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穆陵什寅也不知道今年自己已經多少歲了，五十三或者五十五？ 　　像他這個歲數的人，總是過著過著就忘了歲月。 　　他這一輩子打過不少仗，也殺過不少人，年輕的時候被譽為丘穆陵部的第一勇士，即使是如今，他蒼老的身軀裡依然能爆發出恐怖的力量。 　　但他現在，看著眼前這個被自己帶大的孩子，卻突然覺得，自己真的是老了。 　　老人沉默地看著眼前的孩子，眼神柔和，又似乎是想到了什麼，連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許多。 　　然而在穆泰看來，這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簡直比殺了他都難受。而他又不敢隨便開啟話題，便也隻能低著頭坐在那裡，等著賀莫（伯父）開口。 　　帳篷裡變得很安靜。 　　隻剩下深秋的風穿過森林發出的沙沙聲。 　　…… 　　就在穆泰實在忍不住，想要開口打破尷尬的時候，丘穆陵什寅卻先一步開口了。 　　“阿泰，你還記得你剛學騎馬的時候嗎？那個時候你幾歲來著，五歲，誒不對不對，要麼是六歲，唉…人老了，連這麼重要的事都忘了。” 　　然而還沒等穆泰開口回答，丘穆陵什寅原本有些感傷的語氣突然一變，變得有些輕快起來。 　　“我還記得呀，你小時候膽子小，連上個馬背都要被嚇哭。一開始我以為是馬背太高，還給你找了小馬駒，結果你還是不敢上，你說說，哪有草原上的孩子連馬背都不敢上的？” 　　“後來好不容易能上馬了，你這小子卻又成天躲懶，我一生氣，就乾脆每天都把你綁在馬上，硬帶著你出去騎。你這小子啊，賊精賊精的...哈哈哈哈…你先是哭，跟我求饒，不停地跟我說好話，嗯…哈哈哈哈，後來發現沒用，就開始罵我，哈哈哈哈哈…你個小崽子，那麼小點兒還敢罵我…哈哈哈…” 　　老人笑的很開心，也笑得很難過。 　　穆泰看著眼前的老人，突然覺得自己實在是有些沒趣。自己不是真正的丘穆陵泰，那個老人口中的孩子，其實昨天就已經死了，死在了那致命的刀傷之下。自己這個外來的靈魂，終究是奪走了他人的人生，可卻又對這具身體的親人充滿了戒心。 　　理性上這麼做沒錯，可感性上，卻多少有些歉疚。 　　於是丘穆陵泰乾脆不再正襟危坐，反而懶散地斜躺在地上，裝成氣憤的樣子說道：“那時候小子我的兩條大腿，賀莫，你看看，就是這兩邊，”穆泰氣鼓鼓地晃著胳膊，指著自己的兩腿內側，“兩邊全都磨破了，而且就沒好過，剛好點就又磨破了！嬸娘那時候心疼我，好幾次偷偷給我在褲子裡塞軟墊呢！” 　　老人看著穆泰的散漫樣子，心裡卻覺得安慰，他知道，這小子是故意說這些，想哄他開心。 　　可能做長輩的多是如此，看到自家兒女孩子氣的一麵，就總會覺得自己似乎也還年輕呢。 　　“可你最後，卻比阿崇的騎術還要好，你知道嗎，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你這小崽子，就是得逼一逼。” 　　“可一轉眼，好像昨天還需要被我抱上馬背的孩子，今天就突然長大，能上陣殺敵了。”丘穆陵什寅感慨道，“也許，我們這些老家夥們，也是時候滾蛋了。” 　　“賀莫說的哪裡話，賀莫和父汗依然還是能獵狼射虎的勇士，我和阿兄，還想一直跟在賀莫身邊殺敵呢！”穆泰直起身來，語氣莊重地說道。 　　丘穆陵什寅聽後卻隻是沉默，像是陷入了漫長的回憶，過了一會兒，他卻忽然轉移了話題：“阿泰，你知道當初為什麼你會被養在我帳下嗎？” 　　丘穆陵泰搖了搖頭，這一段故事他確實不清楚。 　　“那一年啊，部族裡鬧了疫病，死了好多人，部落裡的薩滿搞了好幾回祭祀，可什麼用也沒有。那時候，是你阿娘，哦對了，你還不知道吧，你阿娘是會醫術的，聽她說他們家歷代都乾這個。那時候，你阿娘就站出來給族裡的人治病，當時我，還有…還有你大兄都染了病，是你阿娘把我給救回來的，但你大兄病的太重了，沒能救回來。” 　　丘穆陵什寅說起這段故事的時候，情緒明顯更低沉了一些。 　　穆泰知道伯父口中的大兄，是指伯父的大兒子，丘穆陵寶。他和自己阿娘，都死在了那場大疫裡。 　　“我不怪你阿娘，我不敢怪她，我真的，真的沒想到她會救我，會救阿寶。阿泰，你知道嗎，這件事我一直不敢跟你說，可你阿娘的父親和兄弟，都是被我殺的，都是被我殺的呀…就在她眼前…” 　　“不僅是我和阿寶，部落裡其他的人她也救，那些以前欺負過她的，羞辱過她的，她都救。我…我沒見過她那樣的人，從來沒見過。” 　　“可後來，你阿娘也染了病，部落裡卻沒人會她的那些醫術，你嬸娘，照著她給我開的藥方，也給她熬了藥，但卻沒什麼效果，就這樣，也就是過了七八天吧，你阿娘…就走了。” 　　“她死之後，革虎…你父汗他卻還是不管你，我看不過去，和他吵了一架，然後硬是把你接到了我的帳篷裡。” 　　“我把你接過來，既是想報恩，也是想贖罪。” 　　