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夜宴(1 / 1)

賀蘭部的王帳極其龐大,東西連營十數裡,帳篷數千頂,猶如一隻巨獸趴在草原上。與周圍的黑暗沉寂不同,賀蘭部的大帳此時燈火輝煌,人聲鼎沸。   位於營寨中央的汗帳此時擠滿了賀蘭部的貴人們,他們前兩天得到了賀蘭染乾的傳訊,紛紛從各自的領地帶著人馬向大帳集中。   對於此次征召的目的,貴人們眾說紛紜。   有人說是要去打夏人,入塞劫掠,給冬天儲備物資的;還有些人竊竊私語說著,這次恐怕是要和夏人聯合,去搶丘穆陵部的牛羊和人口。   而這兩撥人,也涇渭分明地各自聚在一起,互相看不順眼。主張攻打夏人的,主要是姓賀蘭的貴族,其中以賀蘭染乾的堂弟,賀蘭醜奴為首。而主張攻打丘穆陵部的,則多是外姓貴族,以叱羅部的頭人叱羅協為首。   在雲州地界,最大的三股鐵勒人勢力,按照強弱排序,分別是丘穆陵部、賀蘭部和仆骨部。這三部的首領都自稱可汗。除了這三部外,還有眾多小部落,紛紛依附在這三大部落之下,這些小部落的首領,隻能稱作頭人。   這叱羅部,正是賀蘭部的附庸。   賀蘭醜奴怒罵叱羅協要當夏人的走狗,而叱羅協也不辯駁,隻是說這兩年草原大旱,牛羊馬匹都很瘦弱,沒辦法跟夏人開戰。   坐在最上手的賀蘭染乾聽著手下貴族的言語,並不表態,隻是慢慢地喝著酒。   不一會兒,換了套衣服的革虎汗領著自己的兩個兒子,進入了汗帳。   至於丘穆陵泰和丘穆陵崇,他們倆因為年紀小,被留在了自己的帳篷裡。   “我的安達!”賀蘭染乾直接起身,舉著酒杯,敞開手臂迎了過來。   革虎汗也與賀蘭染乾擁抱,這一幕讓以賀蘭醜奴為首的貴人們大喜,紛紛歡呼出聲。   賀蘭染乾一把抓住革虎汗的手,拉著他就往主位走去,邊走邊笑道:“你們不總是說,隻聽過革虎汗的威名,卻沒怎麼見過真人嗎,哈哈,今天就讓你們開開眼,見一見草原上的真英雄!”   貴族們紛紛從座位上起身,將右手抵在左胸上,向著賀蘭染乾和革虎汗行禮,口呼庫莫德勒,意為大汗萬歲。   賀蘭染乾拉著革虎汗坐到了自己身旁,他們兩人的坐墊上,還鋪著一整隻黑熊皮製成的毛氈,在燭火的映照下,黑色的皮毛還泛著光。   兩人的座位不分主次,齊平而坐。   賓主落座,宴會正式開始。   丘穆陵宏和丘穆陵恪被安排在,賀蘭染乾和革虎汗的左側下手處,這是給最高貴客人的位置。   很快,就有仆人從賬外端進來一口大鍋,說是鍋,但其實這已經和缸差不多了。這大鍋裡正煮著羊肉,甫一端進來就肉香四溢。   而後,又有兩三個仆人從賬外抬進來兩隻剛剛烤好的羊,並現場開始用小刀拆肉,分成小盤,奉送到各位貴人的桌上。   丘穆陵宏注意到每個桌子上都擺著銀質的酒壺和酒杯,不由一陣咋舌,這賀蘭部還真是富有。再仔細看這酒具的雕花,風格獨特,頗有異域風情。   主位上,賀蘭染乾給革虎汗倒了一杯酒,有點炫耀地說道:“姐夫,我可跟你說,這酒壺和酒杯,可都是從西域那邊過來的,這幾年商路斷絕,這東西可稀罕的緊。而這酒…,”染乾嘿嘿一笑,接著說道:“是幽州烈酒,夏天的時候,慕容部的人送來的,我一直沒舍得喝,就等著姐夫來,與姐夫共飲呢。”   “果然,慕容部的人,也找了你。”革虎汗淡淡說著,飲了一口,確實辛辣。   “他們找姐夫,說的也是幽州羅家造反的事吧。”   “嗯,自從去年他們兩家結了親,慕容隗這老家夥,就開始一心一意地幫著羅家了。”   “要說這羅之遠也是敢賭,作為三鎮節度使,竟讓自己的嫡長子娶了鐵勒女子為正妻,這種事,在南邊可是會招人議論的。誒對了,慕容部的人,是怎麼跟姐夫說的?”   “他們想找我合作,約定等到羅之遠造反的時候,讓我率軍從北麵攻打平城,拖住皇甫嵩。而後他們好趁機襲取晉陽。他們許諾,事成之後,雁門關之外,包括平城,都歸我,連帶著晉陽的人口我也可以擄走。但我沒答應。”   “姐夫是覺得不劃算?還是覺得這是與虎謀皮?”   “不是,實力不足罷了。所以我才想與仆骨部會盟,到時候能集合我們三部的力量,隻可惜…仆骨人,鼠目寸光。”革虎汗的聲音裡多了些憤怒,不復之前的平靜,而後他又接著說道:“染乾,你也知道,我們鐵勒人自相殘殺太久了。這些年,夏人一直都在離間各部,扶持弱小的,攻殺強大的,讓我們鐵勒人互相殺戮,無力南下。而這一次,羅之遠的造反,將會是我們最好的時機。我知道這是與虎謀皮,但隻有夏人自己內鬥起來,我們才能有機會。”   賀蘭染乾也正色起來,說道:“姐夫,你知道的,我們賀蘭部,始終和丘穆陵部一條心!你說打哪裡,我賀蘭染乾就一定當這個先鋒!哦對了,姐夫,我這裡正有一個禮物,要送給你吶!”   賀蘭染乾突然大喝了一聲:“把人帶上來!”   就見兩名武士,從帳外押進來一個文士打扮的夏人,約莫四十餘歲,膚色黝黑,體格健碩,倒是和這一身打扮不太搭調。   汗帳中本來在談天說地的各位貴人都被這動靜吸引了注意力,紛紛停下閑聊,開始上下打量這個夏人。   很快就有人認出了這夏人的身份,正是昨日來訪的夏朝使節,不由得私下交頭接耳,各自猜測這是要鬧哪一出。   丘穆陵宏此時已經精神緊繃,他與對麵的賀蘭訥交換了一下眼神,都從對方的眼神中看出來不安。   丘穆陵恪麵上還算鎮定,隻是去看革虎汗的反應,見革虎汗不動聲色,他也就稍稍放心,但手還是放在了刀把上。   主位上,賀蘭染乾,指著這夏人,對所有人說道:“這個人,是夏朝派來的使節,他對我說,如果,我願意出兵攻打丘穆陵部,”賀蘭染乾頓了一頓,接著說道:“夏朝就願意給我雲州節度使的頭銜,說願意扶持我在雲州一家獨大,世代為夏廷北藩!”   此話一出,帳中所有人都大驚失色,不知賀蘭染乾意欲何為。   而那夏朝使節,也抓住時機,朗聲說道:“坐在上麵的老賊,就是丘穆陵革虎吧!你是來此借兵的嗎?若真是如此,那,染乾汗,在下有一言,為可汗計,實在是不吐不快!”   賀蘭染乾側頭看向革虎汗,但革虎汗隻是吃著盤子裡的肉,絲毫不為所動,也不理會他看來的眼神。   “那就快說,說完了,我好砍你的頭。”賀蘭染乾罵道。   “可汗,早在我出發之前,我們的皇甫少將軍,就已經率軍一萬,在仆骨人的引路下,奇襲丘穆陵部的大帳。以一萬精銳夏軍,奇襲毫無防備的丘穆陵部大帳,若我所料不錯,此時,皇甫將軍應當已然得手。”   聽聞這話,那些這兩天剛剛趕到大帳的賀蘭部貴族們,大都麵色駭然,一萬夏軍,這已經是近三年來,夏軍出塞規模最大的一次了。而且,若是有草原上的內應引路,夏軍長途奔襲丘穆陵部大帳並非不可能。   況且如今隻是深秋,尚未入冬,還不是部族大規模集結的時候,想來此時丘穆陵部大帳的可用兵力,應該也就是兩三千左右。草原上的大帳,隻是一個較大的營寨,又不是夏人的堅城,兩三千如何擋得下一萬夏軍的進攻。   隻怕真如這使節所說的,那丘穆陵部的大帳,此時應當是已經被攻陷了。   “可汗,請您想一想,若是丘穆陵部的大帳被我軍攻破,那麼此時可汗率兵去援,以長途行軍之疲憊之軍,進攻得到丘穆陵部大帳內的物資補給的新勝之軍,勝算有幾何?再者,我從昨日來到此處,見可汗已經召集兵馬,但據我粗粗算來,可用之軍不過在四千之數。以四千攻一萬,勝算又有幾何?”   兩問之下,這使節氣勢也越來越強,隻聽他繼續昂然開口道:“我也知貴部與丘穆陵部素來盟好,可汗本人更是與丘穆陵革虎有姻親之誼。