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記憶一直是模糊的,玲瓏對即將發生的不詳事件總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不能說是女人的直覺,這跟性別沒有關係,是天生的本能,那個春風沉醉的晚上,竟然是和胡胡的最後一麵,玲瓏現在才明白過來,為什麼那個晚上自己一直疑神疑鬼。 逢周二就是玲瓏最忙碌的一天,從早八開始到下午六點,要馬不停蹄地連上四節課,晚上七點還要準時參加考核視頻會或是黨會,幸好在使用了八個小時的嘴巴之後,可以隻帶著耳朵參會其實也是種休息。 平子的電話打過來了,在視頻會結束一秒鐘後,玲瓏的第一感覺是厭倦,所有的事情都選擇在同一天發生,“喂,平子,是我,聽得見,很清楚,你說,什麼?明天上山,上什麼山?昨天早上走了,走了是指什麼?死了?!你在胡說些什麼呀?” 掛斷電話,玲瓏有點頭昏,她想起來整整一天都沒怎麼進食,除了早上七點半吃的一碗熱乾麵,中午喝了一個9.9元的瑞幸咖啡加一個巧克力大福,晚餐則是滴水未進,她坐在沙發上,頭向後仰,努力回憶早上吃的熱乾麵加了蔥沒有,怎麼現在還覺得嘴裡一股小蔥味道,她搖頭,應該不會加蔥,這是她的習慣,隻要是當天有課,是絕對不會吃蔥、蒜的。即使是在炎熱的五月裡,再想吃一口酸辣、爽口的涼麵,隻要是有課上,她是絕對不會吃一口的,現在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乾嗎?她在責怪自己,平子說的,昨天早上胡胡走了,死掉了,明天是第三天,上山的日子,她們怎麼也得去送她最後一程。 6:05分,玲瓏到達殯儀館的停車場,鎖車門時她的手抖了一下,車鑰匙掉在硬邦邦的泥土地上,她撿起鑰匙掛上褲子的皮帶箍,莉莉批評過這個行為,隻有男人才這樣掛鑰匙,哪有女人屁股後麵也掛一串鑰匙的,走路不雅觀,特別是穿上高跟鞋,莉莉說。玲瓏記得她當時懟了回去,自己自從十年前就不穿高跟鞋這玩意了。 玲瓏的眼圈突然有點紅,從昨晚得知這個消息,她都沒有哭的意思,思緒亂而雜,但是沒有哭的欲望,一輛的士停下,平子到了。 平子的眼睛腫得明顯,可能也是一夜未眠,她招呼玲瓏說:“莉莉先進去了,告別儀式排在八點一刻,我們趕緊去找她碰頭。” 她又問:“你準備了麼?” 玲瓏有點糊塗,“準備什麼?”她以為是一些喪葬儀式上要戴的臂環或是花什麼的,平子掏出一個很大的信封,說:“我準備了一萬塊錢,代表我們三人的心意,” “哎呀,抱歉,我,完全沒有想到,嗯,” “我估計莉莉也沒想到,太突然了,簡直就是睛天霹靂,手頭正好有現金,我就準備了,不知道佳佳哭成什麼樣了?唉,還有朱良,真是,唉。” “發生什麼了?那天晚上還好好的,怎麼可能突然就沒了,是朱良通知你的?” “我一接到他的電話,就打給你們了,我把手機都嚇掉了,他在電話裡說周一早上走的,事情太突然了,他完全是語無倫次,我就是有一萬個問題要問,也不好在電話裡問,還聽著佳佳在哭,喊著要媽媽,唉,人真是太脆弱、太沒意思。” 殯儀館的廣場上分散著幾撥人,玲瓏一眼看到一身黑裙的佳佳,很乖巧地拉著一個阿姨的手,那個阿姨是,莉莉。玲瓏抬眼看了看天邊,雖說是春天的尾巴,這個城市也是出名的熱,這個點日頭還沒有出來,人站在樹蔭下,覺得涼颼颼,她沒有看到朱良。 “朱良跟我說,那天回去後的夜裡一直吐,嘴唇都是白的,他說去醫院,胡胡死也不肯,說沒事,吐乾凈就沒事,他就回自己房睡了,第二天是星期一,單位有事得早去,你們知道他們家就住在研究院裡的宿舍樓裡,五分鐘就能到辦公室。他去看了一眼胡胡,還在睡,就沒打擾她,自己帶了佳佳去學校。中午回來,胡胡還躺在床上,人都僵了,他才慌了打了120,救護車過來時,醫生說沒得救了,問是拖去醫院還是殯儀館,他們可以開死亡證明。”三個人站在樹蔭下,莉莉輕輕地講著。 “死因是什麼?” “朱良說,醫生在死亡證上寫的是呼吸道感染引發心力衰竭,”莉莉停了下又小聲音地說:“那天晚上,還提到過感冒了要吃泰諾的,沒想到,” 玲瓏皺眉說:“可我記得,感冒的不是她,是她老公,她是胃不舒服,平子,你記得麼?”平子接了一句:“我記得胡胡是說朱良周末加班,是我說我感冒過,” 零散的人群開始向大廳走去,平子說:“人都沒了,講這些也沒用了,大家都進去了,我們也去吧。” 