穆泰聽得有些茫然，他被這些故事一下子沖昏了頭腦，不知道該怎麼麵對眼前這個老人，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說恨吧，他應該恨的，這個人殺了自己阿娘的父兄，這個人和自己的父親，都是曾經是迫害自己阿娘的人。可他卻又恨不起來，因為是眼前這個人把自己養大的，那些回憶，那些對這個人的少年憧憬，都讓他不願意相信這些故事是真的。 　　更何況，他也不是本來的丘穆陵泰，那種復雜又糾結的感情又仿佛隔了一層麵紗。 　　“阿泰，我和你說這些，一是想讓你知道，無論是我，還是野狼穀裡的革虎，都是你的仇人，你沒有必要救我們兩個。二是，怕...怕若是這一戰後我不在了，這些故事，就沒機會再告訴你了。” 　　丘穆陵什寅好像一下又老了好幾歲，他嘴角顫抖，卻還是繼續說道：“我們有罪，但阿崇和阿亮，還有你嬸娘，他們沒有。” 　　丘穆陵什寅突然按住了穆泰的肩膀，聲音低沉地說道：“阿泰，聽我說，我要你走，帶著阿崇走，沿著呼勒河往下遊走，去找你嬸娘和阿亮，然後帶著他們去投奔賀蘭部，你嬸娘是如今賀蘭部可汗的姐姐，他們不會拒絕你們。若是此戰之後，丘穆陵部還在，你們再回來，若是不在了，就留在賀蘭部，活下去，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你明白嗎？” 　　“阿泰，阿崇跟我說了這兩天你做的事，一開始我不信，可剛剛聽了你對局勢的分析，我才終於相信，阿泰，你真的是長大了。現在賀莫隻能拜托你了，你知道阿崇的，他脾氣倔一定是不願走的，你要跟他說這是我的命令，讓他保護好阿亮還有你嬸娘，你能答應我嗎？” 　　穆泰盯著老人的眼睛，那是一雙充滿憂慮和愧疚的眼睛，很軟弱，一點都不像他記憶中的賀莫。 　　“賀莫，事情還沒有那麼糟，我們還是有機會的。”穆泰不想去麵對那些故事，於是他強迫自己將其短暫遺忘，將注意力轉到戰事上，“而且，若是我們倆不在，其他的武士也會起疑，到時候，隻怕要不戰自潰的。” 　　丘穆陵什寅鬆開了手，身體微微後仰，閉上了眼睛，情緒也慢慢平和下來，說道：“沒事，你受了傷，這所有人都知道，我會以你受傷為由把你留在營地。而且我派阿崇帶人去織造火把，就是為了留一個借口，以這些人白天沒有休息為由，讓他們留下看守營地。到時候，你找準時機，帶著阿崇走，其他人都不要帶，就你們兩個，人越少越好跑。” 　　丘穆陵泰一時語塞，原來，早在眾人商討的時候，賀莫就已經下了決心。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這一戰確實有風險，穆泰很清楚。他本來打算著，無論將來如何，他現在都應該盡力去解救革虎汗。因為隻有革虎汗或者，丘穆陵部才能穩定，自己才能有一個安全的環境發育實力，所以他才積極參與到戰略的製定中。可在聽完丘穆陵什寅的一番話後，他卻產生了猶豫，是啊，自己到底算是什麼人呢？ 　　自己是丘穆陵部的人嗎，可因為自己的母親，似乎這些人都算是仇人。 　　那自己算是夏人嗎，可他想到範狗兒，想到那幾個夏軍斥候一句句罵他是韃子，他就明白他注定無法成為夏人。 　　雜種。 　　丘穆陵泰腦子裡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個詞，是啊，雜種，非胡非夏，不是雜種又是什麼呢？ 　　既如此，真的有必要留在丘穆陵部嗎？真的有必要為了救自己的仇人而拚命嗎？ 　　“賀莫，找書苑 www．zhaoshuyuａn.com我答應你，我會帶著阿兄離開。” 　　穆泰低聲說了一句，也不看賀莫的表情，徑直起身走出了帳篷。 　　陽光透過枝葉，曬在臉上，讓人有點睜不開眼。 　　穆泰抬頭感受著溫暖的陽光，心中默默做了一個決定。他不打算逃跑，賀莫沒有信心是正常的，七十多人突襲對麵千餘人，對方還有營寨固守，即使是夜襲，也與送死無異。 　　但他不一樣，他有金手指，殺生回復術能讓他無限續航，天生神力能讓他破陣無敵。早上的時候，他隻用了天生神力效果3分鐘，還剩17分鐘。（天生神力可以隨時開啟隨時關閉，累計時間不得超過20分鐘）這17分鐘，就是自己的底氣所在。 　　所以，自己對這一戰有信心，盡管這信心渺茫，但他覺得自己死不了。自己現在有兩命元的儲備，這意味著自己還有額外的兩條命。 　　今夜突襲仆骨人，仆骨人在原主的記憶中，戰力十分拉垮，決計比不上這兩天對戰的夏軍。這意味著他今晚能收獲很多命元，多到足以讓他，即使事敗，也能逃出生天。 　　至於其他人，他並不是太在乎，賀莫...他本心是想去救賀莫的，但恐怕自己真的無能為力。另外，就是丘穆陵崇，這個一直待自己很好的堂兄，也是穆泰穿越到這個世界後，相處最長時間的人。 　　但如果讓自己保著另一個人逃脫，說實話，穆泰心裡一點底都沒有。 　　大不了戰前一手刀將他打暈，藏在樹林裡！ 　　穆泰安慰自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