但在下還是想問一句,如今,這丘穆陵部大帳被攻破,實力必然大損,是否依然值得賀蘭部結盟?而北方的仆骨部,已然臣服於我大夏,可汗若是此時選擇與大夏為敵,將麵臨大夏與仆骨的前後夾擊。在下想問,可汗當真要為一己之私,陷賀蘭部全體於死地嗎?”   四問既出,賬內落針可聞。隻剩下煮羊肉的大鍋裡,不斷傳來的咕嘟咕嘟的聲音。   丘穆陵宏很想開口反駁說,夏軍隻有三千,沒有一萬,但他剛要開口,卻被旁邊的丘穆陵恪拉住了手臂。   “三哥…”   “父汗還沒說話呢。”丘穆陵恪低聲提醒道。   丘穆陵宏這才注意到坐在主位的革虎汗,依然在慢條斯理的吃著羊肉,這才住了開口的心思。   而正在此時,叱羅協突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走到帳中央,對賀蘭染乾和革虎汗行了一禮,麵色恭敬,開口說道:“可汗,我懇求您深思熟慮。現在的時局已經非常艱難,再添戰火隻會加劇我們的困境。草原上的大旱已經削弱了我們的力量,牛羊的數量減少,馬匹疲憊不堪,我們的人也飽受饑餓之苦。再度發動戰爭,隻會讓我們的部族雪上加霜,陷入更深的苦難之中。”   “叱羅協,你是什麼意思?”賀蘭醜奴也從座位上站起身來,指著叱羅協罵道:“你要讓可汗,讓我們賀蘭部,背棄盟約,與仇人合作,與兄弟開戰嗎?”   “我隻是想說,我們應當保持中立,兩不相幫。這是丘穆陵人和夏人的仇怨,與我們又有什麼關係呢?”   叱羅協的話,也引起了很多貴族的共鳴,確實,這兩年各部的日子都不好過。尤其是像叱羅部這一類依附於賀蘭部的小部族,他們很怕打仗,因為他們人少,死不起。更怕戰後,直接被賀蘭部吞並。   “叱羅協,你這是目光短淺,你以為夏人取勝後,會放過我們嗎?仆骨人會放過我們嗎?”賀蘭醜奴正色道:“我們現在不去援助我們的朋友,那麼等到我們需要援助的時候,就不會再有人來幫助我們了!”   “醜奴大人,您的憂慮或許有些太過了。夏人的平城遙遠千裡,又豈能輕易突襲到我們的邊境?至於仆骨部,他們的兵馬實在不足為慮。”   兩人的爭論依然在進行著,而坐在主位的賀蘭染乾依然在等著革虎汗的反應,他需要自己這個姐夫先開出加碼。   動人的話自然是不假的,情誼也是真的,但大家都是一部的首領,沒有實打實的承諾和利益,是不會如此意氣用事的。就這一點而言,那個夏人使節說的並沒有錯。   革虎汗吃完了盤中最後一塊肉,也喝完了整壺的酒。   他放下銀杯,擦拭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和胡須後,便對賀蘭染乾說道:“染乾,我這次來,是出於對你的信任,我這一晚也給了你很多次機會。”   說到這,革虎汗也嘆了口氣,有些疲憊地說道:“你要的承諾我知道,但是染乾,我始終把我們當親人。是親人,就不會先索取,再付出。那種談好了價碼的,是商人間做的事,不是親人間做的事。”   “所以,我不會用這個承諾換取什麼。如果你想聽這個夏人說的,那你可以現在就去召來勇士,把我們父子殺死在此處。如果你想置身事外,像這個叱羅協說的,那就讓我們在你這裡住上一晚,明早我們就會出發離開,不要你一人一馬。而如果,你想助我,那現在就去砍下這個夏人的頭顱。染乾,你要怎麼選?”   革虎汗從座位上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盯著賀蘭染乾,語氣淡定,似乎毫不在乎賀蘭染乾會如何選擇,又好像十分確定賀蘭染乾會如何選擇。   汗帳內的氣氛陡然凝重。   