玲瓏直起身,她一直靠在樹背上,樹的後麵閃過一個人影,她下意識瞟,是個年青男子,背伸得筆直,一個雙肩包,背著雙肩包來參加葬禮,這還是頭次看到。 工作人員引導他們進四號廳,排著長隊一點一點往前挪,平子突然揪住玲瓏的小臂,玲瓏有點擔心,平子的氣色很糟糕,簡直讓人聯想到她才是死者的直係親屬。 “非進去不可?”平子低聲問。 玲瓏想了一秒鐘後說:“如果你真忍受不了,悄悄溜,我是要進去看她最後一麵的。” “謝謝你,幫我多看她一眼,我就在外麵等你們出來。” 玲瓏不可思議地看著平子的背影,前麵的隊伍已經漏出一米的空檔了,她急走幾步追上空檔,有人遞給她胸花,她學著別人的樣別在右邊,奇怪的是,麵對前方的遺體,她才發現連莉莉也不知蹤影。 曾經在一個狹窄空間裡同吃同睡的四個人,現在隻剩下她獨自麵對橫臥的胡胡,她的嘴巴終於停止了,玲瓏突然想到,這恐怕還是頭一次,胡胡沒有說話,她再也不能說話了。 玲瓏沒有流淚,她在想胡胡的一生,短暫而話多的一生,留下了一個女兒和深愛的丈夫,不對,應該稱為先生,這是第一次,玲瓏對先生這個稱呼沒有了反感,死亡可以擊退情緒,所有的負麵情緒在死亡麵前都能得到寧靜。 她此時獨自坐在人聲泛濫的骨灰等待廳裡,到了這裡,人們的表情放鬆了許多,悲傷也得到了緩解,玲瓏特意挑了個人少點的位置,她以為可以在這裡找到莉莉,沒有她,玲瓏回憶了下,好像自從離開那個小樹蔭後,就沒有看到莉莉了。 一個男子彎著腰從眾多的腳空檔裡一路走進來,在玲瓏身邊坐下,是那個雙肩包,因為他將雙肩包放在膝蓋上,玲瓏注意到他。乾凈年青的一張臉,很有修養,皮鞋擦得很乾凈,襪子也是質量很好的純棉襪,看人不光要看臉,這是玲瓏一向篤信的,漂亮的臉不代表良好的生活習慣,而襪子和鞋才是真正的體現,再就是手。玲瓏看了他的手,在心裡打了個紅勾,乾凈整齊的指甲配上修長的手指,這是個接近於滿分的年青人。 “你好,玲瓏姐,我是喬仁,三姐總是喜歡提起你們三個人,不過,我隻看到你。” 喬仁的眼睛黑白分明,牙齒雪白,真是一個得滿分的年青人,她從來沒有聽胡胡提起過這個弟弟,“不好意思,我剛才無意間聽到了你們的說話,就是樹底下,我昨晚才回來,我在武昌分局上班,就在解放路上,” “我知道,你是警察?” “也可以這麼說,我是借調的,暫時在紀委監察室幫忙,聽說你在學校裡教思政,我們算是同行。” “這個同行算得太牽強,沒有一點說服力。”玲瓏的位子正對著出骨灰的窗口,她的思緒有點像烈日下的雲,輕飄無力很難聚集。 “三姐的身體一向不算好,胃很弱,但是脾氣是最好的,她是感冒了麼?還是胃有問題?” “你應該去問朱良,他在那小窗口等著接骨灰,你應該直接去問他。” 喬仁微笑著露出好看的牙齒,這個微笑有種與外表不符的成熟和老練,大概是工作環境造成的,玲瓏這麼想,他多少歲?肯定不會超過30。找書苑www.zhaoshuyuan.com “我問姐夫,他有點語無倫次,也正常,太突然了,他說三姐從上周開始就感冒不舒服,可能是流感,胃口很差,不怎麼吃東西。” 胡胡胃口很差?玲瓏眼前浮現出胡胡埋頭吃擔擔麵的鏡頭,一點也不像沒有胃口,胡胡的嘴巴一直在忙碌,不是進食就是講話,說她的胃弱,玲瓏同意,但說胃弱的胡胡沒有好胃口,玲瓏怎麼也不能同意。 “反正她的嘴一直在忙,我從來沒有見過她休息過她的嘴,除了剛才,剛才,”玲瓏有點失神,奇怪,她一直沒有哭的欲望,但在這個陌生人麵前,一種酸楚從心裡頭突然冒出來,其勢力到了玲瓏有點無法控製的地步。 “想哭就哭出來,會好受點,姐夫一直沒有哭,但我能感到他的悲痛,劇烈的那一種,三姐在我們麵前從不掩飾對老公的愛情,我想可以稱為愛情。” “愛情?唉,是什麼玩意?玲瓏在你麵前,怎麼稱呼朱良,是老公、丈夫,還是我先生?”玲瓏的哭意消失了,完全地消失了。 “都不是,她最多的是姐夫,你姐夫心細,聰明,話不多卻什麼都能想得周到,三姐比我大三、四歲,可有時候跟她聊天,感覺是在和長輩們說話一樣,她是傳統的女人。她對自己的丈夫幾乎是崇拜,有點類似宗教信仰,當然姐夫是個極其優秀的人,華科的本科,中科大的研究生,在三姐眼中,這是一個接近於完美的人,姐夫很疼愛佳佳。” 他的話很跳躍,姐夫很愛佳佳,這話的另一層含義玲瓏相信擱誰都能聽出來,“朱良是愛胡胡的。”她說。
三、胡胡死了(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