一動。” 黃鶯聽了這話,轉頭去姐姐床上看著。卻見狐貍精睡得甜甜的在那裡,玲瓏嬌軀,拖著尾巴夢周公呢。便縮下腦袋來瞇眼笑嘻嘻的,看著花仙。花仙也轉頭一瞅,見是沒醒,也縮了縮頭,轉身就要走。 不料姐姐,不知怎麼的就曉得花仙轉過身去了,便爬起身來,笑咬著舌頭,將手並尾巴,把上半身撐著在床上,下半身探出床邊來,就拿一條腿,遠遠地伸過去,一腳踹在花仙屁股上。 花仙屁股上挨了一腳,望前一傾。恰巧妙爾與阿暇在桌子上,兩個對峙呢。這虎崽年幼,也並不比妙爾大多少。兩個四足立著,頭廝抵著,隻待一方氣弱,便要決鬥撕咬。誰知這時候花仙被姐姐一腳踹歪,手裡水壺,灑了些滾水出來,在阿暇尾巴上一澆。那虎崽“嗷”一聲,燙得它上躥下跳,滿地亂跑。這邊打翻個姑娘茶碗,那邊撲倒個花瓶瓷盆,上麵撞落了人家繡花繃子,下麵頂跌了不知多少玩物擺設。 一時間,這房裡,亂糟糟,哈哈大笑的,看人家笑話;怒氣沖天的,就要拿虎崽吊打;自憐自怨的,唉聲嘆氣收拾起來;心疼物件的,嚇得一驚一乍的,忙跑去告訴人的,各樣都有。那女鬼飄在上頭,幽幽地道:“你看,你看,世間哪兒有好事?縱有,也變作了壞事,難呀難難……”唯有兩隻大白兔子,縮在姐姐床底下,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