在賀蘭部大帳中的某個帳篷裡,穆泰和丘穆陵崇正在大快朵頤。   還是羊肉好吃啊,比夏軍的乾糧強多了!比仆骨部的肉乾強多了!   丘穆陵泰邊吃邊想到。   “唔,阿泰,你說賀蘭部會出兵嗎?”丘穆陵崇一邊撕扯著羊腿一邊說道。   “會吧,唇亡齒寒的道理他們應該不會不懂。說到底,夏人就是在搞大陸均勢,丘穆陵部垮了,他賀蘭部就成了最大的勢力,到時候,夏人還會放過他?況且,難道賀蘭部和夏人就沒仇嗎?”   “阿泰,你說的…那個什麼…大陸…軍師,是什麼東西啊,我怎麼聽不懂?”   “額,就是幫助弱的,打擊強的,從而永遠保持自己是最厲害的。”   “你這麼一說我就懂了,那這麼說來,賀蘭部應該會答應出兵吧?”   “嗯,應該是。”穆泰點了點頭,   這件事,終究避不過的一點是,賀蘭部自然是願意出兵,但賀蘭染乾這位可汗,恐怕是想以此換取自己親外甥,丘穆陵宏取得部落的繼承權。   而這件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畢竟革虎汗本人,也是最喜歡四哥丘穆陵宏的,未必不會順水推舟。   但穆泰,總是隱隱覺得,以自己那個老爹的脾氣,恐怕不會如此輕易就範。   怕是今晚,要有一出好戲看嘍!   不過反正自己也繼承不了汗位,與自己親厚的四哥上位,總比跟自己不熟的大哥上位要好。   賀蘭部汗帳內。   賀蘭染乾頓時覺得頭大,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這姐夫,性格強勢至此,竟是一點點妥協也不樂意,哪怕這個妥協是他自己也樂意看到的。   同時,賀蘭染乾還有點委屈,心說我這是好心演這麼一出戲,推丘穆陵宏上位,就是為了由他自己來當這個惡人。   可誰成想,這革虎,竟是絲毫不領情。罷了罷了,算自己遇人不淑吧!   賀蘭染乾一拍大腿,連忙起身,拉住革虎汗的胳膊,語氣埋怨地說道:“姐夫,你竟疑我至此嗎?”   “非是我懷疑你,是你今晚所作所為,實在算不上磊落!”革虎汗一點不留麵子地回道。   “好!”賀蘭染乾一咬牙,一手抽出彎刀,徑直走到汗帳中間,對那兩名押著夏朝使節的武士喝道:“把他給我按下!”   那夏朝使節見情勢陡然而變,找書苑 www.zhaoshuyuan.com 一時驚慌,竟忘了出聲辯駁,直到被按著跪在地上,才猛然醒轉,高呼道:“可汗,慎重…”   然而他一開口,賀蘭染乾就毫不留情地一刀斬下,頓時,一顆頭顱飛起,滾落在地。獻血也噴濺而出,染紅了地毯,甚至附近的貴人身上,桌子上也濺到了血跡。   隻是這帳中之人,都是戰場上見過血的,也因此,雖然震驚,但卻並不慌亂。   賀蘭染乾抹了一把臉上的鮮血,將彎刀在夏朝使節的衣服上擦乾凈,這才對革虎汗說道:“姐夫,我這樣做,你還懷疑我嗎!”   而革虎汗此時也哈哈大笑,向賀蘭染乾走來,也不顧賀蘭染乾身上的鮮血,再度與其擁抱,笑道:“剛才那點羊肉沒吃飽,我們鐵勒人,學什麼夏人作風,還切成小塊,那樣能吃飽嗎?還有,你那幽州烈酒,要我看,也沒有草原上的馬奶酒好喝!”   賀蘭染乾也開懷大笑道:“姐夫怎麼不早說,我看姐夫吃的少,還以為是這夏人壞了姐夫的胃口,這才想著殺了他;那既然如此,我這就命人再去烤羊,這回,就按照我們鐵勒人的傳統,我與姐夫一人一隻羊腿,如何?”   “好好好,今天我倒要與你比一比,看看我們倆人到底誰的肚量更大一些!”   賀蘭染乾聽著這一語雙關的詞句,也是心領神會,兩人再度回到主位,宴席再開。   所有人似乎都忘記了之前的爭論,也忘記了剛剛被砍頭的夏朝使節,再度高歌歡飲。   隻有帳中央那一灘血跡,依然鮮紅攝人。